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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之都,許昌。
陽光灑入城墻,一半拂墻,一半流礫。
劉濃勒馬于破敗的城墻下,仰望許昌。但見得,高達十丈的城墻,青一片、烏一片,間或尚存黃一片,好似爛布拼接而成。青者,乃昔年之漢磚烏者,乃陳焚舊跡,黃者,乃是塌土補缺。
再直目迎視城門,狀若爛板,呈灰白色,朱漆與銅釘已然脫落,內中布滿洼坑,顯然曾為重物撞擊。
“哐啷啷”
便在此時,一陣刺耳的金鐵互絞聲響起,繼而,生繡的城門被鐵索絞開一半,卻不慎刮中地上石礫,卡在半途。
“嘎吱,嘎吱!”
隨即,便聽得陣陣吆喝聲遠遠傳出,那破爛不堪的城門便若六旬老翁蹣跚中開,其勢危危,委實令人擔憂,深怕它就此散架。
“蹄它,蹄它”
城門一開,一隊騎士迎面奔來,居左之人頭戴高冠,年約十五六,長得眉清目秀,面目與荀娘子頗為相似另一人渾身頂盔貫甲,與小韓靈眉角類同,不知乃是韓離亦或韓續。
高冠者一見荀娘子便喜,“啪”的一抽鞭,飛撲疾前,待即將靠近荀娘子,揮手欲言,卻恁不地看見劉濃,神情又是一變,眉心凝成了川字,怔得一怔,老半晌,方才揖了一揖:“穎川荀蕤,見過劉郎君!”
劉濃拱了拱手,正欲言。
荀蕤卻已轉過了頭,面向荀娘子,笑容盡展:“阿姐,近來可好?阿父可好?娘親時常掂記阿姐,阿姐為何至汝南卻不歸襄陽?”說著,瞥了瞥劉濃。
匆匆一連數回,劉濃微提馬韁,神情有些不自然。
荀娘子秀眉一擰,斜剜了荀蕤一眼,嗔道:“從客于門外,豈乃待客之道?快快領前,勿再多言!此乃軍情,豈可貽誤!”
“哦,阿姐所言極是”
荀蕤自幼畏懼阿姐,此時復見阿姐英姿依舊,頓時便陪了陪笑,引領大軍入城。
劉濃與騎將相互見過,乃是韓離,月前奉祖豫州之命替代祖道重,率軍入駐許昌。
許昌城極大,有內外二城,可納數十萬人。如今卻不過數萬居民,且大多為流民。祖逖收復此地后,居襄陽等地的穎川士族紛紛遣人北回,荀氏便為其中之一。城中,祖豫州常年陳兵三千,尚有各士族部曲共同護衛。
外城不住人,乃宿軍屯糧之處,韓離縱馬慢跑,將北面事態告知劉濃。
現下,已是十月上旬,數日前,石勒調虎牢與河內守軍支援陳留。滎陽李矩聞知,大喜若狂,來不及調軍,盡起偃師三千駐軍直撲洛陽,邊奔邊傳檄諸縣,速速前來圍攻洛陽。殊不知,卻一頭撞上劉曜先鋒劉岳,兩軍相逢于洛陽境內,李矩不敵劉岳,被其一舉擊潰,后撤五十里。
便在劉岳揮軍欲入滎陽之時,韓潛率三萬大軍抵臨洛陽,插背一擊,大敗劉岳五千先鋒騎。
洛陽城堅,尚有五千守軍,絕非數日可取。韓潛并未急著攻取洛陽,而是扎營于西境,靜待劉曜。豎日卯時,劉曜親率萬五鐵騎,踏入洛陽西。
李矩聞知韓潛擊敗劉岳,匆匆整軍八千,復入洛陽,待見韓潛與劉曜對陣洛陽西境,當機立斷,攻取洛陽東,牽制城內守軍。焉知,猛然背遭一擊,乃是劉曜帳下鎮東江將軍呼延謨率輕騎五千突襲。猝不及防之下,李矩再敗,只得于東境收籠殘卒,以待后續滎陽軍與攻城器械。
呼延謨本欲入洛陽,卻恐劉曜有失,便與劉曜以及劉岳殘部,合軍洛陽西。
戰事由此進入焦灼態勢,而洛陽西距許昌僅百余里,此時,便顯許昌之重。
糧草乃生死之道,韓潛三萬大軍糧草看似由陳國而發,實則出自許昌。祖逖邀劉濃前來穎川,非為其它,便在守護此糧倉與糧道。初時,劉曜定為其惑,時日一長,必然覺察。
劉濃立在十丈墻頭,按著劍,放目遙望洛陽,心潮起伏滾動,上兵伐謀,韓潛此舉方為正道,石勒一旦調走虎牢與河內守軍,陰謀便化陽謀。而劉曜西北正與張寔交兵,能糾結兩萬余大軍前來,已是極致。只要韓潛擊敗劉曜,屆時,再欲奪取洛陽便垂手可得,且無后顧之憂。只是,祖豫州分兵三萬而來,陳留之地,豫州與兗州軍便僅余五萬,可能抵擋石勒七萬鐵騎?
時間,當在時間緊迫也,若是韓潛迅速擊潰洛陽之敵,再反戈沖破此時薄弱的虎牢雄關,石勒便將腹背受敵!
不僅得洛陽,尚可得陳留!!
“許昌,以往極美”
荀娘子不知何時來到城墻上,瞅了瞅劉濃,看著夕陽下的許昌,面帶笑容。秋風燎亂著額前的紅綢,飄飛如絲絮,一時盡美。
劉濃笑問:“小娘子離開許昌之時,乃是何年?”
荀娘子迎著落日,瞇了瞇眼,理了理嘴邊發絲,笑意溫柔:“永嘉六年,灌娘與阿父、娘親、阿弟經此門而離許昌。其時,阿弟頑劣,鬧泣不愿離去。灌娘于道折李,贈于阿弟。阿弟食之,極苦,哭鬧不休”言至此處,指著城外某處,呼道:“便是那株苦李!”
“永嘉六年”
劉濃想起了永嘉六年,那時劉胤正帶著他們母子逃竄,神情微微一怔。
少傾,收拾心情,順著荀娘子的手指一看,乃是大道之旁,便笑道:“道旁之李必苦,未想小娘子年幼之時竟也”
“哼!”、“噗嗤”
荀娘子先是冷冷一哼,繼而,自己卻憋不住,嫣然一笑。她的笑容不同橋游思那般淺靜,也非同陸舒窈嫻雅,亦不若顧薈蔚端莊,但她自有其風范,恰若陽春三月,冬雪融盡,早春復來。
二人并肩行下城墻,邊走邊續諸般布置。
荀娘子道:“糧道極密,非經轘轅關,乃由陽城小道而入洛陽西,雷隼衛已然盡遣。韓離見汝引軍而來,唯恐荀阿弟部曲護糧不足勝任,便欲率軍護糧。以我之見,韓離所率乃步軍,而我上蔡八成乃騎軍,若我軍入陽城為據,定可護得百里糧道平安。”說著,瞅了瞅劉濃,又補道:“穎川乃糧倉,不容有失。騎軍迅捷,遇事亦可從容返救!”大軍征戰,不會將糧屯于前方,必屯后方安全據點,由糧道而入。
劉濃聽她張口荀氏,閉口我軍,莫名的心情大好,踩著自己斜長的影子,笑道:“既來穎川,當戮力護糧,襄助韓折沖敗卻劉胡、奪取洛陽。此策,動靜有據,可行。”
荀娘子道:“若是如此,灌娘這便整軍,汝”一頓,歪頭看向劉濃。
劉濃愣了一愣,曬然一笑,揮手道:“我自當隨往,聽令帳前!”隨后,突然低下頭,疾疾向左躍了一步,樣子頗是古怪。
“汝為何格格”
荀娘子神情驀然一呆,隨即眸子一滯,莞爾嬌笑,這才覺察劉濃一直在踩自己的影子,她當即也跟著學,兩人踩著影子邁向軍營。
小女郎身材頎長,六尺有半,與劉濃相差仿佛。一者華甲紅氅,一者墨甲白袍,教人一眼看去,竟生一種強烈的反襯,迥然而異,卻格外契合。
十月十五,下元節。
一入下元,冷暖驟變,簌簌北風撲面寒。
洛陽城,東西皆戰,李矩率軍一萬三,狂攻洛陽東城。只見云梯如林,箭失如蝗,喊殺震天。密密麻麻的螞蟻爬滿了十丈高墻而城上,滾水如河灑,落木似山崩,燙落、砸碎一堆又一堆。
狀若巨龜的呂公沖撞車,高達八丈,寬三丈,長五丈,被成百上千士卒呼哧呼哧的推向前方。
“放!”
一聲令下,霎那間,強弩與石炮齊飛,砸得城墻瞬間綻開百花朵朵,不時聽聞城墻上,狂呼慘叫如鬼嚎,殘肢斷體若鳥飛。
“城弩,擊潰撞車!”
“簌簌簌!”
少傾,城墻上強弩繃弦如潮,又將沖撞車刺作千瘡百孔,血流成河。
“嗵嗵嗵”
鳴金鼓響起,攻城士卒如浪倒卷。
李矩穩居中軍高處,瞇眼以觀戰局。天氣漸寒,他卻滿臉是汗,忍不住的抹了一把臉,甩落汗水如珠滾,暗忖:洛陽乃天下重城,易守而難攻,非一朝一夕可取也。轉念又一想:“若是韓潛得勝,此城指日可破!”思及此處,不由得縱馬奔至更高處,放目看向洛陽西。
洛陽西境,戰事方歇。
十里戰場血緩流,濃煙滾滾肆不休,橫七豎八的尸體躺滿草野,刀槍劍戟亂插于地,無主的馬匹抬著茫然的眼睛,灰兒灰兒的喚著,卻喚不醒已然斷頭的主人。
“呼韓潛!!”
劉曜眼中赤光如火吐,瘋狂的鞭笞著馬,縱穿于血海,繼而,又高高的勒起馬首,槍指東面徐徐退卻的韓潛大軍,整張臉漲得血紅,高聲狂呼。不過十日,兩軍接戰五度,他五戰四敗,兩萬三千鐵騎,如今僅余八成。
“陛下!”
呼延謨奔至坡上,看了一眼劉曜,沉聲道:“陛下,洛陽守軍為李矩牽制,難以出城背擊。”頓了一頓,硬著頭皮道:“而今,韓潛兵勢極盛,依臣下之見,洛陽之勢,恐已然難為。陛下莫若暫退,以待他日,稍有異動,鐵騎當可復卷!況乎,趙王虛洛陽,而聚大軍于陳留,陛下何故替其守城也?”
“啪!!”
劉曜猛地揮了一記空鞭,險些抽中呼延謨,橫眉怒斥:“休得胡言!既入洛陽,豈可無功而返!韓潛雖勝,然,觀其軍勢,皆乃險勝。漢奴,不過盤中物也!屆時,趙王既失洛陽,豈可厚顏相乞于朕!”言罷,打馬而去。
“唉,如今之洛陽,便若道旁之李也”呼延謨搖了搖頭,拍馬追上。
劉曜未回頭,隨著馬蹄,顛著臃腫肥大的身子,冷聲道:“劉岳何在?”
呼延謨不敢再勸,嗡聲道:“想必,已入穎川!”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