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塊寧靜的山坳地,小歸小,一人住足足有余。
節南暗道自己怎么忘了?王九喜歡柳暗花明又一村,就看南山樓,前園其實是后園,前廳其實是后廳,顛倒正常的奇異思想。按照這一奇思,那間長石屋是雜物房,甬道是長廊,地下方屋是門廳,這里才是王九畫造圖刨木頭,做正經事的地方。
“王泮林。”節南這回明喊。
她還想起來,小橋外的那片高坡背面就是工坊庫房。每幾日跑庫房一趟,眼見密林起濤,萬萬料不到陰山背后有王九,跟她當著好鄰居呢。
無人應。
節南轉身下石階,穿過石屋,走出甬道,關上墻門,再把半圓的日出放回椅背,將一切恢復如初。
主人不在,她不會隨便進那排木屋,哪怕她可以篤定,丁大先生就是從那里出來。
也許有機會的話,能問問王泮林,到底用了多少銀子,讓丁大先生為他鞠躬盡瘁。如果是她能賺到的數目,也不要苦心積慮弄兔幫收小弟了,直接動用整個文心閣,滅神弓門就易如反掌了吧,可能還沒王九這個人難搞!
不過王泮林好東西真是多,方才椅背上刻得是日景,這時再看卻發現也能是月夜。因為日頭偏西,屋里暗下,雕畫中的江浪不知為何能泛出銀絲,如同月光映江一般。
節南準備走了,忽然再瞥見那半卷兔兒蹬里還夾著一層紙。
她這人吧,索性什么也瞧不見,就能不好奇,但凡讓她瞧見一丁點兒古怪,便會忍不住探究。
“真是太亂了,我幫你收拾一下,你就不用謝我啦。”朝天說了一句,仿佛這么就光明正大了,節南彈指而出。
卷軸滾展,炭筆所繪的兔兒蹬部件很潦草,有些地方改了又改,已經看不出原來的線條。節南一挑眉,本來就好奇那層夾紙是什么,卻因此重新坐下來,看這張造圖了。
兔兒蹬幾乎就是神臂弓,神臂弓除了制弦的講究,還有弩機的秘密。單兵操作,射程卻能達四百多步,這么神奇的發力多在弩機里面。
王泮林著重畫的,正是弩機,在普通弩機部件基礎上改進了多次,顯然沒有大進展,很多紅筆批叉,失敗卻還沒放棄。
看著密密麻麻的批注和標明各種尺寸的精細部件,節南突然覺著自己不該再把王泮林當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名門子弟了。
這樣畫法工整,講究精確的造圖,拿給任何匠人看,都不會以為出自新手。
就弩司或箭司而言,匠工和畫師是分責的。手藝好的,未必作得好造圖。畫功好的,就更不一定有手藝。成名大匠中,用造圖來造弓的,寥寥無幾,直接就在實踐中摸索,甚至鄙視造圖者也大有人在。
這卻是很多傳奇式的名弓失傳原因之一。或將造圖看得太輕,或將匠人看得太輕,以至于割斷造圖與實器的聯系,漸漸就造不出來了。
王泮林不僅會畫,而且畫得還精準,完全不具寫意或傳神,就是最大限度地繪出了實物。他自己還動手,兔面具是用來打發時間的小玩意,這間長石屋里的失敗品也多是他親手所造。
突然,在造圖最后一角,節南發現一只手繪墨絨兔,耳朵一只豎一只貼,大眼警惕盯住一盤果子,畫得栩栩如生,仿佛能躍出紙上,化作真兔子。
節南沒有就著兔子多做聯想,只嘆從氣勢磅礴的山水畫變成規規矩矩的工筆畫,從心懷天下的驕子變成拿刀拿刨的匠人,是走了一條怎樣的心歷道路?只知他大難不死,只知他養傷許久,但誰能真正感同身受呢?就像她所經歷的,師父死在眼前的無力,全家只剩尸骨堆的憤怒,自小被親娘拋棄的痛楚,只能她自己背負而已。
這時,她所感受到的,不過是王泮林再也畫不出磅礴,再也畫不出震撼,對本人而言卻毫無遺憾,甚至對過去的成就棄如敝履,心無旁騖得鉆研起全新事物。
這樣孜孜不倦的王泮林,很難想象他對自己的死亡輕視到了隨意可拋卻的地步,只活今日不活明日,專注于眼前的每件事。
門外出現一道人影,大剌剌站上門檻,絲毫不在乎不能站門檻的說法。夕陽斜照,勾勒出圓乎乎的肩臂,粉澈澈的福臉,還有一刻不停動的嘴。
節南望了一眼,這才拿起那張夾紙,放心念道,“南山君:巴州一別,白駒過隙,巧遇香洲諸友下揚州,妾欣然同行。中途水道顛簸,只得換走山道,雖野狼成群猛虎耽耽,無畏亦無阻,恨不能騎鶴速至。偏近鄉情怯,寄掛親人健康,更不知虎狼意,心中彷徨,愿君入夢來相會,來世再續今生緣……果兒慕筆。”
柒小柒笑,“哎呀,哎呀,好不肉麻!那姑娘直說讓南山君去接就是啦!轉來轉去跟鸚鵡舌頭一樣捋不直,可憐楚楚的,聽得我耳朵都要累聾了。欸——”突然念了南山君兩遍,跳下門檻,“臭小山你什么時候裝男子騙姑娘,這生死相許今生來世的,我居然不知道?!”
節南好笑,“我又不是南山君。”
柒小柒不鳥這個師妹,“臭小山,你藏得了頭藏不了尾,誰不知道節南就是大終南山啊,又稱南山。南山君不是你還是誰?”
“還是王九。”節南搖著這張皺巴巴的紙,看似淡眼,卻不漏一處得又默讀了兩遍,“王九住得地方叫南山樓,這信就放在他桌上,不是他才怪。”
柒小柒走過來,粉粉的福臉吹鼓了腮,咬著一根木簽子,擠扁的眼汪汪可愛,“小山別傷心,這個有主了,咱再找更好的,沒啥了不起的。你要是氣不過,我幫你揍他一頓,把他牙統統揍掉,堆一座小山出來,看他變無齒了,還能不能用一張臉招搖撞騙。”
節南哈哈直笑,“臭小柒你什么意思?把王九說成唱戲那俊生,把我說成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