擅攻者,必動于九天之上。
當韓潛率軍背擊陳留時,石勒見勢不可為,當機立斷撤軍鄴城,祖逖未予乘勝追擊,因糧草故,也無力追擊,只得勒馬于陳留城。
熬戰經月,城墻內外滿目瘡痍。白霧茫茫中,昨日黃沙已被血水浸沒;漫漫草野里,零亂著尚未來得及收斂的殘肢斷體;成群結隊的失主馬匹被趕入斷壁殘垣,一望無際的降卒被繩索牽入陳留城。四野不聞他聲,唯存大戰之后,沉重的,壓抑的,喘息。
金日初升,泄下滿地汪洋。
一隊騎士踏碎點點流光,穿破層層迷幕,直抵陳留城,健馬打著響鼻,噴著柱霧,輕輕的刨著蹄,馬背上的騎士人人披甲,背揚白袍,手縛圓盾,腰挎長刀,兩丈二尺的巨槍被豎于馬背,狀若鐵林,冰冷的目光直視前方,無形而濃郁的威勢四下漫延。惹得過往軍卒紛紛回顧,
一名小校沉聲道:“此乃劉威虜帳下巨槍白騎,昨日戰勢正烈,劉威虜率此白騎一舉沖潰石勒具裝騎,追殺五里,概莫能敵!百戰精銳也,皆乃悍不畏死之英杰,理應敬重。”說著,引軍稍避。
來騎為首三人,正中一人,渾身特制重甲,手里拖著丈二劍槊,環眉豹眼,雙眼開闔之時,冷鋒乍射,不怒自威,乃是曲平。左首之人亦是一身重甲,眉清目秀,宛若女子,沉重的丈二劍槊被其掂在手中,輕輕拍打馬腹,狀若無物,顯然身具強力,乃是徐乂。右首之人卻是一名女子,身著與眾不同之鎧甲,肩披一束大紅,額上縛著紅綢,牢牢系著背后三千青絲,手中提著一柄長二長槍,明眸秋水正四下打量,不時東瞅瞅、西瞟瞟,顯得極是好奇,正是孔蓁。
忽然,她指著遠處一群女子,驚聲道:“祖鎮西有禁城令,為何卻縛女游之?”
曲平抬眼望去,但見長街之側,烏青的深巷里,一群軍士正押解著十來名女子穿巷而來,不時的揮鞭喝斥著,細細一辯那群女子的眉色與裝束,乃是胡人,卻非羯胡,身姿窈窕,膚色白皙,高鼻深目,眸子如珠,作深藍、墨褐色。
徐乂瞇眼一辯女子裝束,皺眉道:“想必乃是城中胡人貴族,故而縛之。”
曲平濃眉緊皺,他奉命率軍星夜接應虎噬衛,令虎噬衛客守虎牢關,以待他日同回汝南,而今尚未回命,便不欲多事,嗡聲道:“此乃祖鎮西內務,我等乃客軍,豈可事節生枝。”
“啪!”
話將落腳,遠遠傳來一聲鞭響,一名走得較慢的胡人女子被軍校抽翻于地。臉上鞭痕由眉貫嘴,血絲猶若蜈蚣,瞬間爬了滿臉。那軍士見女子伏地哭泣,頓時大怒,馬鞭一抖,“噼里啪啦”抽個不休,鞭得女子渾身飆血。
“且、慢,……”
這時,驚若寒蟬的女子群中奔出一人,指著軍校一陣喋蠕,聲音清脆悅耳,卻乃異樣胡語,無人能聽懂。
軍校高揚的馬鞭一滯,冷冷瞥了一眼女子,見女子頭飾極美,身上穿著也與別人不同,再一看女子面貌也非同他人,眸黑如點漆,皮膚白嫩若玉,被縛著的雙手,手指修長似蔥,心中頓起一陣臊動,疾走幾步,以馬鞭抬起女子的臉,冷聲道:“蠻女,爾乃何人?”
那女子聽不懂,后退數步,避開馬鞭。當即便有幾名女子咬著牙沖上來,攔在軍校面前,又是一陣嘰哩呱啦的胡語。
“休得刮臊!”
軍校猛然一聲大吼,揚鞭亂抽,將一干女子鞭得哀叫連連。隨后,亦不知他想到甚,目中充血,拔出腰刀,反手扎入地上哭泣的女子后背。
“啊!!”
血水伴著慘叫滲滿青石板,方才那名女子軟軟伏于血灘中,嘴角抽動了兩下,眸子逐漸黯淡。“伊菇錄,伊菇錄……”胡人貴女撲向女子,用力的搖晃著女子的肩,希望她能醒來,奈何生命已為寒刀奪走,一去不歸。
“此乃胡人,胡人當誅!”
軍校面色猙獰,揮揚著帶血刀,高聲叫著,隨即嘴唇一陣亂抖,心智被蒙,一刀砍向胡人貴女。
“鏘!”
火星四濺,金鐵交接聲刺耳。一柄丈二劍槊打伸一斜,抬住長刀,用力一抖,將刀彈飛。
曲平緩緩驅馬,瞇著眼睛,抬槊環指一干軍士,冷聲道:“祖鎮西有禁城令,肆意轟搶者,殺!放火焚城者,殺!奸淫擄掠者,殺!爾等,欲犯鎮西將軍之令乎?”
“軍令如山,豈可肆犯!”
一聲嬌嗔,長槍橫掃,逼退幾名鼓臊欲前的軍士,孔蓁翻身落馬,將胡人貴女扶起來。
軍校猶未從嗜血中醒來,劈手奪過一名軍士的腰刀,竄至孔蓁身后,重劈。
“鏘!”
孔蓁一直留意著著他,當即一個旋步避過,單手挺槍反抽,正中那軍校手臂,將軍校抽得一聲痛嚎,倒退數步。
“何人敢行妄動?!”
巷中狹窄,容納數十人已是極致,徐乂縱馬一陣亂挑,撞開一條道路,劍槊環掃,將數十名軍士再逼數丈。
曲平踏馬逼前,冷眼挑向那軍校,沉聲道:“若是嘩軍充城,罪加一等,爾可當得!”
此時,那軍校神色已復,辯了辯曲平肩上的白袍,又左右看了看,但見已方軍士,人人面色猙獰,心中不驚反喜,捧著血淋淋的胳膊,仰天笑道:“我當是誰,原是巨槍白騎!爾等何來,莫非意欲與我家將軍爭功?若言觸抗軍令,爾等指槍于內,方為意存不軌!來啊,速速與我拿下,縛于祖將軍帳下!”
“汝所言之祖將軍,乃是何人?”
巷外傳來一個淡淡的聲音。
聞言,軍校眉頭一皺,掂足欲觀,卻見人頭簇擁,又有十幾名白騎擠入巷內,哪里能看見巷外之人。但他心中有底,并不畏懼,揚聲叫道:“奉祖將軍之命,搜羅胡人細作,吾觀此女子,身著華裝,定乃細作無疑。爾等冒犯軍令,正當縛之陳營!”
“汝家將軍,乃是哪位祖將軍?”
巷外聲音頓了一頓,冷冷再傳。
軍校眉頭瞬皺瞬放,高聲道:“祖渙,祖將軍!”
“哦,原是他……”
那聲音再續:“禁城有令,令高于天!妄傳軍令,竊軍于城,此罪當誅!未得軍令,滋意擾民,此罪當誅!戮殺陳野,飄尸于血,此罪當誅!鼓臊軍卒,嗜嘩于城,此罪當誅!數罪共起,不容不誅!”
鏘鏘之音穿巷而來,愈來愈近,馬蹄踏著青石板,伴隨著話語節奏,起落有聲,白騎如水二分,避于兩旁。一騎中穿,身著烏墨甲,頭戴牛角盔,唯余兩點寒星吞吐,壓得一干軍卒相顧失色。
待至近前,朝著身側一名高冠儒服者點了點頭,再不作一言,驅著白馬踏蹄三步,緩緩拔出腰劍。
軍校面色慘白,驚赫欲死,高叫:“吾乃……”
話語未能繼續,寒光陡閃即逝,頭顱滾落于青石巷中,來騎冷冷掃過色變的軍卒,默然將四尺長劍歸鞘,提韁策馬轉身,徐徐踏出巷道。
這時,那高冠儒袍者一抖韁繩,馬蹄踏入血水中,冰冷無情的目光慢慢掠過軍卒,馬鞭指著一名副將,冷聲道:“汝,乃何人?”
副將顫聲道:“回稟駱長吏,吾乃祖渙將軍帳下什長……”
“汝可知,嘩軍之罪?汝可知,將軍為何禁城?汝可知,將軍若知此事,必然怒而傷身!”駱隆理了理飄到胸前的冠帶,聲音冷淡不具魂,卻令人聞之膽寒且羞愧。
“撲嗵……”
“樸嗵、樸嗵!”
沉沉跪地聲絡繹不絕,副將仰起頭來,指著無頭之尸,顫聲道:“駱長吏容稟,此事,此事乃裘督伯奉命而為,實與我等無干!”
駱隆淡聲道:“奉何命?實實道來,或可免死!”
副將面色唰地一白,思及數月來祖氏之變,只得咬著牙邦,匍匐于地,嗡聲道:“祖渙將軍進城時,突見美色,故而……”
“然也!”
駱隆淡然一笑,馬鞭指著那具無頭之尸:“攜上他,自縛于身,隨我去見將軍!”說著,拔轉馬首,朝著孔蓁挑了挑眉:“攜上她,解其繩縛,隨我去見將軍!”言罷,搖了搖頭,輕輕一打馬,穿巷而出。
陳留城東,中軍大帳。
祖逖端坐于案后,鐵甲未去,滿臉疲憊,頷紋抿得極深,眼中精光閃爍。
劉濃坐在斜對面右首,牛角盔置放于案左,雙手按膝,默然不語。
韓潛居左首,面色陰沉若水。
一干祖氏諸將分列于左右,面面相窺,不知為何祖逖匆匆升帳。更有甚者,目投劉濃,嘴角一陣抽動,心道:‘祖氏升帳,韓潛身為外姓將領居于右首,此戰他功高猶勝,倒也罷了!這劉濃乃是晉室仕員,客軍隨之。為何也居其首!’
祖約向祖延使了個眼色,祖延心中藏不住物,當即傾了傾身,試探道:“大兄……”
“此乃軍帳,何來大兄?!”
祖逖一聲怒吼,震得帳中諸人色變,而他心中更悲,歷經千辛萬苦方才收復洛陽與陳留,禁城令事關陳留安危,乃至高軍令,祖渙竟然敢明犯其令!豎子啊逆子,成事不足,敗事有余也!
虎目掃過帳中祖姓將領,那一張張熟悉而又陌生的面孔,戰不能戰,只知攀附于家族爭權奪利!祖氏,我祖氏何時至此也?
祖逖思及此處,無邊乏力感由四肢八脈襲來,險些未能禁住,趕緊深吸一口氣,徐徐蕩于胸中,雙手死死的撐著膝上甲葉,借著粗燥而冰冷的鐵甲,穩住身子,沉聲道:“駱隆,何在?”
“駱隆在!”(未完待續。)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