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驟緊,橋游思款款的邁下車,身子如冰浸,臉上卻帶著輕輕的笑容,緊緊的捧著小手爐,一步步走到三個少年郎君的身側。
待劉濃將視線轉過來,萬福道:“橋游思,見過劉郎君。”
“劉濃,見過橋小娘子,小娘子身體可還安好?”劉濃揖手回禮,微笑的看著橋游思。
“尚好。”
橋游思緩緩的起身,眉梢不經意的一凝,將領口的狐毛緊了緊,可腳下卻又傳來陣陣寒意,這冰天雪地仿似她的天敵,每逢冬至,她只能躲在溫暖的火盆邊才可覺得稍安。
橋然與祖盛仍在續舊,兩人站在風雪中爽朗的笑。
“茂蔭、玉鞠,何不入內再續?”劉濃看見了橋游思那陡轉即逝的皺眉,也瞅見了那雙微微顫抖的藍繡鞋,劍眉稍稍一滯,隨后便打斷了橋然與祖盛二人的笑談。
“嗯……”
橋然回過身,順著劉濃的眼光看向自家小妹,眼神倏然一愣,面上的神情既愧且澀。
祖盛卻不知就里,揮著手,大聲笑道:“如此風雪野景甚美,瞻簀方才鳴琴也未盡意,你我何不入亭再行續之?若再溫得幾盞酒……”
“茂蔭,咱們既來華亭,有的是時日,何需急在一時。”橋然哪敢讓小妹再待在風雪中,當下便拉著祖盛朝劉氏莊園行去。
劉濃落后數步,眼角余光看著風雪中的橋游思,但見除了一把青絲,整個人幾近與雪同,而嘴唇亦冷白若雪,委實禁不住心中的擔憂,便輕聲道:“小娘子何不入車?”
晴焉趕緊道:“是啊,小娘子,咱們坐車吧。”
橋游思抿了抿冰涼的嘴唇,朝著劉濃彎了彎身,笑道:“謝過劉郎君。哪,哪有驅車入莊的道理。”說著,捧著小手爐加快了腳步。
“小娘子……”晴焉急奔幾步,攜上小娘子的手臂。但覺寒冷若冰,看向不遠處那高聳的白墻,真盼它能近些,再近些……
劉濃稍愣一瞬,大步趕上橋然與祖盛。指著五百步外的莊墻,笑道:“今日,茂蔭冒雪獨行,可見腳力見漲,可敢與劉濃再賽一賽?”
“固所愿也!”祖盛見了好友心懷大開,當即便將身上的臟襖一脫,豪氣的隨手一扔,拍了拍手,慷慨應戰。自從他準備去廣州投軍,每日便練習五禽戲打熬身子。自忖已非昔日吳下阿蒙。
橋然回身看了一眼在風中搖擺的小妹,心中念頭急轉,神情頓時一喜,雙手攏在嘴邊,大聲喚道:“小妹,何不一同賽之?”
劉濃叫道:“然也,小娘子何不放開心懷,一同賽之!”
“簌!”
話音尚未落地,祖盛居然搶跑,揮舞著雙手。踢得一路雪揚,竟然跑得飛快。
“哈哈。”
劉濃與橋然大笑,兩人互相一個對視,彎身脫下木屐。同時發力,朝著祖盛急追。
“小娘子,咱們也賽。”
“嗯。”
晴焉見小娘子點頭,心中極喜,當下便攜著小娘子朝著莊墻奔,殊不知奔著奔著。漸漸的,小娘子不再需要她扶,竟捧著小手爐超過了她,身姿猶若一只雪蝶。
“小娘子笑了……”
看著小娘子的笑容,晴焉對華亭美鶴的好感唰唰的往上漲。
一行數人奔到莊墻前,毫無疑問是劉濃得了第一,他正抱著雙臂斜倚莊門看著祖盛笑,剛才奔得太急,祖盛累得上氣不接下氣,扶著墻喘氣如牛,嘴里猶自嚷道:“瞻簀,祖盛,祖盛只比,只比君慢,慢三步,非,非也,慢兩步有半……”
而獲得第三的是……橋游思!!!
此刻的橋游思面上紅樸樸的,雙手捧著小手爐,胸膛起伏不斷,干凈到極致的眼睛透露著明潔的歡喜,還有些許淡淡的羞澀。
藍繡鞋的腳尖,微翹、微翹。
橋然吐著氣,羞愧無顏,恨不得挖個雪洞鉆,他發力得太猛,一百步時好似無人可敵,一百步外卻越來越慢,竟眼睜睜的看著自家小妹從身邊格格飄過。
碎湖與蘭奴自莊內迎出來,見幾個郎君光著腳板只顧著傻笑,趕緊命人打來熱水。
幾人匆匆濯過足,換上干凈的襪子,穿上隨從們提來的木屐,并肩行向莊內,劉濃側首向碎湖低聲交待了幾句。
三個郎君邊走邊笑,橋游思無心打量莊中的景色,心神皆在懷前的手爐上,掌心傳來的暖意越來越淡,而腳尖卻慢慢的被冰冷浸滿,微低著頭,暗暗的忍耐。
隨著郎君們踏入棱形保壘的院門,好在一路上的雪被打掃得干凈,不然定是難熬致極。
來到院中,美鶴引著阿兄們朝正中的樓行去,將將踏著木梯走上二樓,有個淡雅的女婢端著手萬福:“各位郎君,小娘子,主母剛歇下呢。”
美鶴道:“竟如此不巧?”
阿兄道:“莫若,稍后再來拜見伯母。”
美鶴道:“便如此,茂蔭、玉鞠,劉濃正有一事要與兩位兄長相商,待事畢后,咱們再來見過娘親。”說著,又命婢女帶橋游思去休歇。
橋游思不禁暗暗松了一口氣,這時,方才見過的那個與別婢不同的女婢款款行來,柔聲萬福道:“碎湖見過橋小娘子,橋小娘子請隨婢子來。”
“嗯。”
橋游思抿著嘴唇,木然的應著,腦袋昏昏的,感覺渾身上下沒有半分重量,任由晴焉扶著穿廊繞角,來到一處居室。
豁然一暖。
“橋小娘子,拿著捂捂。”
橋游思剛由晴焉扶著坐下,碎湖便遞過來一個金絲楠木小手爐,隨后又命候在屋外的小婢將熱水端進來,用手試了試溫,笑道:“橋小娘子遠道而來,定是神困意乏,莫若稍事休歇一會,稍后待主母醒了,碎湖再來喚小娘子。”說完,叫上小婢。輕身退出室。
室內,唯余橋游思與晴焉。
碎湖一出去,橋游思的眼睛便閉上了,嘴唇輕輕顫抖。
晴焉趕緊撫著小娘子坐到矮床邊坐下。脫下小娘子濕透的繡鞋,握著小娘子的**,觸覺如冰塊一般,心中又疼又憐。
將小娘子小小的腳放入水盆中,細心的揉著腳指與腳心。感覺到小娘子的腳漸漸軟了,抬頭輕聲問道:“小娘子,可曾好些?”
“嗯,好多了……”橋游思慢慢睜開眼睛,緩緩吐出一口氣,捧著滾湯的小手爐貼于胸口,陣陣暖意直往心里鉆。
晴焉指著墻壁笑道:“小娘子,劉郎君家的墻是燃著的呢。”
“我自己來……”女兒家的腳,便若女兒家的身子,哪怕晴焉也是女兒身。橋游思仍是有些羞澀,自己緩緩揉著腳指頭,看著那正透著熊熊火光的墻壁,笑道:“這倒是個好法子,日后冬天,咱們莊中也如此取暖,便不會冷得這般難受了。”
晴焉摸了一下墻壁,笑道:“是啊,四面都是火盆,墻也是熱的呢。”隨后歪著頭想了想。又道:“小娘子,這大白天的,劉氏主母怎地就歇著了呢?會不會是身體……”
“晴焉!”橋游思搖了搖頭,微笑著制住晴焉的話頭。
晴焉吐了吐舌頭。見小娘子臉色回復不少,唇間也有了些許色彩,便拿起床榻邊早已備好的干凈絲帕遞給小娘子,恁不地一眼瞅見木榻下的物什。
“呀!”
晴焉驚呼一聲,從木榻下捧起一雙藍色的繡鞋,仔細一辯。只見除了花色不同,大小與樣式竟與小娘子的一模一樣,眨著眼睛,轉不過彎來,半天才說了一句:“小娘子,這,這咱回事啊……”
橋游思正在穿蘿襪,瞧見鞋子神情也是一愣,隨后臉上便唰的紅透了,暗覺耳根燙得厲害,默然的接過鞋子一試,不大不小將將好,心里暖暖的說不清楚,良久,良久,柔柔笑道:“我歇會。”說著,抹去繡鞋,鉆入布衾中,下意識的想要抱著雙手、蜷起身子,腳下卻碰到一個暖暖的物什,右手邊也是,長長的睫毛輕輕閃了兩下,欲思,困意卻襲來。
“小娘子是該歇會。”
晴焉替小娘子捏好布衾的邊角,守在床邊,眨著眼睛不知在想甚,側首見小娘子已睡著了,呼吸均勻平穩,眉心是放開的,嘴角亦微微彎著。
晴焉,默然笑了。
室內,暖意綿濃。
橋游思做了一夢,她穿行在冰天雪地,沿著絲絲血跡,追尋一只受傷之兔,奈何那兔子受了傷,怕見生人,奔得更急。風驟雪烈,襲得人渾身僵冷如鐵,皺著眉頭一直追,眼見即將被凍成冰塊之際,卻突然身上一暖,驀然抬頭時,只見陽光普照,而身前身后竟是桃李復青紅。那只兔子則就地一滾,竟搖身變成了劉濃。美郎君,笑意如暖春。
“小娘子……小娘子……”
正迷糊間,突聽晴焉在耳側輕輕呼喚,橋游思慢慢睜開眼,看著帳頂上的朵朵白薔薇,半晌,眸光由茫然轉而清澈無比,支起身子,問道:“現下幾時?”
晴焉扶起小娘子,答道:“卯時兩刻。”
“嗯?才一個時辰……”橋游思愣愣的穿著鞋,歪著腦袋心想:感覺過了那般久,卻不想只有一個時辰,果真如莊周夢蝶乎。
晴焉笑道:“小娘子睡得沉,劉氏主母已醒了,碎湖在外面候著呢?”
“碎湖?”橋游思眨了眨眼,思得深了,便有些懵。
這時,碎湖巧步邁進來,手中捧著一件華麗的雪狐斗蓬,嫣然笑道:“小娘子,這件氅是主母的,一日也未穿過,望小娘子莫嫌。”
斗蓬與橋游思的狐裘有別,不僅在領口有著重重的狐毛,便是在對襟處也布滿雪絨,更為耐寒的是這件斗蓬直泄入地,且附有連襟風帽。
若是渾身一籠,風雪必然難浸,不過卻要散發。
碎湖笑道:“橋小娘子,小郎君請小娘子不必太過見外,一切應以身體為重。”言罷,淺身萬福,默身而退。
晴焉喜滋滋的撫著柔軟順滑的斗蓬,眼睛明滅閃煉,突地一亮,總算轉過彎來了,驚呼:“小娘子,原是,原是劉郎君有意如此安排啊。”
“晴焉……”
片刻后,橋游思邁出室,碎湖侍在門口,見她出來便彎身萬福,起身之時眼神驟然一凝,竟怔得一怔,心想:這個柔弱的小娘子,緩過勁來后,可真美……仿若從畫里走出來的一般……
中樓。
劉氏端莊的坐在主案后,看著兒子與兩個好友,臉上笑容極盛,心中極軟,眼底卻有些酸,兒子長成了,有至交好友相伴,心中也有小女郎了,再不是昔日懵懂的幼童。
劉濃與祖盛坐在左案,橋然一人坐在右案,身側尚余一方空位。方才,劉濃與橋然談及通宜之事,橋然聽得劉濃欲三家共行通宜。
華亭劉氏、吳縣橋氏、余杭丁氏同締情誼。
對此,橋然未作猶豫,欣然應允。若是隔在十年前,吳縣橋氏是余杭丁氏攀也攀不上的高枝,但現今橋氏步履唯艱,多一家情誼,便多一助益,何樂而不為。
兩人談事時,并未避著祖盛。
祖盛記起阿父的交待,暗中再三思慮,終是硬著頭皮將其父打算說了。
劉濃心中待祖盛與橋然不同,聽了祖盛一番言語,略作沉吟,便應下了祖盛之事,隨后思著橋游思應當也好些了,便朝綠蘿使了個眼色。
綠蘿悄然離去,不多時,留顏便來回稟:“小郎君,主母已醒。”
當行經中樓時,遇上夜拂與嫣醉,祖盛與橋然來得突然,是以西樓的人便未刻意回避。劉濃稍稍一想,便找了個由頭去了躺西樓,問楊少柳可愿見一見。
楊少柳沉默半晌,輕輕搖了搖頭。
唉……
劉濃心中暗暗一嘆,并未勉強她,神秘的楊少柳,她在回避著甚?這些年他不是沒有思過、慮過,但現今兩家早已融在一起,難分你我。劉濃深信,終將一日,那薄薄的面紗會揭開。但,卻非今日。不急,欲速則不達。
“游思?!”
便在劉濃心有所思之時,突聞橋然驚喚,一回頭,眼神不由地一怔。(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