途經壽春,劉濃與劉訚稍事會面,并入劉氏商肆小歇半日,商肆僅與淮南周邊等郡的塢主往來,是以格局不闊,乃一棟兩進院子,革緋坐鎮于此。
華亭琉璃與竹葉青,一入北地身即賤,非同江南,千金難得一購。壽春商肆亦并非以財物交割,而乃置換。
至于換何物,唯有一物,糧。換糧為何,養民。
何為流民,每逢動蕩必南逃,涌而不絕,綿而不斷,即為水流。一年來,上蔡流民已近三萬。
因此,自商道開劈后,由華亭至上蔡,常年累月皆有白袍往來如梭。
若非如此,劉濃豈能安民于上蔡。若非如此,祖逖又豈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且深信劉濃乃世降真士,必存于北。若非如此,汝南諸縣豈可感恩戴德于劉濃,一呼百應。
上善者,從善予善。得人心者,心中必存人也,天道循環,莫過于此……
稍事休歇后,劉濃與革緋出壽春,直奔廬江。劉濃迎娶陸舒窈乃華亭劉氏頭等大事,革緋理當回江南,況且她得回去見楊少柳。
雪,一直抖灑不止,待至韓家塢方弱。
劉濃勒馬瞭望雪中塢堡,思及昔日之諾尚未承兌,一時情懷滾動,竟不愿入塢見韓翁,策馬便行。殊不知,小韓靈早已得知他將南回,便每日騎著大黑狗,守在參天古樹下,掂足翹望,恰若守株待兔。
“劉英雄,劉英雄……”
“哈,哈哈……”
看著小韓靈飛竄于雪地中,劉濃心懷洞開,翻身下馬,一把將他從大黑狗的背上拽下來,摸了摸他頭上的總角,而后,抱著小韓靈飛速旋轉。
笑聲歡快清揚,沿著絨絨雪毯呈鋪盡展,水藍色的革緋騎在馬上,靜靜的笑著。
“劉英雄,韓靈要做白袍。淮南皆傳,白袍無敵!”小韓靈轉動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看著雪地中威武雄壯的巨槍白騎,滿臉寫滿希冀。繼而,又瞅了瞅搖頭擺尾的大黑狗,神情一黯。
“欲為白袍,得有好馬。”
劉濃把他放下來,從懷中摸出一物,遞給小韓靈,正是往日小韓靈贈他的草馬,而后,牽過一匹小黃馬,揉了揉小韓靈的頭,笑道:“且好生蓄養,待韓靈成冠之時,必有白袍相隨。”
“小十八,休得胡鬧!”
這時,雪地里漫出一條黑線,韓翁與眾鄉民蹣跚行來。愈行愈近,經年不見,韓翁氣色愈發精健,長長的胡須為雪染白,用力的抖了抖,站在官道下,揖道:“劉中郎馳雪北來,豈可過門而不入也。莫非,嫌老朽村塢鄙陋,納不得貴客乎?”
劉濃回禮,笑道:“有此風雪作畫,便乃天賜佳景,何陋之有。況乎,韓翁情意拳拳,劉濃豈敢有違。正欲前往,叨擾一盅熱茶!”
兩相一望,開顏展笑。
當下,劉濃扎營于塢外,小住一日,恰逢韓潛歸來,因洛陽戰功,韓潛現為屯騎校尉,若論軍階尚在劉濃之上。二人擺以茶酒,對膝終宵,縱論世事,韓潛不擅酒,卻飲得酩酊大醉,晝復亦未醒。劉濃有諾在身,不可飲酒,故得清醒。
次日,引軍入廬江。
雪至廬江頓止,縱穿廬江郡,滿眼所見與往昔一致,流民求食于野,混亂不堪。而今,廬江郡守乃是王敦族弟王敞,其人身兼多職,卻從未蒞臨江北,是為遙鎮。
待至歷陽郡,豁然一變,秩序井然,村落聞雞犬,林前復歌聲。袁耽率軍踏馬來迎,高冠寬袍起伏飄飛,少年郎神采奕奕,正是攜風得意馬蹄疾。因其治歷陽有功,現為歷陽郡守。
一者南回,一者北迎,對穿于官道中。
“瞻簀!!”
“彥道!”
雖然隔得極遠,但兩人一眼便看見了彼此。袁耽揮著手,斥著馬,奔向劉濃。待兩廂一匯,歪著腦袋把劉濃細細一陣辯,嘴角一裂,哈哈笑道:“不美,不美,華亭美鶴已然不美,至此而后,袁耽再不心懼也!”
劉濃控著飛雪,慢蹄踏步,故作不知,側首笑道:“所懼在何?”
袁耽正色道:“瞻簀莫非不知?每當與君同行于道,袁耽皆心存怯怯也。若問何故,當在美人之目盡顧于美鶴,何曾識得袁彥道?”說著,哀聲嘆氣不絕。
“彥道此言,令劉濃愧矣,愧煞人矣……哈,哈哈……”
劉濃放聲長笑,二人闊別經年,情誼半分不淺,卻更為濃郁。
袁耽也朗朗縱笑,少年郎初涉仕政,經歷幾多人心擅變,與年前相較大有不同,更顯穩重與內斂,不時打量著劉濃,暗道:瞻簀居北,大不易矣!年前之瞻簀,便若玉樹秀風,美而華彰。而今之瞻簀,若玉藏匣,神氣內秀,憑增幾許氣度,巍峨若山。
倆人并肩行騎,劉濃問及謝奕與褚裒。
袁耽眉毛一挑,笑道:“季野尚在吳王府,無奕現拜晉陵太守,兼任鎮北軍步兵校尉。月前,已與阮氏女郎阮容蒂結連理。成婚之日,無奕尚且思念瞻簀,對月長嘆,扼腕不已。君可知何故?”
“莫非,復提指腹為婚也?”劉濃想起了謝奕,滿臉笑容,倏爾又思及謝奕昔日所言,禁不住摸了摸鼻子,心中卻一陣柔軟,思緒飛入了華亭,暗道:聽聞綠蘿所出,乃是大胖小子,小子命好,將討才女為妻……唉,其父多勞……
“哈哈……”
袁耽樂不可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伏在馬背上喘了一陣,指著劉濃,歪嘴笑道:“然而非也,無奕確曾提及此事。然則,無奕所憂者,卻并非此事。而乃……”一頓,正色道:“君不知也,那阮氏女郎不僅美若云娥,擅為琴缶,更極擅辯談。將入喜房之時,檀口吐難,命無奕辯之。無奕左思右想不可得,故念瞻簀,終夜未入矣!”
劉濃神情一怔,劍眉亂跳,裂嘴笑道:“竟有此事?!哈哈,無奕,無奕也……”
二人相對大笑,言語之時,已進歷陽城,劉濃欲入劉氏歷陽商肆,稍事休整。袁耽不允,興致沖沖的領著劉濃逛遍歷陽城,指東點西,一路介紹。劉濃見袁耽眉飛色舞,深同其感,牧民于野,便若播種于土,故土難離,便作此解。
豎日,袁耽送餞至渡口,橫江渡淤泥已盡清,可容中型兵船往來,二人迎著風,并立于山坡上。袁耽大袖飄冉,慢慢的坐在石頭上,眼望著滾滾大江,神情竟顯幾許落寞。
石頭光滑無比,顯然,時常有人于此孤坐。
劉濃默然坐在他身側,隔江遙望彼岸,輕聲道:“昨夜星辰昨夜風,大江滾水浪淘東,非是英雄不知淚,風露中宵見從容。彥道,往事已枉,何不卻此羈絆,振翅從容。”
袁耽裂了裂嘴,想漫不經心的笑一笑,笑容卻滯在嘴邊,揮了揮手,好似欲揮去那惱人的煩憂,憂色卻寫入眼中,只得悵然一嘆:“舊宿星夜,匆匆離別。至此而后,袁耽時常中夢忽起,宛覺伊人猶在,其音猶存。瞻簀莫笑袁耽,便若君幼時所言,情之一物,不知從何而起,不論早晚晝夜,輾轉于身,再難去矣!罷,且隨它,由它,任它。呼……”
長長吐出一口氣,站起身來,猛力一抖袖,負于背后,笑道:“瞻簀,君之喜事將近,袁耽指日必回,屆時,你我再暢談謀醉!”
兵船已靠岸,騎士連人帶馬魚貫而入。中有一人,身著男裝卻乃女子,是丁青矜。余杭丁氏商肆已拓至徐州,曾贈上蔡下等布匹若干。
劉濃默然無言,沉沉的拍了拍袁耽的肩,按著腰劍,行向渡口。
袁耽忽地記起一事,拍了下額頭,追上劉濃,沉聲道:“尚有一事未道及瞻簀,月前,元子大敗徐龕于徐州,入建康娶南康長公主,拜駙馬都尉,加輔國將軍,任瑯琊郡守。曾致信于袁耽,希與瞻簀一晤,了卻舊事。往事已枉,尚望瞻簀思之。依袁耽之見,你我舊情深重,何不容其……”
“彥道!”
劉濃沉沉一揖,淡聲道:“彥道好意,劉濃心領。然,元子此人,劉濃不想再提。”說著,見袁耽神情寥悵,便露齒一笑:“彥道莫悵,各人行路,自隨于心,你我之誼,永不渙改。十二月二十八,劉濃當掃榻于華亭,靜待君來。別過!”
唉,舊情若舊情,皆難去也……袁耽暗暗一嘆,只得挽袖回禮,目送劉濃離去。
大江滾浪,兵船破水而走。劉濃身著箭袍,腰懸闊劍,孤立于船頭,目逐浪翻潮涌,撲面冷風乍寒,神情淡定從容,天踏不驚。
船行兩日至建康,劉濃踏馬入岸,馬不停蹄直奔商肆,楊少柳不在,年底將至,她已歸華亭,便匆匆換洗了一番,至城中,拜見紀瞻、周顗、蔡謨、阮孚等人。
紀瞻把著劉濃的手臂,細細端祥,又對其好生一陣勉勵,待知他此番入建康,僅滯一兩日,便任其離去。且言,你我之情彼此相知,勿需拘泥,然其余諸位尊長,理當拜訪,切莫妄自尊大。
劉濃感激莫名,若非紀瞻等人扶持于朝,他居北地豈能如魚得水,當即逐一前往拜見。
周伯仁見了劉濃,欲與劉濃斗酒。劉濃辭酒,將身負之諾告知,老尚書扶須長嘆,對劉濃更為贊賞。
蔡謨與劉濃交好莫逆,二人比肩放詠,縱歌暢賦,直欲乘風歸去。
阮孚與劉濃對坐于案,命人將梅花墨捧出,劉濃拜謝不授。奈何,阮尚書意態堅決,言,把玩已足,豈可奪他人之好,以逞已欲。故而,梅花墨失而復得。
待前往烏衣巷時,謝裒卻不在府中,已回會稽。劉濃途經王氏府邸,欲入內見王羲之,門隨回道,極其不巧,小郎君訪友未歸。
于是,便命車夫回返商肆,兩日內拜盡各方好友、尊長,劉濃身心也疲,背靠著車壁,閉上了眼睛,沉心假寐。
“嘎吱,吱……”
便在此時,牛車嘎然而止。
車夫道:“小郎君,有人攔車。”(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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