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319年,凜冬之末,飛雪揚揚漫遍江左。
也不知是誰,傳出一言:華亭美鶴已受朝庭征僻,欲前往北豫州上蔡縣赴職。頓時,整個江左士林熱議紛紛,有人擊節而贊,有人搖頭嘆息,更有人不以為然。
桓溫聞之,站在屋檐下,眼望著華亭方向,放聲長笑。
劉耽聞之,抱著小令姜,緊皺著眉,手中書信跌落也不自知。
謝奕聞之,一聲長嘆,扼腕而神往。
殊不知,前事未畢,后續復來,吳郡陸氏與華亭劉氏文定聯姻之事,一夜之間飛遍了江左。霎時間,此事猶若翻天覆地之巨浪,一浪高過一浪,震得人耳鼓發麻、呆若木雞,吳人之驕傲,江左畫魂陸令夭,華亭次士劉瞻簀,此乃夢乎……
公元320年,正月。
莊外雪止,私語如潮。
莊內卻一片安寧,碎湖剛剛檢核完畢糧草與車馬,又與蘭奴一道將莊中婢女、仆婦、隨從盡數召集于一處,細細吩咐著諸般瑣碎之事,現今華亭劉氏萬事俱備,只待小郎君及冠。而小郎君及冠,想必前來觀禮者極眾,事關華亭劉氏聲名,萬不容失。
整潔明凈的中樓大廳,被婢女們擦拭得照影可見。廳外,新起了十六級臺階,臺階上鋪著簇新青葦席,象征著小郎君的及冠年歲與青云直上之意。衣冠南渡之前,及冠成丁禮大多皆在二十歲,因戰亂之故,江左世家子弟成丁禮為十六歲,非士族者更早。而此時,前往華亭劉氏的官道上,四面八方皆有牛車匆匆趕來。
芥香幽幽,劉濃跪坐于案后,正用細絹擦拭著楚殤冷寒的劍身,待看見綠蘿走進來,把劍輕輕一擱,笑道:“你怎地來了,為何不歇著,可是身子不適?”
綠蘿臉上一紅,柔聲道:“婢子無事,只是怕洛羽照顧不周,來看看。”說著,跪坐在劉濃身側,把香爐底部的積灰換了。近來,綠蘿神態盡呈慵懶疲態,且時有嘔吐跡象。喜得劉氏眉開眼笑,對她更是關懷備至,并令綠蘿搬出了劉濃的房間,好生將養。而她已經好幾日沒見著小郎君了,心里著實掛念。
劉濃瞅了瞅綠蘿,心中也是極喜,將她輕輕一攬,用手貼在她的小腹上,閉著眼睛感受,仿佛真有一個小東西在里面跳動似的,極是神奇,忍不住地笑道:“嗯,甚好,有動靜。”
“真,真的么,為何綠蘿感覺不到呢?”綠蘿柔柔的靠著小郎君的肩,心中軟意如蜜甜。
這時,碎湖繞廊而來,看了看室口侍著的兩個小婢,眉頭輕輕一皺,而后瞬間便放開了,搖頭示意兩個小婢勿需行禮,徑自走到門口,輕聲道:“小郎君,謝郎君來了。”
“謝郎君,莫非是無奕?”劉濃神色大喜,按膝而起。
碎湖微微一笑:“婢子不知,但小謝郎君亦來了,正在院外叫小郎君呢。”
“小謝安,呵呵……”
“噗嗤……”
劉濃忍俊不禁,脫口而笑,綠蘿也想起了那個睡覺老吐泡泡的小謝郎君,妖嬈一笑。
當下,綠蘿喚過門口侍著的小婢,搭著小婢的手款款離去,她的房間在中樓與東樓之間,離劉氏與碎湖都極近,轉廊時遇上了李催,李催看著綠蘿懶懶的神態,由衷的展顏微笑,側身避在一旁。連月來,大喜不斷,先是少主母定下,再是劉氏得以續后,而后又是小郎君即將及冠,華亭劉氏之人心中大定,暗覺華亭劉氏昌盛不遠,個個都是喜笑顏開,干勁十足。
“美鶴,美鶴……”
“瞻簀,瞻簀,美酒何在……”
院外,小謝安與謝奕的聲音遠遠傳來,劉濃快步下樓,郭璞正在大廳前指手劃腳,指揮著幾名健隨擺放矮案等物什,待看見劉濃與碎湖行來,雖是隔著老遠,蓄著三縷黑須的郭璞仍是中規中矩的遙遙一揖。他自從年前來到華亭劉氏,便再未回建康,因他已辭任大司徒參軍一職,其意不言已明,將與劉濃一道前往北豫州。
將將行至中院,羅環按著刀快步而來,幾番欲言又止,終是硬著頭皮把劉濃一攔,重重闔首道:“小郎君,羅環有事回稟……”
劉濃擺手笑道:“羅首領,日后再談。”說著,揮起衣袖,踩著木屐,大步流星出院,碎湖嘴角一彎,端著雙手,緊緊跟著小郎君而去。
“小郎君……”羅環看著小郎君的身影沒在院中,神情由然一頹,按著刀,長長一嘆。
曲平牽著小靜孌慢條斯理的走過來,挑了挑濃眉,摸了摸后腦那道可怖的傷疤,嘆道:“唉,羅兄,再有數日,曲平便將拔軍往北,北地雖是遼闊無比,卻不如江南安矣,江南之景,委實教人難以舍棄,曲平其實甚羨羅兄!嗯……靜孌,便托付與兄了!”說著,又對小靜孌道:“靜孌,要好生與羅首領習兵書,而后,每日需得從小娘子讀書,不可偷懶。”
言罷,面顯悵然之色。
“哼!”羅環大怒,冷冷一哼,瞪了得意洋洋的曲平一眼,按著刀,垂著首,快步離去。
小靜孌脆聲道:“阿兄,羅師惱了!”
曲平道:“然也,惱羞成怒便是如此,靜孌需得牢記。”
“哦……”小靜孌眨了眨黑漆漆的眼睛,深以為然的點了點頭。
“靜孌,習功課了!”
一顆瓜果殼不偏不倚的落在曲靜孌的頭上,小靜孌摸著腦袋,抬頭一看,嫣醉正趴在西樓的扶攔上,吐著舌頭做鬼臉。
“瞻簀!”
“無奕!”
“美鶴……”
小橋流水清溪畔,謝奕站在轅上,劉濃身處林下,兩人洋著笑,深深一揖。而后,謝奕跳下車轅,幾個疾步走到近前,背負著手,把劉濃上上下下一陣看,沉聲道:“瞻簀,汝可知,當阿父得知汝將前往北豫州時,阿父說了甚?”
劉濃眉色一正,搖頭道:“不知。”
這時,小謝安走過來,掂著腰,挺著腹,捋了捋下巴,粗氣粗氣地冷聲道:“瞻簀,此舉令人費解,莫非竟如此不智乎?唉,委實令人扼腕痛煞也……”
“安弟……哈哈……”
劉濃強自忍住,謝奕卻放聲大笑起來,正欲揉揉小謝安的頭,小謝安卻“唰”地抬起頭,揮手把謝奕的手格開,喝道:“阿兄,名士之首,便若名士之衣冠,士可辱,孰不可辱。莫非,汝不知乎?”
言罷,挑眉看向劉濃,淡聲道:“美鶴,汝將及冠,以為然否?”
劉濃笑道:“然也,首可棄,而冠不可墜也!”
小謝安聞言心喜,正了正自己的小青冠,又用手彈了彈袍擺,背著手,朝著莊內便走,邊走邊道:“美鶴,謝安困也,欲小憩一會,無事,莫要打擾。”
碎湖淺淺一個萬福,嫣然笑道:“謝小郎君,且與婢子來。”
“有勞!”
五歲的小謝安雙手半半一拱,跟著碎湖搖進了莊院。
謝奕與劉濃面面相窺,少傾,謝奕收住笑容,正色道:“瞻簀,因祖豫州退守淮南之事,阿父奉命前往建康奏對,是以不能來替瞻簀主持觀禮,但有一言命謝奕轉告。”
年前,祖逖擊敗桃豹退守淮南,司馬睿恐祖逖防不住胡人,故而三度召集眾臣商對。
劉濃面上神色一肅,揖手道:“愿聞師命。”
謝奕道:“阿父言:既已作決,但且寬心而往。江南之事,不必放在心上,若家中遇事不諧,可命人致信于會稽。”言至此處一頓,笑道:“瞻簀,華亭劉氏僅汝一主,切莫推辭。晉陵離此也不過三五日水路,謝奕離不得美酒,不知瞻簀可否遣人,每月贈送謝奕十壇?”
劉濃神情一震,半晌未回過神來,難怪謝奕會千里迢迢趕來華亭,原是為此啊,當即正冠掃袍,朝著建康方向一揖:“謝過,恩師!”又面對謝奕一揖,笑道:“謝過,無奕。劉濃早已備下好酒,就待君來。”
謝奕笑道:“惜乎季野與彥道未至,不然,你我醉上三日,豈不快哉!”
劉濃笑道:“待過幾日,劉濃便將行經歷陽,屆時再與彥道謀醉不遲,至于季野雖已入吳王府……”挑著劍眉瞟了瞟謝奕,意味深長的道:“然則,無奕與季野現今已是親密無間,何日不可謀醉?”褚裒與謝真石文定已下,婚期已定,竟與劉濃與陸舒窈的婚期相差無幾,都是在年底。
“哈哈……”
聽得劉濃打趣,謝奕渾不以為意,反而朗朗一笑,右臂斜斜一攬,摟上了劉濃的肩,抖了抖眉,怪聲笑道:“瞻簀,昔日應諾,可曾忘卻?弟妹的畫,謝奕盼之已久矣!”
劉濃笑道:“不敢有忘,且隨我入內,一同觀之。”
“瞻簀!!”
就在兩人勾肩搭背往里走時,身后傳來一聲喚。匆匆一回頭,陸納正闊步行來,身后跟著面色冷然的陸始。
“祖言,來得正好。”
劉濃不敢怠慢,回身迎向陸納,并為謝奕與陸納相互引薦。
謝奕對南人向來無好感,但一聽來人是陸氏子弟,頓時愛屋及烏,揖手道:“原是吳郡陸氏,陸郎君,謝奕見過!”
陸納眉梢一揚,神色卻絲毫不改,淡然回禮道:“陸納,見過謝郎君。”
“謝奕,謝無奕……”》≠》≠,
陸始卻忍不住一聲輕呼,早聞華亭劉氏子與王謝高門來往甚密,不想果真如此。不過區區一個及冠禮,竟引得陳郡謝氏千里而來,若非親眼所見,教人怎敢相信!
“瞻簀!!!”
“瞻簀……”
這時,遠遠的山崗上同時傳來兩個聲音,眾人抬目一看,只見兩輛牛車并行。左首牛車四面臨風而無冠,其中懶懶的坐著一個寬袍郎君,正慢悠悠的打量著莊園景色,一對臥蠶眉顧盼之時,極具神彩,恍若隨時欲飛。而右首牛車的車轅上,站著個儒雅的少年郎君,身著華麗無比的錦袍,懷中斜斜抱著一柄雪毛麈。
陽光一輝,兩人神態各異,卻恍若仙人臨塵。
“蕭子澤!”
“王,王羲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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