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凜冬已至,雪紛紛揚揚而下。
院子里一片素潔,仿若鋪著簇新白葦席。
四野里不聞別聲,唯余雪花簇絨,細細。
“咳咳咳……”
一陣輕微的咳嗽聲響起,打破了靜湛與安寧,驚跑了廊角冒雪覓食的一對小麻雀。
劉濃裹著雪狐重裘背靠矮案而坐,面色蒼白如紙,緩緩把手伸出廊外,六角雪花入手即化,冰涼浸骨。
敗了,一敗涂地,多年綢繆一朝喪,辛辛苦苦營造的局勢便若沙灘樓閣轟然崩塌。
敗也,敗也,劉濃,汝敗在何也?
“咳咳咳……”
難以抑制的咳嗽聲再響,打斷了紛亂的思續,混淆了沉穩的目光。
藥香。
濃濃的藥香徐徐浸來,綠蘿默無聲息的轉過廊角,雙手托著木盤,盤上陶罐冒著汩汩熱氣,藥香便是由此而散。輕手輕腳的走到案后,跪在雪白葦席中。
洛羽把碗遞上,綠蘿微微傾壺,藥湯如涓注碗。
“小郎君……”
藥香愈來愈盛,辛中有辣,辣中有苦。
“小郎君,婢子放了桂蜜,不苦。”
綠蘿臉上笑顏盈盈,心中卻寸寸刀割,持著湯匙的手在輕輕顫抖。
辣非辣,辛非辛,苦中有甘,濃烈的熱氣熏的劉濃閉了下眼,綠蘿趕緊縮回湯匙,輕輕的對著湯匙吹氣:“呼呼呼……”
他卻仿若并未聽見,靜默的仿似一幅畫,茫然的拿起案上的陶罐,皺著眉頭瞅了瞅,黑黃相間的藥湯中映著一張臉,陌生而又熟悉,將碗慢慢的捧到唇下,仰頭,一傾。
“小郎君!!”綠蘿與洛羽驚呼。
湯水四泄而下,掛上了雪狐毛,簇作顆顆黑黃細珠,濺入胸襟月衫,默然染作一畫。綠蘿撲過來,戰戰兢兢的用絲巾胡亂的擦。
“無妨。”
“小郎君……”
小郎君微微笑著,可在綠蘿的眼中,那笑容是那么的脆弱,那嘴唇依舊沒有半點血色。
“真無妨。”
默默將舌下殘余的藥湯咽入喉中,側身掌著矮案欲起,不想卻掌了個空,右手撐在了地上,欲用力掙扎而起,額上卻掙出顆顆密汗,眼前一片金光亂閃。
不可倒,不能倒……
牙齒格格在響,胸口嗵嗵在跳,汗水眨眼間浸滿臉頰,腰間卻在此時微微一緊,回過頭,慘然一笑:“無妨……扶,扶我至案后,鋪,鋪紙……”
“哎,哎!”綠蘿一疊連聲的應著,眼中酸瑟難耐,怕被小郎君看見,趕緊低下頭,顆顆晶瑩的淚珠墜入廊口淺雪,融亂一片。
“小郎君,回華亭吧!”
剛剛坐下來,來福走到廊口,沉沉的跪在雪地中。
“小郎君,回華亭吧!”
革緋淺淺萬福后,緩緩的跪在來福身側。
“小郎君,回華亭吧!”
青袍白海棠一閃,唐利瀟走到二人身側,靜靜跪落,肩頭的墨色劍柄在渾雪的世界里,奪人眼目。
“小郎君,咱們回華亭吧……”
“小郎君……”
綠蘿跪下了,洛羽跪下了,白袍按刀跪下了,青袍無聲跪下了,入眼的一切都跪下了。
雪花猶自揚著,劉濃看著漫天的雪花,看著滿院的劉氏之人,緩緩的,一寸寸的站起身來,強自忍著陣陣暈眩,微笑道:“無妨,我修書一封,便回,來福。”
“來福在!”
“待,待我信畢,送信至紀府。”
“諾!”
“革,革緋。”
“革緋在。”
呼,呼……
胸口悶意亂竄,暗暗吐著粗氣,手指陷入腰間肉里,刺痛逐走悶意,趁著那一瞬間的清明,吩咐道:“年前,劉訚若歸,命其速回華亭。若未,未歸,你,你速回。”
“諾!”
呼……
一口長氣喘出,胸中氣一散,身子頓時站不住,強忍著不墜、不倒,慢慢軟下來,落座在案后。
梅花墨,墨香醇厚。
深吸一口,存于胸中不散,提著筆的右手在顫動,以左手按住右腕,停頓數息,揮筆而就。
待信書畢,細細的對折作三,以朱泥緘口,命來福帶上兩斤龍井,來福捧著信轉身欲去,卻又被劉濃叫住,劉濃摸索著溫潤的梅花墨想了一想,拾起案上的絲巾,緩緩擦拭邊角處的余墨,而后閉了下眼,將梅花墨遞給來福:“將它,送至阮尚書府。”
阮孚極喜此物,曾戲言笑討。
“小郎君,怎可使得……”來福不接,他當然知道此物代表著甚。
“咳咳咳……”
一陣劇烈的咳嗽令劉濃漲紅了臉,隨即腦中轟然一響,軟軟伏在案上。
來福來到紀府,門隨識得他,持著帖飛奔入內。
少傾,門隨回返,領著來福走到院中。
紀瞻負手于檐下,仰望著漫漫飛雪,眉心一陣陣的刺痛。
大司徒王導被刁協與劉隗逼辭,退入會稽,朝局混亂不堪;祖豫州兵敗蓬關,退守蓬陡烏東臺,石勒未敢追擊,帶著陳川,勒兵回襄國,命部將桃豹退據西臺,兩軍對峙于冬雪;錢鳳見祖逖騰出手來,倉皇逃離江北退回豫章,但卻把兩處淺港破壞殆盡,其言:遇匪!
匪,何來的匪?大將軍乎……滿朝皆知,卻無人敢行明言,只能這般暗中使勁,大司徒退居會稽,司馬睿哭泣送餞,是情真顯露,亦或……
“唉……”
紀瞻長嘆一口氣,愈想愈堵、越思越亂,看了看風雪中的白袍壯漢,悵然道:“瞻簀身體染恙,怎可奔波起行?何不待痊愈后再回華亭!”
來福道:“多謝紀尚書牽掛,趁著現下江水未結,六七日便可至吳。”
紀瞻揉了揉眉,嘆道:“罷,如此亦好,吏部任職之事,我已拜托阮尚書壓擱。瞻簀此時歸華亭,與名無損,與身有益,待得來年及冠后,只消再蓄幾載美譽,定可一展其翼。”言至此處一頓,正色吩咐來福:“瞻簀性傲,汝等需得多行勸解,切莫讓他領職前往北豫州。”
“諾!”
出了紀府,來福匆匆來到阮孚院門前。
阮孚家貧,唯有一棟空空蕩蕩的大院,門隨未將來福領入院,堂堂吏部尚書竟親自走了出來,籠著寬袖,瞅著來福笑了笑,說道:“梅花墨,我暫且留下,待他日,美鶴再至建康時,定將原物奉還!”
“多謝!”
來福轉身便走,將出城門時,濃眉突然一皺,調轉牛車,來到袁氏府邸。硬著頭皮將帖子一遞,稍后,門隨回返,淡聲道:“娘子不在。”
唉……
來福暗嘆一口氣,只得收貼而走。
他將一走,袁方平走了出來,緊皺著眉,搖了搖頭。
次日,滿天鵝雪。
整個建康城都被素妝作裹,往日熙熙攘攘的東門口,今日僅聞簌簌雪聲,不復喧囂。
雪花落到盔甲上,不化,反結冰。
“走動,走動,莫被凍成冰坨子!”
“諾!”四名甲衛齊齊松了口氣,一陣胡亂垛腳,抖得甲葉上的冰片紛紛墜落。
守城的領隊哈著渾濁白氣,拍著手掌,垛著腳,喃道:“這鬼天氣,邪,剛進十一月便下這般大的雪!”
一名新來的甲衛笑道:“不妨升堆火。”
“火?”
領隊不屑的一挑眉,冷聲道:“若升火,何人守城?莫非用汝之頭升火?”
“哈哈……”眾衛哄笑。
甲衛怯怯的道:“這天氣,也無人會出城,影都沒一個……”
“嘎吱嘎吱……”
話未落腳,一輛牛車轉過彎道,駛入眾甲士之眼,青牛的彎角直直挑至城墻下,車中人未出,轅上的車夫亦未下轅,靜靜的停靠在一邊。
“咦,奇了!”
領隊瞇了下眼,見來車確無出城之意,便未放在心上,繼續來回跺腳。
半個時辰后。
“嘎吱,嘎吱……”
一陣車轱輾雪聲響起,隨后便見一隊牛車駛來,轅上的車夫披著白袍、挎著刀,轅下尚跟著一群白袍、青衣,人人帶著刀與劍。
“咳!”
領隊不敢大意,一聲重重咳嗽,眾甲士紛紛挺直了腰,掌著冰冷長戈,作威武狀。
“華亭劉氏,出城。”
首車轅上,雄壯的白袍遞出一物,領隊接過一看,眼底一縮,神情一震,牒書上加蓋著太子府、車騎將軍印章,而車騎將軍宿衛六軍,乃是他們的頂頭上司,當即挺胸放行。
七輛牛車緩緩駛出東門,沒入風雪中。
倏而,城墻下的牛車前簾一挑,桓溫慢慢走出來,站在轅上凝望漫天茫雪,嘴角綻出笑容,而后朝著城門口深深一揖:“瞻簀,就此別過,桓溫不送。”
“駕,駕,駕駕……”
嬌喝與沉悶的馬蹄聲響徹不斷,一騎飛速馳來。
“來人止步!”
新來的甲士大喝,挺著長戈欲上前攔馬。
“啪!”
臉上挨了一耳光,隨即身上一重,一股巨力拉得他倒退三步。甲士愣愣地回過頭,只見領隊正怒目而視,忍不住地喃道:“為,為何?”
“混帳,那是我家小娘子!”領隊咬牙道。
“哦……”
“還看!”
“啪!”又是一耳光。
少傾。
“蹄它,蹄它……”
女騎士飛速回返,指著眾甲士喝道:“走的是水道,尚是陸道?!”
新來的甲士搖頭道:“不知!”
女騎士怒了,揚起馬鞭欲抽。
“碰!”
便在此時,領隊一腳將新來的甲士喘翻在地,隨即沉沉跪在地上,嗡聲道:“小娘子息怒,袁三見過小娘子!”
“袁三?我不識得你。”女騎士勒著馬在門口打轉。
袁三垂首道:“東門宿軍小校,乃是袁福。”
“哦……”女騎士眨了下眼,懶得去想,皺眉道:“適才,華亭劉氏,走的是水道,尚是陸道?”
“應是水道!”
“駕!”
馬鞭抽得雪花亂飛,火紅焉耆馬踢起陣陣蓬雪,馬背上的小女郎一身粉裘,冷寒著一張小臉,絕塵而去,嘴里亂嚷:“可惡,可惡……”
匆匆奔至城東柳渡口。
“希律律……”
馬蹄揚雪,馬首高仰,小女郎蹬著鐵蹬,身隨馬起,長鞭指著牛車隊伍,喝道:“劉濃,給我出來!”
“革緋,見過袁小娘子。”
淡淡的聲音響起,繡簾緩卷,革緋婷婷玉立于轅上。(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