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軍事
余日閉眼,仿若不愿見此慘景。
新月初升,默然的洗唰著血腥。
當萬余塢民涌入固始縣,看著茫茫青黃之野,不知是誰,率先揮動了破爛生銹的鐵鐮,頓時便若一粒火星投入枯葉敗絮的草原,火勢瞬間呈弧型蔓延,又若蝗蟲襲卷,四野充斥著沙沙的咀嚼聲。
而后,亦不知乃何人,把手中的鐮刀當作了武器,揮向了村落中來不及逃入塢堡的鄉民,霎那間,黃皮饑瘦而衣衫襤褸塢民化作了貪婪的魔鬼,他們揮動著饑餓與恐懼做成的武器,撕裂著、攪碎著、宣泄著、報復著。
俄而,一聲憤怒的吼叫響起于趙氏塢堡,趙固率三千部曲沖出塢墻,看著肆掠跳動的火光,聞聽隱約卻綿長的慘叫,趙固滿臉橫肉抖動不休,縱聲叫道:“郭瘸子,汝竟敢驅民橫野,吾誓不與汝罷休,來而不往非禮也,他日,趙固定將率民踏入鲖陽,奪汝之糧……”
“阿父!”
一個冷冷聲音的打斷了他,趙愈縱馬馳至高處,瞅了瞅遠方,回過頭來,反手指著糜爛不堪的田野,挑著眉,冷聲道:“郭默處心積慮以逞逃亡之意,鲖陽境內荒煙蔓草,何來糧粟可奪?孩兒苦勸阿父襄助劉殄虜,截阻郭默,以全道義,奈何阿父卻置若不聞,如今亂民掠野,不僅搶糧尚且肆造殺戮,該當何如?”
“該當何如?!”
趙固嘴角抽動不已,眼紅若赤,重重的喘出一口粗氣,高聲叫道:“諸曲聽令,敵軍犯境,搶我糧粟,戮我村民,爾等手持利刃,當解民于倒懸。但凡手持有物者,皆乃盜也,即殺無赦!!”
“諾!”
當即,趙固便將兩千部曲化為十隊,張開獠牙,朝著烽煙四起之處殺去,留下一千鎮守塢堡,以防郭默偷襲。
趙愈看著咆哮風去的部曲,面容大驚失色,渾身猶置冰窖,強忍著不安,打馬上前,勸道:“阿父,郭默豈會來偷襲我趙氏,莫若現下率余部馳援上蔡,猶未晚矣!阿父肆意戮民,再惡劉殄虜,定為天下人棄也?”
“天下人?上蔡?”
趙固冷瞥一眼兒子,以馬鞭指著塢堡,又指向大地,吼道:“天下人何在?此乃固始縣,乃我趙氏之根也,縱使天下人盡亡于土,我趙氏亦不可失之!”言罷,一抽馬鞭,鉆入塢堡。
殺戮,血光與火花交織,慘叫與悲呼起伏。刀劍斬斷鐵鐮,長弓射爆紅蓮,方才尚肆殺于野的塢民被此重擊回神,扔下了鐮刀,丟棄剛剛搶到手的糧粟袋,逃竄在四野中。趙氏部曲皆乃本地子民,眼見村落被焚毀,當即殺紅了眼,追逐著,揮揚著,收割者。
挑起此番暴亂的始作俑者宋侯,站在一處土山上,頭頂星月,背負雙手,打量著那暴起的一團團血光,面上神情未見半分喜色。趙固出洞了,依郭默之計,此時當以身后五百部曲,撞入其中,攜同萬民,再挑戰火,將趙固死死困住。
宋侯自知,此計可行,羔民與暴民僅在一線之間也,只消一點火光,便可再度點燃暴戾。奈何,此舉乃是棄卒保帥之計,郭默可從容逃竄,但他宋侯卻將淹沒于趙固濤濤怒火。
該當何如?郭芋在身后寸步不離,若不從郭默之令,其人必加斧于我!人不為已,天誅地滅!
宋侯眉梢顫了一下,徐徐轉首看向上蔡方向,隨即把背后的手籠于胸前,寬袖中的手指觸及一物,鋒利而冰寒。
這時,粗壯的郭芋走過來,木然的看了一眼瘦小的宋侯,指著遠方,用力的蠕動著嘴:“宋,宋長吏,大,大兄有交待,待,待趙固,部,部曲出塢,即,即行攔,攔截!”郭芋口舌異于常人,吐字斷斷續續,一句話說得面紅耳赤。
“莫急,莫急,且徐徐吐之。徐徐……且來……徐徐……”
宋侯微笑著靠近郭芋,指了指他的嘴,又用手指靠了靠自己的嘴,隨后,嘴唇輕輕開闔好似教導,而后,掂起腳尖,欲拍郭芋之肩以示勉勵。
郭芋粗眉一皺,欲縮,卻見宋侯笑顏滿臉,心中不由得蕩起一陣暖意,止住了退勢。又見宋侯矮小,便裂嘴一笑,屈了屈身。
“簌!”
鋒利的短刃便在郭芋屈身的那一瞬間,刺入其粗大的脖子,宋侯極力的絞動著,看著郭芋的瞳孔急居裂放,無視他眼中的困惑,拔開那無力的大手,對著他的臉,低聲道:“拙鳩,生不具智,寧不死乎?”
“宋長吏,何故?!”
“安敢!!”
“鏘!”
身后在嘩然,長刀在晃動。
宋侯疾疾轉過身來,瞪突著小眼睛,揮舞著帶血的短刃,振聲高叫:“爾等,欲赴死乎?!”
一瞬,沖前的幾名部曲,腳步滯住一瞬。
等得便是這一瞬,宋侯飛快的竄至石頭上,指著上蔡方向,吼道:“郭默已由上蔡而逃,爾等與我宋侯,皆乃棄子也!速速斬卻曲領,與我回返鲖陽,詐開塢門,據塢而守,尚可保得一命!”
“休得胡言!稍后,將軍必馳援我等!宋侯,滋亂軍心,謀戮軍將,即殺無赦!”曲領一聲大吼,欲縱身撲上石頭。
“唰!”
背后刀光疾閃,曲領頭飛。
“駕,駕!”
劉濃率著五百騎,披星戴月,打馬催鞭。鐵流奔馳,橫渡平輿縣,縱插固始縣。五百鐵騎,一千匹馬,五百面染血的白袍,隨風飛揚,翻卷如浪。
“報……”
月野中,對馳而來一騎,乃是青袍雷隼,其高聲叫道:“回稟小郎君,距固始與鲖陽邊境,二十里。趙固驅兵,趕殺鲖陽塢民,血流成河,慘呼絕野,萬民已卻其三,猶自襲殺!”
“人神共憤矣,趙固當誅!”荀娘子秀眉飛挑,揚劍嬌喝。
劉濃劍眉緊簇,不過兩個時辰,趙固便已屠殺數千塢民,終究是來遲一步!勒馬揚劍,呼道:“全軍從速,護民過境!”
“小郎君!”
曲平撫了撫座下之馬,按著急劇跳動的馬脖,又瞅了瞅身側無人之馬,但見亦是響鼻如雷、血筋凸現,皺眉猶豫道:“小郎君,我軍雖是人攜兩騎,但奔襲已有數百里,戰馬已然力竭,若是再行從速,恐馬崩亡!屆時,何以為戰?!莫若稍事休歇,再圖……”
荀娘子喝道:“趙固其人,謹慎如鬼,膽小若鼠!我等攜威而往,再示郭默之首,其人,豈敢與我軍對陣!”
曲平硬著脖子,冷聲道:“擅戰者,致人而不受致于人!只消一個時辰,馬力便可復,我蓄而彼竭,定可一舉潰敵!”
荀娘子怒道:“一個時辰,萬民皆喪,何需我等再往!”說著,斜勒馬首,挑視劉濃,冷聲道:“勇者,明知不可為而為也!相逢于野,勇者勝而智者敗也!當今時勢,汝之意,欲滯于此乎?”
“鳴號,全軍從速!”
劉濃拔出楚殤,猛地一夾馬腹,身后,千蹄雷動,滾蕩如潮。
“嗚,嗚……”
悲壯而蒼涼的號角,來回盤蕩于星月之下。
白袍如龍。
“報……”
“回稟家主,忽有來騎上千,風卷殘野,擊潰趙烙曲領之部,其勢不減,撞裂趙銘曲領之部,疾插鲖陽縣邊境,擋者披靡,莫能與抗!”
“我趙固非瞎,有眼可視,何需回稟!”
趙固伏身于箭剁口,滿臉肥肉亂抖,一雙魚泡眼染滿血絲,按著石墻的兩只手青筋凸現,而極遠之境,正有一道白浪,卷過草野,傾覆山崗,將沿途一切撞碎、撕碎。
此軍,何來?
趙固心知,汝南與汝陰兩境,能有數百騎軍者,十指可數!而能神出鬼沒現于固始者,唯有兩人,一者乃是郭默,一者便乃上蔡劉濃。上蔡劉濃,帳下白袍?其人現下理應與郭默戰得勢如水火才是,為何卻突襲固始?莫非,郭默已然敗亡?竟然,如此迅速?
“家主,辯其去勢,仿若,仿若僅作行軍,我等當以何如?”身側的曲領問。
“何如……”
實乃事非之夜矣,趙固揉了揉眉心,殺戮,非他之愿,然部曲卻殺紅了眼,制不可制。而今,劉濃襲來,亦非他之愿!莫論何如,此地乃是固始,而非上蔡!深深吸進一口氣,沉聲道:“鳴鼓,聚曲,勒陣前往邊境,陣會劉濃!”
曲領皺了皺眉,小心翼翼地道:“家主,即便鳴鼓,亦未必可聚!部曲逐野,已然肆亂……”
“聚,能聚便聚!如若不然,定教劉濃笑我趙固無膽?!”
趙固愈說愈怒,“啪”的一鞭抽在塢墻上,誰知用力過猛,鞭頭倒卷,反倒抽了他自己一記,當即捧著紅辣辣的臉,罵罵咧咧,轉身便走。
趙愈從角落里竄出來,殷切勸道:“阿父,劉殄虜此來,絕非事戰!不然,趙烙與趙銘定然已亡于鐵騎之下!而今,郭默定亡,阿父切莫相抗……”
“混賬!”
趙固捂著紅腫的半邊臉,邊走邊低聲怒吼:“豎子,汝乃趙氏長子,為何卻一再替劉氏綢繆?若汝乃棄典忘宗之輩,豈可繼承我趙氏基業?!”說著,反手抽了兒子一記耳光,快步而前:“郭默,多半已敗或逃。而劉濃之意,自不在戰,當是為民而來。好個華亭美鶴、江東之虎,收民之心,得民于望,卻使我趙氏惡名遠揚!嘿嘿,天下間,豈有兩全之事?”
“阿父!!”
趙愈摸了摸火燙的臉頰,看著如同肉球般的趙固之背影,眉色漸漸呈寒,咬著牙邦,高聲叫道:“阿父,莫非欲使趙氏與郭默同乎?”
“咦!”
趙固渾身一抖,慢悠悠的回首,乜斜著眼看向兒子,裂嘴喝斥:“豎子,若再多言一句,當即與汝母一道,逐之族外!”
“哈,哈哈……”
“阿父可知,何為士族?阿父可知,何為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阿父今夜縱曲戮民,導致流血足以飄櫓,帛竹難以作書,已使我趙氏惡名野宣!阿父今夜倒行逆施,欲效郭默,然,我趙氏雖非士族卻綿傳百年,習圣人之言,讀圣人之書,絕非郭默!”
趙愈放聲大笑,笑得前仰后俯,面上神情卻極其痛苦。少傾,用雙手撐著腿,竭盡全力站起身子,慘然一笑,揮了揮手。
塢墻的隱影里,走出一群蹣跚老者,乃是趙氏族老。而趙固身側諸曲領,目光一陣閃爍,按著刀,走向趙愈……(未完待續。)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