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傳唱千年的璀璨血光
或許,也只是或許,最開始的時候,曹洪也不過是想要拋磚引玉,然后讓眾人在壓力之下,發表一些意見,得出對抗驃騎軍手段的辦法來,但是現在,在這難堪的沉默當中,一股邪火混合著被背叛的刺痛,猛地從曹洪心底竄起。
他又是一掌狠狠拍在桌案上,震得燈焰劇烈搖晃。
怎么?都啞巴了?!他像受傷的野獸,發出了咆哮,平日里爭功邀賞、搶掠財貨的時候,一個比一個嗓門大!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如今大敵當前,丞相基業危如累卵,正是爾等報效國家,為丞相分憂解難之時!怎么?都成了縮在殼里的王八?!連叫喚一聲都不敢了?!
在曹洪那幾乎要噴出火來的目光逼視下,軍司馬王有感覺頭皮發麻,他硬著頭皮,上前半步,拱手彎腰,聲音干澀發顫:將……將軍息怒!息怒啊!非是屬下畏死……只是……只是那驃騎賊軍,白日里您也親眼所見,防備之森嚴,簡直滴水不漏!騎兵步卒皆如狼似虎,護衛火炮左右,如同鐵桶一般!如今……如今就算是我等兄弟舍了這條性命去沖擊,只怕……只怕尚未近身,便已被其弓弩射殺殆盡!更何況這……這暗夜之中,敵情不明,敵暗我明,恐……恐難有作為啊!屬下……屬下是怕白白折損了弟兄,于大局……無補啊……
他說的委婉,甚至帶著哭腔,但核心意思再明白不過——
這純粹是送死,不去!
李校尉也微微抬起頭,將軍明鑒……屬下……屬下手下的弟兄,之前連日據守土壘,又遭今日炮火轟擊……已經……已經折損近三成!剩下的也多是帶傷,疲憊不堪,士氣低落……這夜間襲營,乃是虎口拔牙的險招,需得精銳中的精銳,方有一線希望……屬下實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
他不敢看曹洪的眼睛,聲音越說越低。
夠了!
曹洪他何嘗不知這任務的兇險?
九死一生都是奢望!
但坐困愁城,任由斐潛的炮火一點點將鞏縣城防工事碾成齏粉,更是死路一條!
曹洪愚蠢么?
并不是。
就像是他也意識到大漢山東就像是一艘行將就木的腐朽大船一樣,也是心懷感慨大船難掉頭……
但是輪到他自己的時候,他也一樣難掉頭!
難不成現在要讓他放棄鞏縣城防,以及還有的汜水關退路,就帶著兵卒,不顧一切的高呼兄弟們跟我上?
不可能的,他現在只能給我上!
這么多年,在大漢山東曹丞相的英明領導之下,難道這些軍校,就不能以曹丞相曹子廉的決議為準繩,堅持正確的人生觀價值觀么?
當前,與驃騎軍的斗爭,也是互有輸贏,好,即便是略處下風,但大漢山東在曹丞相的堅強領導下,只要堅定不移地走曹氏曹孟德的路線,就可以維護大漢山東的光榮傳統,難道不應該么?
其實到了現在,曹洪已經出現了很矛盾的情況,他一方面知道問題出在什么地方,但是等他自己做的時候,又是一錯再錯。
他希望有人自愿的去替他完成戰術計劃,但是活下來的都已經是篩選過好幾輪的了,怎么可能會有自愿?
曹洪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搖曳的燈光下投下巨大的陰影,籠罩著下首的眾人。
他咬著牙,多少有一種尊嚴被挑戰之后的憤懣,好!好得很!個個都有苦衷!個個都有理由!都不愿去是吧?
曹洪頓了頓,目光掃過每一個人,這不是商議!這是軍令!懂不懂?!軍令如山!本將不是在求你們!是在命令你們執行!
在山東,還有什么比執行更重要?
曹洪揮了揮手,推三阻四,畏敵如虎!好!既然都不愿主動請纓,那就抽簽!
眾人聞言一愣。
還有這種操作?
但是……
好像也是個辦法?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抽中者,即刻點齊本部精銳,再從我親兵中撥一隊給你!子時三刻,從水門潛出!目標,毀炮!焚藥!本將親自在城頭為爾等壓陣,待爾大勝而歸!
抽簽!在場的軍校,有一個算一個!連同本將的親兵隊正胡彪在內,一并都抽!曹洪惡狠狠地掃視著每個人的臉龐,有誰不愿意抽的,現在!立刻!給本將站出來!你不干,有的是人想干!軍法之下,容不得孬種!
原本是曹洪逼迫這些人當中的某一個,或是某幾個自愿的去送死,但是現在聽起來像是這些人不愿意送死就都變成孬種……
這種上嘴皮碰下嘴皮,顛三倒四,混淆黑白的事情,在山東再常見不過了。
這就像是加害者忽然之間就在嘴皮碰撞之下變成了受害者,然后還要那些不愿意沉默,出聲抗辯的第三人背負責任一樣……
能說曹洪傻了么?
能說山東笨了么?
都聰明著呢!
府衙大堂內,死一般的寂靜。
空氣仿佛凍結了。
沒有人動,也沒有人敢動。
站出來拒絕抽簽?
那就是公然違抗軍令,立刻就會被當作動搖軍心的典型拖出去斬首示眾!
抽簽,雖然殘酷,但至少還有幾分僥幸的機會。
在場加上胡彪有七八個人,抽中的概率……
似乎還能接受?
每個人都抱著這渺茫的僥幸,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誰也不敢放棄這機會。
曹洪的親兵隊正胡彪,面無表情地捧著一個漆盤走上前。盤子里是七八塊打磨光滑、大小一致的竹片。他動作麻利地將所有竹片翻扣過來,讓人無法看到底面。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住那些決定命運的竹片。
胡彪端著漆盤,如同捧著閻王的生死簿,依次走到王司馬、李校尉、趙都尉等人面前。
每個人都伸出微微發抖的手,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恐懼,小心翼翼地拈起一枚竹片,緊緊攥在手心,仿佛攥著自己和手下數百兄弟的性命。
最后,眾人都拿走了竹片之后,漆盤上也就只剩下最后孤零零的一片。
胡彪面無表情地拿起那片竹片,隨手一翻……
光溜溜的竹青背面,什么也沒有!
曹洪冰冷的聲音再次響起,打破了這詭異的死寂,別暗中搓那竹片了……那是用上好朱砂混著魚膠仔細描上去的,搓不掉……都翻出來看看吧!讓天意決定!
王司馬第一個猛地攤開手掌……
光滑的竹片,毫無標識!
他緊繃的臉瞬間松弛,甚至嘴角不自覺地抽動了一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擔。
李校尉、趙都尉……
其他人也陸續攤開手掌,看著手中那象征著平安無事牌一般,代表了生機的光滑竹片,臉上都露出了劫后余生般的,多少有些慶幸的復雜表情。
大廳里的氣氛似乎也隨著這些生簽的出現,而松動了幾分。
然而,在人群偏后方,靠近門口陰影處,一個身影卻僵硬如石。
軍司馬陳茂,一個年約四十、平時沉默寡言、治軍尚算嚴謹的漢子。
他低垂著頭,身體微微顫抖著,攥著竹片的手背青筋畢露。
在眾人目光之中,他緩慢地,極其艱難地攤開了手掌。
在昏暗的燈光下,在他布滿老繭的掌心中,那枚竹片的底面上,一抹鮮艷刺目的朱紅色,如同剛剛流出的,尚未凝固的鮮血,赫然映入所有人的眼簾!
涂了朱砂的簽!
死簽!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在陳茂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慶幸,有冷漠,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
幸災樂禍。
就像是自家雖然困難,但是看見別人家要賣孩子度日,便是露出了那一點明知道是應該表示同情,但是又暗自得意,自己還沒有淪落到如此地步的表情。
曹洪的目光牢牢鎖定在陳茂灰敗的臉上。
陳司馬!天意如此!曹洪的聲音斬釘截鐵,不容置疑,點齊你本部精銳,我再從我親兵隊中撥一隊給你!子時三刻,從水門潛出!目標,毀炮!焚藥!不惜一切代價!本將在此,靜候佳音!待成功歸來,本將親自為你向丞相請功!
陳茂的身體猛地一顫,嘴唇劇烈地哆嗦著,似乎想說什么,想爭辯,想哀求……
但是最終,他所有的言語都卡在了喉嚨里,化作一聲嘶啞得如同砂礫摩擦的、絕望的回應,屬……屬下……領命……
他深深低下頭,
死死攥緊了手中那枚冰冷的竹簽,指節因為過度用力而發出輕微的咯咯聲。那竹簽上鮮艷的紅色仿佛有了生命,仿佛下一刻就會沿著竹片的邊緣緩緩地滲出來。
子時將近。
陳茂麾下勉強湊出的兩百人,稀稀拉拉地站在冰冷的泥地里。
所謂的精銳,此刻大多面帶驚惶,眼神躲閃。
許多人衣甲不整,白日炮擊的恐懼尚未散去,又被驅趕著踏上這條近乎必死的夜襲之路。
他們緊握著兵器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寒冷,而是本能的恐懼。
誰不會怕死?
可是這世道,偏偏就是逼著人去死!
曹丞相,曹將軍給錢了對吧?給了錢,就算是消費者了吧?消費者就約等于上帝了,所以曹丞相曹將軍讓他們去死,就是上帝的旨意……
沒問題吧?上帝要他們死,又有什么辦法呢?
隊伍中彌漫著一種死寂的絕望,連呼吸都似乎很是壓抑。
而在這群沉默壓抑的前軍之后,則是十名身披精良鐵甲,手持刀槍的曹洪親兵。他們眼神就靈活了許多,甚至有些兇狠的味道,像是一小群的牧羊犬,盯著前方的羊群。
他們的存在不是曹洪口中所言的支持,而是督戰。
羊群之中任何的退縮遲疑,都會招來他們毫不留情的毒手。
陳茂站在隊伍前,看著眼前這一張張慘白絕望的臉孔,喉嚨像是被堵住。他試圖提振士氣,但是聲音卻在寂靜的夜中顯得異常單薄,弟……弟兄們……此戰……兇險萬分!九死一生!然……然若能成事,毀賊一炮,賞百金!焚其火藥,官升三級!家中父母妻兒,丞相必厚加撫恤,保其一生衣食無憂!
他努力模仿著曹洪的語氣,試圖描繪出那誘人的前景,但話語空洞無力,連他自己都無法說服。
沒有人回應他。
只有更深沉的死寂。
他們不是狗,只是羊。
百金?官位?厚恤?
這些遙遠而虛幻的許諾,在近在咫尺的死亡陰影面前,顯得如此蒼白可笑。
多少次了?
從征召入伍開始,類似的許諾就從未停止過。
衣錦還鄉?富貴終老?
結果呢?
是堆積如山的尸體,是永遠也填不滿的軍糧口袋,是家中田地荒蕪、親人離散的噩耗!
朝廷,好吧,其實是曹操的公信力,早已在一次次的畫餅充饑,朝令夕改,甚至殺良冒功的騷操作中,被碾得粉碎。
活下來,才是此刻每個人心中唯一的,也是最為卑微的祈求。
可是,現在就連這一點點的愿望,也將變成奢望……
陳茂看著眾人麻木絕望的眼神,一股巨大的無力感和同病相憐的悲愴涌上心頭。他猛地一咬牙,不再多言。反正說什么都是徒勞。
出發!
他低吼一聲,率先轉過身,踩著冰冷濕滑的泥濘,一腳踏入了旁邊那散發著腐臭氣息的護城河水道入口。
就像是羊群里面的頭羊,走進了屠宰場。
后面的兵卒們相互看了看,眼神中充滿了掙扎和恐懼。
但在身后那十余道冰冷目光的逼視下,他們最終也沉默著,深一腳淺一腳地,一個接一個地,踏入了那如同巨獸咽喉般的黑暗水道。
習慣性的跟隨,習慣性的沉默,習慣性的迎接死亡的降臨,似乎是他們此刻唯一的選擇。
曹洪的親衛隊什長,嘴角撇了撇,無聲地冷笑了一下。
他一揮手,十名親兵立刻如同牧羊犬一樣,緊緊貼在了隊伍的最后方,目光警惕地掃視著每一個兵卒的背影,防止有人臨陣脫逃。
水道狹窄、濕滑、惡臭。
冰冷的河水瞬間淹沒了小腿,腳下是黏滑的淤泥和不知沉積了多少年的腐爛水草和垃圾,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足艱難。
頭頂是低矮、潮濕、滴著冰冷水珠的拱頂石壁,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
濃重的腥臊腐臭氣味幾乎凝成實質,直往鼻孔里鉆,令人作嘔。
隊伍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艱難潛行,只能依靠前方同伴模糊的背影和摸索著濕冷的墻壁來判斷方向。
壓抑的喘息聲、兵器偶爾碰撞石壁發出的輕響、還有趟水時嘩啦的聲響,在這死寂、封閉、回聲效果極好的水道中被無限放大……
陳茂走在最前面,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隊伍中彌漫的恐懼和絕望,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水道后方那十余道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目光。
那是催命符!
他知道,曹洪根本不指望他們能成功。
他們這支隊伍存在的唯一價值,就是去送死,去制造一點混亂,去消耗驃騎軍一點精力,讓敵人晚上睡不好覺,或許……
或許能讓明天的炮擊稍微不那么猛烈一點?
多么可笑,又多么殘酷的價值!
不知在黑暗中跋涉了多久,前方終于隱約透出一點極其微弱的的光亮。
那是水道的出口,通向護城河外側水岸邊的一片茂密蘆葦蕩。
再穿過蘆葦蕩,就是河灘,就能接近驃騎軍沿河布置的營地外圍了!
隊伍在水道出口處稍作停頓。
他們壓抑著喘息,手腳并用地爬上岸,迅速隱蔽在茂密、一人多高的蘆葦叢中。
夜風吹過,成片的蘆葦發出連綿不絕的沙沙聲,如同無數鬼魂在低語,暫時掩蓋了他們粗重的呼吸和牙齒打顫的聲音。
驃騎軍營地的輪廓在遠處變得清晰了一些。
營火星星點點,刁斗之聲清晰而有規律地傳來,營柵的輪廓在夜色中顯得高大而堅固。
陳茂下意識的停頓下來,而跟在他后面的兵卒也跟著停了下來。
陳茂看著他們,他們看著陳茂。
沉默就像是一個牢籠。
誰都希望別人去拿起破窗器……
曹洪的親衛什長貓著腰,湊了過來陳茂身邊。壓著嗓子,卻帶著命令口吻,陳司馬,你還在磨蹭什么?!前面就是賊營!燈火不多,正是機會!速速分派人手!一隊直撲那些大家伙,另一隊去找輜重營,特別是堆放木桶,像是什么麻袋的地方點火!動作要快!趁其不備,沖過去!趕快!點火!砍殺!鬧出大動靜來!
他一邊說著,一邊將手重重按在了腰間的刀柄上。
差點就是跟陳茂明講了,快點去送死,老子也好早點回去交差!
至于陳茂和這兩百人能不能活著回來?
誰在乎?
出發前,他早就從隊正胡彪那里得了點暗示,將軍對這次夜襲本就沒抱多大希望!
關鍵是襲擾和消耗。
只要他們鬧出點動靜,讓驃騎軍緊張起來,加強戒備,消耗體力,目的就算達到了。
當然,萬一真能瞎貓碰上死耗子……
那也是意外之喜。
所以,這支隊伍,本質上就是棄子,是消耗品!
曹洪親衛什長死死盯著陳茂。
之前可以犧牲,現在為什么不可以繼續犧牲?
之前可以苦一苦,為什么不能繼續苦一苦?
曹洪親兵什長握緊刀柄,咋了,還不服啊?讓你成為消耗品,是你的榮幸!
不是曹洪等人愚蠢,明知道軍心渙散,還一而再再而三的逼迫陳茂等人去死,而是曹洪等人清楚明白,他們即便是這么壓榨也未必有人敢于反抗。
那么為什么還要顧及底線?
只要底線能夠不斷地壓低,那么原先的底線就不是底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