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怒,忍教人間識干戈。
憶往昔,洛陽春日最繁華,紅蔭綠柳十萬家,而今之洛陽,空城棲烏雀,蚊蠅撲湘簾,滿目徒染蒼涼,盡作斷壁殘垣。
祖納打馬走過昔日繁榮的長街,但見來往行人十之八九,非老即少,亦或潺弱女子,青壯之輩卻寥寥無幾,神情不勝唏噓,忍不住的悵然道:“神州之陸沉,實乃湮歿于萬兆之民。吾觀而今之像,縱使洛陽也亦十不存一,堪乎董賊覆亂也!嗚呼,何當思微子,斷腸瞻哀傷!”
李濃放眼空曠的長街,凝視著一葉飛絮纏上蛛網,閉了下眼,稍徐,轉首之時神情恭謹,沉聲道:“忘憂公,城中尚存遺民十余萬,大多聚居于城南,若再行耽擱,他日,勢必為奴也!”
“唉,吾已履履苦勸,奈何世回卻置若惘聞!罷罷罷,為民請命,理當百拆而不饒,吾現下便去尋他,定勸其開城,放民!”
祖納神情懊惱,猛地一甩衣袖,拍馬便走。
他已入洛陽三日,李矩待其如上賓,然每逢言及放民一事,李矩便顧左右而言它,始終不信洛陽將遭石虎與劉曜兩面夾擊,日前,河陰縣軍情告急,李矩已分兵五千星火馳援。
而此刻,李矩正跪坐于案后,縱筆行書,面上神情肅目,眼睛半瞇,轉腕蕩袖時,字跡仿若凸紙欲飛,一筆一劃,宛似銀鉤鐵撩,盡顯剛正不阿。然若細細觀之,便會覺察其轉筆之時,總似力有未盡。
半晌,投筆于硯,深深嘆了一口氣,不由得思念起建康之妻,衛夫人,衛茂猗。自永嘉之亂后,夫妻二人便已別居南北,迄今為止已有八載未見。
衛夫人膝下無子,夫妻間的情誼亦隨之由濃轉淡,李矩凝視著案上字跡,往昔諸事一一閃現于眼前,復又提筆,奮筆疾書:新婚燕爾情正濃,巧婦無子顯愁容,闔族難容命再娶,忽逢王亂于隴中,授命滎陽據危地,粉面雪疑兩不同,素手簪花拈裙去,徒留垂朽一老翁!
待書筆,提筆沉神打量,良久良久,虛著眼睛,柔聲喃道:“茂猗,茂猗,而今為夫已乃李氏之主,且待洛陽復榮,為夫便攜此功入江南,重建李氏,彼時,即與你生生相守,再不離。”
這時,室外親兵道:“家主,祖將軍來訪!”
“祖士言……”
李矩眉頭一皺,將筆一投,雙手按膝,徐徐站起身來,慢條斯理的掃了掃袍擺,緩緩堆起笑容,迎向室外,笑道:“士言來得正好,今日風和日旬,李矩正欲探撫城南,莫若你我同往?”
祖納哪有心思與他走馬探民,當即沉沉一揖,硬著頭皮道:“世回,刀兵已起于滎陽,不日便至洛陽,何不……”
“士言何憂?函谷關有李矩帳下尹安據守,若劉曜前來便烽火遙傳,而今并無異舉!若言,石虎兩萬鐵騎便欲吞滎陽與洛陽,不締于三歲孩童戲語爾!”李矩淡淡笑著,神情從容自若,心中卻道:‘祖忘憂,汝之意,乃名非民,安知李矩之意?李矩,寧死也不棄洛陽,值此,祖士稚豈會放任洛陽受胡騎屠戮!兩方合力,定可拒胡騎于城外!’
“呼……”
祖納沉沉吐出一口氣。
半個時辰后。
祖納面紅耳赤,氣鼓鼓的甩著袖子竄出李府,因走得疾,竟險些被門坎絆倒,李農箭步沖上將其扶住,驚道:“忘憂公,何事如此慌張?”
“罷,罷罷!”
祖納面帶忿忿之色,不停的揮著手,璇即,委實氣不過,回頭恨恨的斜了一眼那朱紅大門,翻身上馬,頭亦不回的離去。
李農吃了一驚,趕緊打馬追上,猶豫道:“忘憂公,何往?”
“何往?”
祖納尺長胡須滾蕩不休,深深吸進一口氣,徐徐平靜著心中憤怒,沉聲道:“李矩,李世回,非真君子也,祖納羞與其為伍。速速點兵,出城!”
李農皺眉道:“洛陽之民,又當何如?”
祖納冷笑道:“何如?李世回自命真君子,當愛民如子!與祖納何干?祖納,祖納不過博名之輩爾,何需與其同亡于此!”
李農心中咯噔一跳,面上卻渾然不改,恭敬道:“忘憂公,將軍之令,乃設法引民南回。”
聞言,祖納頓得一頓,而后便細細一陣沉吟,眼睛驀地一亮,緩緩捋著長須,淡然道:“函谷關未起烽火,石虎戰于滎陽,洛陽無戰事,李矩不容,徒奈何哉?然軍令不可違,我等當引軍回徑關,靜待時局!屆時,李矩若亡,祖納當長賦一闕,以哀其傷!”
“這……”
李農心中大石陡然一沉,慢慢低下了頭,斜斜偷瞧了祖納一眼,見祖納面帶得色,當即左右一思,暗一咬牙,徐徐抬起頭來,笑道:“忘憂公出徑關,入洛陽,乃為民請命,此舉,已盡彰公之思國愛民。如今若回徑關,恐為人誤解而不盡美,莫若入軒轅關,與韓都尉合兵,陳軍于關中,進,可觀時局,退,亦可保穎川,彼時……”
言盡于此,余味猶存。
祖納捋著長須,想了又想,笑道:“然也,吾之南回,并非無功而返,實乃審時度勢之下,入軒轅,保穎川。”
“妙哉!忘憂公實乃真名士也!彼時,李司州定當為今日之事,愧而縛面!”李農大贊。
當下,祖納引五千步軍出城,直奔軒轅關。
李矩走到城頭,默然看著長龍入海,臉硬如鐵,繼而,又抬目望向西北方,沉聲道:“函谷關,可有異舉?”
城門都尉江霸嗡聲道:“回秉司州,烽煙黯滅,未有異動。”一頓,又道:“只是,尹安此人乃胡酋降將,若其心懷異志……”
“皆乃晉室遺民,何來異志?況且,此人家小盡在城中,當不誤我!信而不疑,方可得人從隨,若非如此,李矩又豈能立身于此。”
冠帶飄于風中,晨陽拂面微軟,李矩神情泰然,聲音卻又低又沉,若是信而不疑,為何心中卻忐忑難安?半晌,默默轉身,沿墻而走,待至箭樓背后,斜斜靠著樓柱,搭眉眺望城南。
雄城洛陽,八關環圍。
軒轅關居西南,距洛陽城一百八十里,函谷關據西北,距洛陽城兩百三十里,兩關呈直角拱衛,相距三百五十里。
而此時,函谷關上的李字旗已墜落于黃沙中,中有無數腳印、馬蹄印。
尹安匍匐于地,躬著身子,汗滾如雨落。
劉曜先鋒大將呼延謨冷冷一笑,以馬鞭抬起尹安的臉,不屑的瞥了瞥,并未踩著他的背下馬,冷聲道:“開關,直奔洛陽!”
“諾!”尹安顫聲道。
“哐哐哐……”
沉重的絞盤拉起吊橋,一萬胡騎蜂涌而出……
風往北吹,將半人高的草海推蕩作浪,旭日騰東,灑下萬道金光。
祖納率軍出城六十里,行至洛陽西,正欲轉向軒轅關。
李農瞅了一眼北方,指著一彎小河,沉聲道:“忘憂公,我等乃步軍,著甲行軍已有兩個時辰,士卒盡已疲憊,莫若暫歇片刻,以好使士卒飲水濯甲。”
祖納瞅了瞅左右,步卒皆乃精銳,神情依舊彪悍,只是連日行軍未曾顧得濯甲,是以染滿黃沙與草絮,思及稍后尚要入關,未免使韓離輕覬,當即命士卒就地暫歇半個時辰。
河水清兮,足可鑒顏,內中尚有游魚如織,見人不避,反噬其指。
祖納儀表堂堂,美羽自惜,探手入水,觸覺微涼而浸人,令人渾身通泰,恁不地,指尖一疼,猛地縮回手,只見五根手指頭各輟一只三寸長的青魚,當即呵呵一笑,將青魚貫入草叢中,又從懷中摸出一方絲巾,沉巾入水,細細一蕩,洗了把臉,又掏出一枚木梳,蘸了蘸水,隨即攬須于懷前,小心翼翼的梳理。
“樸樸樸……”
突然,草叢中的青魚好似久渴待水,拼命的掙扎起來,尾巴拍得草叢一陣亂響。祖納捧了一捧水,深深飲盡,回頭笑著詠道:“清河兮澗溪,藏魚兮三尾,與子兮架烹,其美兮離離……”
“報……”
一騎西來,風馳電插,硬生生將祖納的詠聲打斷,少傾,偵騎奔至近前,尚未來得及勒馬,便嘶聲叫道:“將軍,胡騎北來,軍容,軍……噗……”。
“撲嗵!”偵騎噴出一口血霧,轟然墜入草叢中,背插羽簇若干。
“胡騎北來?函谷關陷落……”
祖納眨了眨眼睛,尚未回過神來,而后,愣愣地站起身,瞅了一眼亂草堆中的偵騎尸體,面色唰地一變,匆匆望向北方。
李農快步竄來,沉聲道:“忘憂公,此地離軒轅關,尚有百余里,莫若回返洛陽城中?”
“回返?敵乃騎軍,我乃步軍,豈可背向而逃?!”
祖納臉上青一陣、紅一陣,眼神瞬息數變,暗覺額角青筋跳動,拉扯得兩側太陽穴隱隱刺痛,重重的喘氣、吐氣,十息后,目光總算鎮定了下來,疾疾推開李農,快步奔向馬匹,沿途將草叢青魚踩爛,翻身上馬,“鏘”的一聲,拔出腰劍,高聲叫道:“敵騎北來,若逃必死!況乎,我等乃晉室鐵軍,豈可不戰而逃?!速速結陣,待迎敵之后,徐徐撤入軒轅關!”
“諾!”
“報……”
一騎東來,穿破草海,攜風裹云,直直奔至陣前,高高勒起馬首,縱聲叫道:“回秉鎮東將軍,前方十五里,突現敵軍步卒五千!”
“敵軍?”
呼延謨豁嘴一笑,緩緩拔出彎刀,斜斜一舉,高聲道:“擊潰此軍,兵臨城下!”
“擊潰此軍,擊潰此軍!”
吼聲如濤,彎刀如林。
“轟隆隆……”
萬馬奔騰,震蕩乾坤,鋪天蓋地的壓了過來。
祖納端坐于馬背上,死死的盯著那連綿起伏的怒濤,暗覺頭皮生冷,牙齒發酸,渾身上下都在顫抖,緊緊的掐著自己的腰,竭力的保持坐姿,暗暗囑咐:鎮定,三軍主帥,當鎮之以靜!
李農勒馬于其身旁,冷冷的瞥了一眼,不恥的暗笑:‘忘憂公,我呸,為何不早死,毋寧使祖豫州難堪!’隨即,縱馬奔出數步,高聲叫道:“巨盾手,陳前三步!長槍手,蹲伏,拒平,斜揚!弓弩手,引弓待發!”
“諾!”
“霍,霍霍!”
五千步卒皆乃百戰精銳,悍不畏死之輩,齊齊踏前三步,一個個眼底充血,神情冷漠,暗暗聽得有絲絲咆哮聲啞響于喉頭。
一百二十步。
“排箭!即發!”
“簌!”
天空瞬間一黯,密密麻麻的箭矢扎向浪濤之首,隨即,浪勢為之一伏,撲簌簌矮了一片。再放一輪,弓箭手引弓后退,長槍手挺槍拒前。
近了,近了,眉目可辯!
“轟!”
猛然一撞,當即便有數十巨盾手被撞得血肉模糊,卻無人后退,長槍斜挺,豎扎,血與血互絞,斷肢殘體四下亂飛!
“鷹,鷹……”'
無彈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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