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當前的位置:(作者:水煮江山)
朱燾卸了甲,著寬袍緩裘斜臥于鶯雪之懷。>
面前有案,案上置酒。
酒壺零亂,酒盞四落。
醉眼已然惺松,猶自揮杯飲酒,吐氣作歌曰:“大風起兮,云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郎君……醉了。”鶯雪渾身襲桃紅,揉著心愛郎君的肩,按住他欲執盞的手。
朱燾笑道:“非也,其醉非醉,意猶酣也。”說著,揮去鶯雪的手,捉壺灌盞。
正欲舉杯就飲時,劉濃踏至室口。
朱燾歪著身子,醉眼乜斜的看著美郎君,問道:“瞻簀,汝觀吾醉乎?”
劉濃邁著白襪走到案前,扶正滾倒于案角的青銅盞,看了一眼正眨眼睛的鶯雪,笑道:“粉綺半掩疑晴雪,醉眼斜回小樣刀……酒蘊天然自性靈,人間有藝總關情。”
“格格……”鶯雪軟軟一笑,螓輕伏于朱燾之肩,盡顯纏錦眷戀。
朱燾放下酒杯,按膝,坐正身姿,笑道:“好個醉眼斜回小樣刀,瞻簀是勸我莫貪杯中之物也!也罷,酒之一物,無非寄懷緩解,緩則緩矣,不可絕也。至今而后,不再飲酒!”拍了拍鶯雪的手,鶯雪小樣刀般的眉眼一彎,朝著劉濃微微一笑,款步隱入內間。
劉濃執起酒壺,斟了兩盞,奉給朱燾一盞。
朱燾搖頭道:“方才言過,不再飲酒。”
劉濃奉酒不還,笑道:“酒,乃天作之合,君子寄以攜懷,窮士寓以避世,若攜懷避世皆盡,便拔乎云外,莫非,兄長已至此境?”
“哈哈,當不至此……”朱燾大笑,接過酒續飲,絲毫不在意適才所作之諾。
劉濃陪飲,淺抿幾口,想了想,說道:“兩月前,聽聞兄長三戰李壽于長沙郡,克武陵,兵進南郡,劍指涪陵,自至戰捷,三角互倚之勢已呈,足可言:進可攻,退可守。實乃可喜可賀,劉濃敬之。”言罷,替朱燾將酒斟滿,舉杯作邀。
兩人傾酒飲盡,朱燾抹了一把嘴角的酒漬,笑道:“瞻簀,我已將中軍大營由建寧遷至宜都,汝且度之,吾意在何?”
劉濃閉了下眼,略作沉吟,沉聲道:“兄長欲進豫州。”
“然也,瞻簀知我!”
朱燾將酒盞重重一頓,伸掌沾酒,以掌作刀,在矮案上斜斜一拉,眼吐精光如火灼,不復方才之醉惺,沉聲道:“進宜都,控房陵,繞襄陽,直至新野。屆時,朱燾便可與祖豫州會帳于穎川,共戰胡狼,傾身復我洛陽!而此,尚不為殊,殊者,乃由南至北自此而通矣!我江東兒郎,但凡有志驅胡者,皆可沿此而伐戈!”
多年來,朱燾鏖戰氐族李雄、李壽于益州,莫論風云變幻,戰略從未變動,始終便是為打通這條南北斜連之路,避開豫章,不經江夏,繞過襄陽,直指豫州。如此一來,北人可南下,南人可北上,集南北之力,共匡舊土。
然則,此舉置王敦于何地?王敦之心,路人皆知,其陳軍于岸,主掌權柄、遙鎮建康,正是勢大滔天之時,豈會讓北地勢力介入南局?祖逖浴血廝殺于豫州,聚英豪而逐北胡,將豫州之地盡數攬復,可卻一直苦于沒有退路、補給,將兵越戰越精,但卻也愈戰愈少。
江東得以安存,王敦之功也,江東茍延殘喘,王敦之患也。
看著意氣風的朱燾,劉濃心中感概莫名,有王敦在,若想南北聯合,談何容易,否則,朱燾亦不會借酒澆愁。而此次朝庭加封朱燾為益州刺史,益州在何地?益州便是如今氐族李壽盤踞,建‘成’國的蜀地,此舉并非司馬睿之意,實乃王敦操控,其意便是讓朱燾去征伐益州,別打往北的主意。
半晌,劉濃勸道:“兄長,何不先取氐成,以效隆中?”
朱燾嘆道:“氐成自李雄亡后,李壽已不足為慮,朱燾本也愿效武侯諸葛,希以五載戰滅氐成,屯兵積蓄于蜀地,再圖北地。奈何半載前,祖豫州修書于我,言:其身已大不如昔,恐三年兩載便會命歸黃土,老死不足惜,惜哉遙望洛陽不可期。朱燾雖操戈于外,卻不敢以忘朝野,王敦之勢已若懸頂之劍,不出三載必反!其時,祖豫州若亡,何人可制?莫非,朱燾將為姜伯約乎?”
姜伯約,姜維,蜀已亡,卻領軍于外。
悲乎,自古英豪多寂寞,天涯何處覓知音。
劉濃再次斟酒。
朱燾默然飲酒,雙眼開闔明滅,氣氛沉凝如水。
劉濃將杯中酒飲盡,徐徐走到窗前,入眼一片白茫,雪又開始下了,紛紛揚揚,朱燾度步過來,并肩于窗,同望雪空。
倆人都未言語,卻心照似鏡明。
良久,朱燾笑道:“此番南回,一路盡聞瞻簀美名,甚好,君子之劍,理當綻光于外,豈可深藏于匣。”言至此處一頓,笑道:“朱燾博殺六載,竊得益州刺史一職,不知瞻簀可愿隨我入宜都?賦文可為掾,侍武可為將!”
益州雖不在晉室轄地,朱燾亦僅是遙鎮,但有其弊必有其利,有此名號在身,朱燾便可據建寧賦稅為軍用,雖未開府建衙卻等同如此,故而,可私自對劉濃拔擢。然,這般拔擢卻無功名在身,晉升也是極緩,除非有朝一日朱燾如同王敦一般勢大,否則難有出頭之日。
劉濃并非信不過朱燾,只是此途終非他所愿,于是便對著朱燾沉沉一個揖手,道:“兄長厚愛,劉濃感激不已,然則……”
“哈哈,罷……”
朱燾放聲大笑,揮手制住劉濃話語,又道:“知汝心氣甚高,況乎,我行之途,確不適汝。”眼望著窗外飛雪,朗聲道:“年少未掛封侯印,腰間常懸帶血刀。朱燾戰野六載,腰刀常抹,雙手滿沾血,然,志終不改也!”說著,側凝視劉濃:“瞻簀,我且待汝!”
劉濃指著窗外,笑道:“便若此雪,天地盡在一統,劉濃深信,終有一日,將與兄長并馳于風雪之中,百死,而不旋踵!”
“百死而不旋踵!妙哉!”朱燾挺立于窗,擊棱大贊,隨后轉過身來,對探探腦的鶯雪笑道:“收拾收拾,起行回烏傷。”
鶯雪眨著眼睛道:“郎君,下雪呢。”
劉濃亦道:“兄長,何故如此情急,何不待雪停之后再行。”
“如此風雪,正適趕路。”
朱燾隨性而來,盡興而去。
劉濃騎著飛雪送至離亭,看著朱燾的大紅長氅翻飛于風雪中,心中悵然悠悠,捧琴于膝,鳴了一曲《破陣子》。
音尚未歇,朱燾打馬而回。
劉濃迎上前,喜道:“兄長,莫非嫌酒不夠?”
朱燾未下馬,勒馬于亭,側身笑道:“聽聞李壽有子,名李勢。李勢有女,乃國色嬌娃。朱燾若是破城而入,擒此嬌娃,將其贈送于汝,汝可愿授?”
“這……”
劉濃斜抱著琴,愣了足足半晌,等回過神來時,朱燾早已遠去,唯余朗朗長笑回蕩于風雪中。美郎君回轉身,徐徐邁步,面上笑容真誠而溫暖,朱燾到底還是把他的話聽進去了,其言欲擒李嬌娃相送,其意當不在國色女郎,而是在氐成。
朱燾向王敦低頭,乃不得不為,若非他乃朱氏子弟,又控軍于西部邊陲,令王敦稍有顧忌,否則,一紙召書命其至大將軍行營述職,便可令朱燾身陷兩難之地。去,恐一去不歸,不去,則是有違將令!昔日,陶侃便是被王敦召至豫章,險些被斬了。
當藏有用身,以待風起時。
劉濃將琴遞給綠蘿,背負著雙手走向高大的莊園,將將行至莊墻口,突聞聲聲牛啼,回頭一看,只見風雪中,有人騎牛而來。
“哞!”
“駕!駕……”
青牛奔得極快,兩只彎角如刀切雪,騎牛的人騎術極好,雖被顛得上下蹦跳,卻猶自揮著牛鞭摧促不斷。
來福踏前一步,按著刀喝道:“來者何人?”
“吁……”
來人一聲長喝,將牛勒在三十步外,高聲問道:“此乃華亭劉氏乎?”
來福道:“正是。”
來人神色大喜,翻身下牛,疾步奔至近前,見劉濃氣度非凡,又著郎君裝扮,心中有數,半跪于地,大聲道:“見過劉郎君,小人來自吳縣,敢問我家橋郎君與小娘子可在?”
橋氏隨從?莫非有甚急事,是以冒雪尋主,劉濃不敢耽擱亦不便多問,命來福領著他入莊中尋橋然。
稍后,橋然來到東樓,說要即刻動身回吳縣。
劉濃奇問何故,橋然神情尷尬,卻不得不把事情說了。
劉濃沉吟半晌,沉聲道:“按理,譜諜司審核應在來年之初,怎會此時便至?”
橋然道:“譜諜司遣人至莊中已有三日,命我橋氏呈遞族譜以待初審,正審尚在年后。我原想待至豫章后,再行呈遞,殊不知,竟來得這般快。”說著,眉宇間盡是焦急,繞著矮案徘徊打轉,若是此時遞譜,通宜之事尚未成文,豫章拔擢亦未定職,于橋氏大不利。
劉濃問道:“玉鞠勿急,可知譜諜司來者何人?”
橋然搖頭道:“不知,不過,吳郡譜諜司司長乃是顧君孝兼任。月前,我曾拜訪顧氏,但,但……”言至此處,羞愧無顏,月前他餐風飲露,站了半日,卻未進顧氏之門。
顧和,顧君孝,顧薈蔚之父。
劉濃閉著眼睛深思,橋氏核譜之事他早已知曉,是以他強撐著身體不適,也要在年前將通宜之事定下來,默然襄助橋氏。而今竟來這般巧,事物反常必為妖,此時三家已是通宜之好,橋氏遇難,怎能袖手旁觀,當下便道:“但凡行事關乎士族,便需有律有例,譜諜司此舉,令人廢解。玉鞠莫急,劉濃這便去告知娘親,與汝同往吳縣。”說著,站起身來,匆匆而行,待至門口又回頭,問道:“橋小娘子可醒了?”
橋然愣愣的道:“未醒,瞻簀……”
劉濃笑道:“玉鞠休言其他,劉濃雖是力薄,但兄長有難,豈可旁視。橋小娘子身子不適,不宜起行,莫若便留在華亭如何?”
“劉郎君,游思欲歸……”
橋然尚未說話,廊上傳來橋游思的聲音。劉濃回過頭,只見小女郎端著雙手款款行來,朝著自己微微一個萬福,輕聲道:“劉郎君身子不適,不宜起行,此事不難作解,只需回莊后查探來者何人、其意為何,便知譜諜司為何擅改,若有人欲謀我橋氏,橋氏雖是力弱,卻非任人欺凌之族。”
身子不適,不宜起行,同樣的措辭原封不動的還給了劉濃,不知何故,劉濃有些惱,皺眉道:“若真有人謀之,汝欲何為?”
橋游思眉梢一顫,細聲道:“若有人謀,但謀必詭,詭影怎可顯露于外,當警而勸之,若其仍舊不知不明,便可彰之以罰!”
劉濃冷聲道:“如何警勸?如何彰罰?”
橋游思道:“可……”
“小妹……”
橋然雖不明白他們為何斗嘴,卻看出些不對勁,便輕聲嗔喚。橋游思回過神來,玲瓏心思一轉,便知美郎君何故與她為難,心里亂亂的,有些甜,有些羞,更帶著莫名其妙的惱,他便是這般啊,一旦拿定主意,便再難以更改,可是他的傷……
“玉鞠,且稍候。”
經得橋然打岔,劉濃也是微微一怔,朝著橋然一個揖手,轉身便走,行經橋游思身側時,忍不住的看了她一眼,而她亦正好俏目投盼,匆匆一對,劉濃不敵,敗走。
“碰碰碰……”
木屐踩著光滑的楠木廊,聲音又快又急,美郎君揮寬著袖轉過廊角,腳步漸爾慢下來,右手抹了下左手,暗吐一口氣,蒼白的臉上微微一笑。
至中樓,告知娘親將去吳縣橋氏一躺,載盡之時,必歸。近些日子,每逢橋游思醒來,劉氏必定掐著時辰探望,當她聽聞橋游思要走,心中極是不舍,當下便與劉濃一起至北樓。
橋游思坐在矮案后,黑白驚心的眸子打量著室內陳設,一顆心幽幽的,竟也有些不舍,見劉氏行到門口,與劉氏的目光一觸,不知怎地,心中酸酸的忍也忍不住,輕身而起,迎上劉氏,未作一言,將整個身子都埋進劉氏的懷中,雙肩輕輕顫抖。
劉濃與橋然并肩站在廊上。
見得此景,橋然憂急的面色略緩,不論橋氏將來何如,若是小妹能有瞻簀這般的良人做歸宿,亦是大喜之事。劉濃默然望著吳縣的方向,心神寧靜而致遠,仿似看見那個淡金色的倩影正凝目顧盼,美郎君嘴角悄悄一裂,摸了摸鼻子……(未完待續。)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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