銅木作朱漆,甲士似鐵澆。
劉濃與橋然站在雪柳下。
橋然眼望著那高大的莊門,面色冰冷的護衛,心中不由得一陣情怯,搓手澀然道:“瞻簀,橋然上次來拜見過,實不相瞞,足足在這株柳下候了兩個時辰……”
劉濃抖落肩上一蓬雪,問道:“玉鞠兄拜見何人?”
橋然正色道:“自是拜見駙馬都尉顧侍中。”
駙馬都尉顧侍中,顧眾,身為洛陽三俊之一的顧榮亡后,顧眾便為顧氏家主,但橋然因核譜之事來拜見顧氏,不去見顧君孝卻拜見顧眾,怪道乎讓他飲了半日風雪。
劉濃瞅了瞅他頂上之柳,搖了搖頭,接過來福遞來的木盒,大步上前,對部曲半半一拱:“華亭劉濃,拜見顧舍人,煩請通稟。”
部曲道:“郎君有言,雪日來訪者,一律不見。”
橋然見劉濃也被拒之門外,心中莫名生出一種好笑感,面上卻不敢顯露,猶豫道:“瞻簀,莫若改日再來訪。”又低聲耳語道:“上次我來,這部曲竟充耳若不聞也。”
劉濃微微一笑,不理他,雙手托著木盒,笑道:“常聞顧舍人愛字,今有王逸少所書《大人先生傳》一部,本想與舍人共賞于雪下……”看了看天,渭然嘆道:“唉,天不從人愿,其奈何哉。”說著,搖了搖頭,拉起橋然便往回走。
部曲刀眉顫了幾下,高聲問道:“王逸少何人?”
橋然頭亦不回地道:“無知之輩,王氏郎君羲之知否?”
王羲之!
“兩位郎君,且留步!”
部曲面色一變,他不知道華亭劉濃,但卻知曉王氏王羲之,前幾日還聽見郎君在感嘆,恨不能一賭王羲之書法,惜乎王羲之雖是少年,但為人卻極是怪異,性起之時可隨興作書、贈予田婦老農;性頭上來時,司馬睿命其作彰表,他卻只顧低頭戲鵝,愛理不理。
千金之墨,求而不得!
當下,部曲叫住劉濃與橋然,捧著木盒快步入內。
天寒雪濃,燕字回廊上升騰著簇簇火盆,顧和身著寬大錦袍坐于正中,身側環圍著三五子、四六女。被雪困于家中,踏不得游,訪不成友,顧和便將家中兒女、子侄召在一塊,講詩經、論文義。
大不過十五、六歲,小不及三四歲,不一而同,但見其顏,粉妝冰雪,但聞其語,靈敏聰慧。
顧薈蔚亦在其中,渾身大紫依舊如故,梳著巾幗髻,青絲作籠系,桂枝為籠鉤;明眸若嵌珠,流盼不需憐;三掌寬的鳳幀將小水腰細細一握,滿眼卓約不盡書。而此時,她正低頭寫字,皓腕玉指與潔白的紙一較,難分你我,更襯得紙上所書醒目之極。
滿紙如雪,僅作一行婉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在邊角處,落下一小字:簀。皺眉想了想,再落一字:葭。剛捺完最后一筆,又想了想,握著筆把兩個字都胡亂圖作一團。抬頭時,額間竟見細汗密布。
“薈蔚,且來觀汝弟之字。”
顧和看了兒子顧淳所書之字,頗是贊賞,又命顧薈蔚一同觀之,顧薈蔚俏步上前,低頭一看,輕聲道:“阿弟所書大有增益,只是尚需納形入意。”
“然也……”顧和扶著短須微笑,眼底精光一閃,亦不知想到甚,竟拍著兒子的頭,笑道:“吾家麒麟兒當在汝,待汝長成后,需得,需得若美鶴……哈哈……”言至此處,忍不住放聲笑起來。
“阿父。”顧薈蔚嬌嗔。
小顧淳卻眉頭一跳,將筆一擱,大聲嚷道:“我不學美鶴,好不知羞,忘……”
“阿弟!”顧薈蔚又嗔。
“家主,有人拜見。”便在此時,甲士捧著木盒疾疾行來。
顧和皺眉道:“雪中不見客。”
甲士將木盒恭敬奉上,道:“來人持王羲之書,說是要與郎君共賞于雪下。”
“哦?”
顧和一聽竟是王羲之的書法,趕緊把木盒揭開,但見其中臥著金絲裱卷,當即便鋪展于案上細看,一邊看一邊懸腕作擬。
甲士待顧和眉目盡放之時,問道:“郎君,可見否?”
顧和頭亦不抬的問:“來者何人?”
“華亭,劉濃。”
“咦!”
“美鶴來也……”
甲士話將一落,滿座驚咦聲。
“嗯!!!”
顧和干咳了一聲,忍住笑意,說道:“請至書室。”
顧淳道:“阿父,何不就在此地見美鶴。”
顧薈蔚瞪了顧淳一眼,嗔道:“阿弟,休得胡言。禮行于士,豈可輕辱!”
“哦,阿姐所言甚是……”顧淳挑了挑眉,心中卻想:‘阿姐,到得而今,你猶要護著他……’又看了看滿臉笑意的阿父,暗嘆:‘唉,阿父,你莫笑別人,阿姐也一樣……’
莊外。
劉濃與橋然靜候,甲士快步而來,將兩人請至莊中。幾多樓臺掩映于雪,一眼望去,連綿不絕的屋脊仿似疊障山巒。
人行于其中,若無人引領,定將迷失。
青石道間,一群婢女正默然掃雪,見得劉濃踏雪而來,俱是無聲。待美郎君身影飄過,有婢悄問:“何家美子,竟與雪同。”
轉過被雪覆蓋的假山,乘車入后院。
甲士將二人引至一棟幽院前,入內傳稟,稍后回歸,沉聲道:“二位郎君,且進。”
踏月洞入院內,直行至水階下,見寬大的室中坐著一人,室角四個侍婢低眉垂首,劉濃揖手道:“劉濃,見過顧舍人。”
“橋然,見過顧舍人。”
“快快進來。”
顧和摸索著案上王羲之所書,抬頭看向劉濃,但見美郎君雖然面色略顯蒼白,氣宇卻卓爾不群,劍眉若刀斬,眼似亂星湖海,鼻若孤峰倒懸,唇略薄,不抿已見寒。心中暗贊:半載不見,此子又美幾分,若是再過兩年,天下尚有何人敢與其并肩?
劉濃與橋然默然入內,落座于矮案兩側。
婢女上茶,顧和眼神灼灼,卻只顧著打量劉濃,一時寂靜。
劉濃被他看得略有不安,便捧茶而飲,茶一入喉,于胸中環環一蕩,頓時令人神清志明,迎上顧和的目光,揖手笑道:“半載不見,舍人風姿更秀。”
風姿更秀?
橋然險些便笑出聲來,顧和面相確實秀麗,但此時他的姿態卻極是不雅,歪歪斜斜不說,兩只手竟在懷中不停摸索,時不時摸出一只虱子來,下意識地兩手拇指的指蓋去擠,而他渾然不覺,眼光猶自緊盯著美郎君,笑顏細看。
“噗!”
一聲微弱輕響,顧和擠暴一大虱,經此聲響提醒,顧和回過神來,收回目光,見指蓋染血,順手抹了,又翻起寬袍下擺,繼續找虱子,頭亦不抬地問道:“所為何來?莫非真為賞雪觀字乎?”其時,世家子弟們因服散之故,皮膚細嫩、觸覺敏銳,不可著緊衣新裳,只能穿寬袍舊裘,養些虱子,不足為怪。
劉濃與橋然對視一眼,劉濃道:“雪中賞字乃盛雅之事,此時,驕龍飛跡于紙,鵝羽飄鋪于檐,景確適之,然則,卻不宜再賞。”
“噗……”顧和又擠暴一虱,問道:“為何不宜賞之?”
劉濃道:“天地猶存雪,乃大美而不言;舍人心中已印字,故而捫虱如故。既已存乎于天,藏乎于胸,何需再觀再賞!”
有一虱,極大,擠之不死,顧和怒,置于齒下嚼之,嚼罷,唾出虱尸,拍了拍手,再次細細打量劉濃,見美郎君依舊面帶微笑而云淡風輕,心中極是欣賞,半晌,指著案上之書,說道:“欲將此書贈我否?”
劉濃揖手道:“舍人識得此書,便歸舍人。”
“甚好!”
顧和提起案上茶壺,婢女欲代執,他揮手摒退,自顧自斟了一盞,再將茶壺往劉濃面前輕輕一推,劉濃接壺自斟,陪飲。
借著飲茶之機,顧和斜挑劉濃,美郎君淡然一笑,仿似不聞不見。
顧和更喜,嘆道:“世人皆言,華亭美鶴,當以妻之嫁之,今日一見,果真如此也。”見劉濃揖手欲謙,擺手一制,又道:“非世俗之人,何故以俗禮相待。”看了看橋然,再道:“說罷,且來何事。”言罷,懷中又癢,再度尋虱。
橋然看向劉濃,劉濃微笑點頭,橋然心中一橫,索性也不再繞彎客套,直接將橋氏核譜一事說了,說完,身子略作前傾,眉宇稍呈不安。
半晌,顧和抖了抖袍擺,將虱尸一掃,淡聲道:“知也。”
劉濃揖手道:“雪中探擾,尚望舍人莫怪,勞舍人廢心,尚望舍人莫惱。”言罷,長長一揖,顧和點了點頭,還禮。
禮畢,劉濃長身而起,退出室內。
橋然丈二摸不著頭腦,只得跟著施禮退出來,見劉濃揮袖走向院外,心中委實忍不住,趕上去悄聲問道:“瞻簀,此事可妥?”
劉濃笑道:“玉鞠勿憂,顧舍人已應下,三日后,玉鞠依舊遞譜,只是需內附一信,呈以祥情。想必,尚有后福……”
“這,這便妥了?”橋然愣了,竟未聽清劉濃后半句。
劉濃邊行邊道:“在虎丘時,劉濃曾見過顧舍人一面,顧舍人英姿非凡、豪爽通達,你我既拜見于他,自不可俗眼相加。”
橋然愣愣地點了點頭,嚼虱如故,確非俗人,又想起了那卷《大人先生傳》,嘆道:“瞻簀待橋然之厚,橋然難以為報……”
劉濃笑道:“玉鞠無需如此,舍人乃識書之人,此書歸識者,于書而言,幸甚,于人而言,幸甚!”
“君孝,切莫藏書,且獻之共觀……”
恰于此時,有人大步而來,人尚未至,笑聲已聞……(未完待續。)愛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