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雪后的陽光格外明透,帶著冷冷的潔凈。
照在人身上不暖,卻極為純粹。
蘭奴一宿未眠,昨夜劉濃回來的太晚,便沒有對她有所安排,在山陰時,她和墨璃、綠蘿一起侍候劉濃,但在華亭,劉濃的房間里沒有她的位置。她恬靜的站在人群的角落里,險些教人給忘記,最后還是墨璃想起了她,便讓她歇在研畫與雪霽的房間里。
興許是小郎君回來,研畫與雪霽極是興奮,整夜嘰嘰喳喳,是以,蘭奴聽了一夜劉濃的傳奇,在婢女與下人們的心中,她們的小郎君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沿著回廊慢行,漫不經心的打量著莊園,眸光看似柔柔的,卻淡淡的。
陽光斜拂于廊,透灑于身,拖曳出綿長的影子。
很安靜。
遠遠的,高大的莊墻上白袍往來,其中有一人竟站在了箭跺上,面對著晨陽緩緩的舉起了手中的長刀,似欲劈日;而院內二樓,幾個小婢沿著院墻四周默行,伸手滅掉一盞又一盞的墻燈;高高的煙囪里升騰起如柱青煙,墨璃與幾個大婢微笑著廚房里邁出來,懷里捧著潔凈用的木盆,木盆冒著團團濃霧,即便隔得這樣遠仿佛也能感覺得到。
蘭奴正準備下樓去尋墨璃,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可是蘭奴妹妹?”
聲音極好聽,不似綠蘿那般軟糯,像是珠玉滾盤一般。蘭奴端著雙手回過身來,只見在身后的陽光里,端莊的站著一個女子,眸子像溪水一樣清甜,臉上的笑容真誠而溫暖,在她的左右則跟著兩個垂目斂眉的小婢。
蘭奴睫毛微微一眨,款款行前兩步,淺淺一個萬福:“蘭奴,見過碎湖阿姐……”
“妹妹。年歲幾何?”
“十六。”
“嗯,確比我小,妹妹隨我來。”
回廊鋪著楠木,以桐油糊過表面。仿似鏡面一般。身前這個端莊的女子走路極淺,幾乎聽不見她的腳步聲音,只能看見襦裙下有一對藍青絲履忽隱忽現,以及絲履尖端那仿若活物一般輕輕顫抖的羽蟬。
“咱們華亭劉氏人脈較簡,中樓是主母所居。西樓是楊小娘子,東樓是小郎君。蔭戶、佃戶們都在老莊居住,新莊的前院是部曲與幾位首領……”
“主母房里有四婢,雪霽與研畫妹妹昨夜已經見過,一會碎湖讓巧思和留顏也過來坐坐,咱們可以斗會草……”
“楊小娘子居西樓,小娘子喜靜不喜為人打擾,妹妹以后需得注意……”
一路上,端莊的女子淡淡的說著,事無巨細、條理清晰。在蘭奴的腦海里勾勒出了華亭劉氏的模樣,待行至東樓一所居室時,兩個小婢輕輕把門打開,碎湖走進去。
蘭奴站在廊上左右一看,見此室離劉濃的房間極近,心中微奇。
碎湖回身笑道:“妹妹快進來,這是碎湖所居,妹妹日后但有所需,皆可來此找碎湖。”
“是。”
房間極是整潔,雖然不大。但也分內外三間,前室為兩個小婢所居,中室是書室,內間才是寢居。
蘭奴在前室邊緣處彎身脫了繡鞋。隨著碎湖進入中室。一踏進中室,她便被那滿墻的書籍震住了,長長的睫毛輕輕刷動了兩下。
碎湖走到矮案后坐下,摸了的摸案上的琉璃茶壺,輕聲喚道:“雪雁……”
雪雁走進來,碎湖笑道:“去換壺熱水。把巧思與留顏請過來,若是主母醒了,便稍待。”
“是。”雪雁領命而去。
碎湖笑道:“往日閑時,她們都喜歡來我這里玩耍,或是討茶喝,或是行棋、斗草……”因見蘭奴游目于書墻上的書籍,嘴角微彎:“這都是小郎君讀過的書籍,小郎君命婢子需得在兩年內讀完。”說著,順手整理起案上的賬薄與竹簡,賬薄歸于身后木柜,竹簡壘放于墻,留下了一卷,輕輕推到蘭奴面前:“妹妹若是喜歡,可以看看。”
蘭奴微微傾身萬福:“蘭奴,不看。”
碎湖笑得更甜,方才蘭奴一直盯著這卷《掉亡詩》看,而她早已在昨夜便詢問過墨璃,知道蘭奴識字且身世坎坷;素手卷起竹簡,將兩端絲帶輕輕一系,淡然笑道:“世人都言檀奴貌,但碎湖讀此詩,方知檀奴用情至深。碎湖極愛那一句:‘如彼翰林鳥,雙棲一朝只;如彼游川魚,比目中路折’”言至此處,稍稍一頓,漠不經心的問:“妹妹喜歡那一句?”
蘭奴情不自禁的喃道:“幃屏無仿佛,翰墨有余跡;流芳未及歇,遺掛猶在壁……”濃濃的異腔淡聲喃出,面上神情卻由然一愣。
“便是呢,這幾句可真好。”碎湖仿似并未察覺蘭奴的失神,將竹簡遞給蘭奴,又笑道:“聽墨璃說妹妹擅藝甚多,日后小郎君那里,還需妹妹操勞上心,小郎君喜半夜加食……”
蘭奴道:“蘭奴,可否……”一滯,迎視著碎湖,低聲道:“蘭奴,可否不入東樓?蘭奴愿為小婢。”
碎湖稍稍一愣,微笑問道:“為何呢?”
蘭奴道:“蘭奴會漿洗,會廚藝……”
等她將那長長一竄念完,碎湖明白了她的心思,笑道:“妹妹,大婢亦或小婢乃是主母與小郎君裁定,碎湖不可擅自做主。”見蘭奴輕輕一眨眼睛,又道:“不過,妹妹入歸華亭劉氏,小郎君昔日有言,并不會拘了妹妹。嗯,妹妹不想入東樓……”想了想,笑道:“莊中事多且雜,碎湖力薄多有不及,莫若妹妹來幫碎湖,可好?”
蘭奴捧著竹簡,道:“好。”
“在哪呢?那個藍眼睛的蘭奴在哪?”
這時,屋外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蘭奴心中稍奇,自昨夜來到華亭,眾婢與下隨待人接物溫和有禮,其樂融融中透著大家風范,鮮少聽到這般放肆的笑聲。
說笑聲由廊入室,隨后便是一陣香風燎動,一個梳著對環髻的俏婢繞進室中。瞧見了蘭奴,身子一個輕盈旋轉便坐在了蘭奴的身邊,歪著腦袋打量,看著看著。那對秀長的眉一跳一跳,而后她一把捉住了蘭奴的手,嬌笑道:“好漂亮的眼睛哦……”
蘭奴微微一笑,被她看的有點不好意思,卻舍不得掙脫她的手。
碎湖笑道:“這是西樓的嫣醉。”又問嫣醉道:“小娘子可起了?”
嫣醉正想去摸蘭奴的眼睛。一聽小娘子,立馬規矩了,縮回了手,訕訕的一笑,嘟嘴道:“昨夜他回來的那么晚,把小娘子都吵醒了,小娘子現下還睡著呢。”
“嫣醉!”夜拂走進來,嗔了嫣醉一眼。
嫣醉眉梢一揚,一字字道:“小、郎、君……”
“噗嗤!”
悅耳的笑聲悄起,蘭奴見室內走進一個與碎湖一模一樣的女子。眉眼一致,身姿也一致,看不出有何不同,但是蘭奴知道,她是巧思,對面坐著的是碎湖,她們的眼神不一樣,碎湖是恬靜的,巧思是綻放的。巧思的身后跟著留顏,這是個淡雅的女子。在一大群美婢中,她最樸素,像一束清荷。
稍后,墨璃也來了。
碎湖起身問道:“小郎君可醒了?”
墨璃雙手合在臉頰邊。做了個枕的姿式,見碎湖眉頭微皺,又解釋道:“綠蘿在呢,便是小郎君起了,也有人服侍。”
碎湖這才放心,復又落座。笑道:“甚好,今日初五,三樓的人都在,碎湖便趁著此時與各樓姐妹們核一核。”說著,又喚雪雁。
雪雁端著熱壺進來,不大的書室里圍簇著各式粉黛,碎湖點了點頭,雪雁便走到房間一側,將屏風推開些許,打開了墻窗。
鶯歌進來點燃了芥香,碎湖花了一刻鐘,煮了一壺茶,每一人盞,對蘭奴笑道:“妹妹,這是新茶,龍井,清香著呢……”
“嗯。”蘭奴輕聲應著,她注意到碎湖煮茶的神態與小郎君極像。
待品完茶,碎湖捧著雙手于腰間,與各樓大婢們核對上月進出開銷以及本月各樓所需,蘭奴頓覺華亭劉氏的不同,在這里,締屬劉氏私產的婢女們是有月例錢的,這讓人很不可思議。更讓蘭奴奇怪的是西樓,西樓的開支并不在華亭劉氏中,反而是夜拂在問及碎湖中樓所需……
一盞茶后,嫣醉與夜拂離去,嫣醉拉著蘭奴的手,盯著那雙藍色的眼睛,笑道:“以后要常來找我玩。”想了想,又道:“你若不來找我,我便來找你。”
蘭奴道:“好。”
這時,雪雁進來回稟道:“碎湖阿姐,主母醒了。”
正在做斗草戲的巧思與留顏聽見了,趕緊將手中的草一扔,齊齊離去。
碎湖嫣然一笑,將厚厚的帳薄合上,對墨璃道:“小郎君也該醒了,天冷,小郎君練劍會出汗,記得用溫水濕巾。”
“是。”
墨璃也去了,房間里便只剩下蘭奴與碎湖對坐。
陽光穿窗,如紗似束。
碎湖沐浴在陽光中,巧巧伸展了下腰身,笑道:“妹妹若不嫌便住在碎湖這里,明日,碎湖尚要與匠作坊、部曲、酒坊核賬,妹妹可幫襯著碎湖。”
“嗯。”
“走吧,咱們去見過小郎君。”
碎湖起身,朝著蘭奴盈盈一笑,雖然只是短短的接觸,但她對這個藍眼睛的蘭奴卻極有好感,乖巧、文雅、不多話,心想:想必,是個好助手呢……
蘭奴輕巧的跟在碎湖身側,她心細如發,不想入東樓,只想簡單的笑。她覺得碎湖很好,也覺得華亭劉氏很好,想起墨璃多次重復的話語:‘華亭劉氏是不同的。’她的嘴角慢慢揚起來,當笑得嫵媚而樂懷時,感覺這里的空氣,也是那般清新。
“喵!!”
“嘎嘎嘎……”
將將踏出室來便見院中一陣貓飛鵝跳,提著籠子的兩個小婢面面相窺,繼爾兩婢一個對視,分頭行動,一人追貓,一人追鵝。追貓的小婢奔得急,滑倒在冰地中,那貓掉過頭來,跳到了她的頭上,亂踩亂叫。小婢大怒,撿起一截樹枝便抽,大白貓身姿靈活,將身一扭躲過,朝著碎湖竄來。
“調皮。”
殊不知碎湖一點也不怕它,張開雙手一攏,把大白貓捉了個正著,抱在懷里彈了彈它的鼻子。亦不知怎地,那大白貓平日兇神惡煞似的,但到了她的懷里,竟舒舒服服的蜷成了一團,輕輕的“喵”了一聲。
兩個小婢見了碎湖,面色一驚,齊齊奔來見禮。
碎湖輕聲道:“莫要打它們,對它們好些,它們便不會傷你。”
“是,碎湖阿姐……”小婢接過貓,輕輕的摸了摸,果然見那貓抖了抖胡須,不再逞兇。
將至東樓正室時,碎湖微微側身,柔聲道:“莫怕。”
蘭奴道:“蘭奴,不怕。”
碎湖默然一笑,眼光從蘭奴顫抖著的指尖溜走,在門前輕聲道:“小郎君,早安。”
“早安,進來吧。”
一刻鐘后,碎湖出來,笑道:“小郎君允了。”
“嗯。”蘭奴手不再顫抖,十指卻陷進腰間的裙褶。
稍徐。
劉濃穿上箭袍,提著闊劍,于院中練了半個時辰的劍,而后估模著娘親該醒了,至中樓見過了娘親。劉氏有諸多話語想問兒子,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劉濃知道她想問啥,陪著她吃了早食,將婢女摒退,便把陸舒窈的去山陰見他的事說了。劉氏聽說陸舒窈千里迢迢的去看兒子,心里歡喜得不得了,對著東方念叨:三官大帝在上,保佑我兒平平安安,保佑陸小女郎平平安安,愿我兒早日得娶……
劉濃微笑著聽她念叨完,劉氏又問可不可以帶陸小女郎來華亭。
劉濃眉頭一皺,答道:“娘親,這,恐怕極難……”
“唉……”
劉氏一聲幽嘆,心里打著亂七八糟的小算盤。
劉濃告辭離去,行向西樓,楊少柳已經起了,但是卻在沐浴,如此寒冬,一大早便沐浴,劉濃暗自腹誹,心中卻好生輕快,提著劍回到東樓。
稍歇半個時辰,命碎湖將莊中管事召集。
寬五丈,長十丈的寬大議事廳中,劉濃跪坐于正中短案,沿著窗墻的兩列長案分居左右,左方坐著李越、來福、李寬、羅環、高覽,右方坐著胡華與余氏,碎湖則仍如以往,安靜的跪坐于劉濃身后。至于劉訚尚在建康,李催則在由拳,李健在吳縣,他們都要再過幾日方回華亭,是以右方人手顯少。而余氏,劉濃剛將她升值為內管事,專事負責小婢與仆婦。
碎湖道:“小郎君,現今,莊內外共有一千三百二十八人,其中,咱們劉氏私屬共計四百七十六人,部曲三百六十二人,婢仆一百一十四人,其余皆為佃戶。”
晉時莊園乃國中之國,莊園之中又有私屬與依附之分,蔭戶、部曲、婢仆份屬私屬,只有佃戶不同。有其失必有其得,佃戶雖有一定的自主權,但卻不如私屬貼心。是以,各大世家們對待佃戶都是任其自生自滅,一旦遇上天災與苛政盤剝,佃戶便極難生存。特別是后者盤剝,朝庭對待佃農與世家的稅收天差地別,是以往往會有佃農攜田歸附世家,以求能夠得以生存。
而這便是圈田,如滾雪球般,世家們越滾越大,朝庭的民戶則愈來愈少。土斷,便應運而生,然則,也只能治標而不能治本。華亭劉氏尚好,私屬與依附所占比列僅為三成,別的世家幾乎家家都在五成以上,如瑯琊王氏,不至九成,也有八成……且因南渡之故,中上門閥所聚之人,動則上萬……(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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