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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霧蒼茫,風蕭如惶。
魁梧的大漢疾風般襲卷而過,縱刀拖起傾血如潮。來福將重劍斜斜扎向草地,結束了這場突如其來的廝殺,看亦未看劍下之人一眼,抽劍而走,疾疾行至近前,驚問:“小郎君,可有傷著?”
“呵……”
笑聲自喉噴出,劉濃借著巨石支撐,緩緩起身,漫眼掃盡四野,遠方,兩名白袍渾身血染,正將一名尚未盡死卻猶自掙扎的刀客卸頜。其余的刀客則伏尸零亂,四下盡是殘肢斷體。這些刀客皆是陰死之士,眼見事不可為仍不撤走,一直戰至最后,盡皆斷舌而亡!
誰?何人欲置我于死地!如此猖獗……
白袍按刀前來,肩頭血流如注,卻面不改色,闔首沉聲道:“小郎君,慢得半步,死了!”
“無妨!”
劉濃淡然而應,當即命來福與白袍速速包扎,而后瞇眼看向那大漢與眾破落戶。此戰雖是短促卻兇險萬分,來福等人即便借著刀劍與戰陣之利,亦是個個帶傷;刀客目的確鑿,應是來自仇家!何人恨我入骨?竟恣意如斯、妄行陰弒!若非這大漢于危急時率眾而出,我必死無疑……
再則,大漢如何得知?莫非巧合……
這時,斜靠巨石的大漢瞅了瞅身下的頭顱,一腳踢飛,隨后渾不在意的將刀上血跡以草拭盡,而后慢慢側身,領著剩下的四名破落戶,遙遙施禮,大聲笑道:“劉郎君,可否討十壇竹葉青喝?”
“嘶!”
來福用嘴咬著布條猛力一拉,勒住左臂傷口,滿不在乎的拍了拍,隨即抬頭笑道:“莫說十壇,百壇亦可!小郎君,對否?”
劉濃揖手笑道:“謝過各位相救之恩!如來福所言……”
“劉郎君!”
顧薈蔚從巨石后顫顫危危的挪出來,臉色雪白若紙,顯然駭得不輕,手中卻拽著一塊石頭……
籬笆墻內,月如冷畫。
劉濃等人自后山而回時,數人帶傷,且葛氏小隨從命喪,再有顧薈蔚驚觀于一旁,自不敢有所相瞞,遂將事情經過與葛洪夫婦細細道盡。
“碰!”
葛洪愈聽愈怒,嘴上胡須顫動不休,重重一拳擊在案上,震得香爐顫搖,面色則冷沉如水,長眉凝聚似刀,半晌,冷聲道:“賊人,安敢如此!瞻簀,賊人可有道出是何人所為?”
劉濃搖頭道:“賊人盡數而亡!”
“賊人兇戾,其心昭昭,一眼可辯,定是有謀而至。劉郎君,你且思思,近些年,何人與你有仇。若能得知是誰,薈蔚定當稟報阿父!”顧薈蔚跪坐于劉濃對面,臉上驚色雖已略斂,一顆心卻怦怦亂跳,思的想的皆是劉濃于長刀下跳來竄去的樣子,而在那般危亡情景下,他猶要舍命來救自己,心道:若非他……
鮑潛光聽完劉濃敘述,心中亦是駭怕萬分,伸手捉住顧薈蔚顫抖不停的雙手,安撫道:“薈蔚莫怕,莫論何人,但凡于鮑氏門前行兇,便是與鮑氏為敵!”
稍頓,再道:“亦與丹陽葛氏為敵!”
“然也!”
葛洪沉聲道:“陰弒,此等惡行,天地皆不容矣,人人得而誅之!瞻簀,汝且言來,勿需顧忌!”心中則道:幸而薈蔚無事,不然,我有何面目再對顧氏!此事,倘若泄露,顧氏豈肯與陰弒之人干休,定會至死方休……不過,事關薈蔚名節,切不可大意,需慎重待之!而薈蔚適才所言,則是逼我出面啊!唉,需得于顧氏知曉前,傾力將此事了結!師妹啊,若非……
會是誰?尚能有誰……
劉濃劍眉凝鎖,心中則思緒百轉,歷數六年來所遇之人事。庾亮斷然不可能,其已在豫章王敦軍府,聽聞剛升任參軍一職,與郭璞尚有書信往來。烏程張氏亦不可能,李越攜著所有劍衛盯其一舉一動,但有異動皆會稟報,豈會一點風聲不露。至于沛郡劉氏?堂堂世家大族,若要制我,明面博弈便可,怎會行此末梢伎倆授人以口柄!但凡有智有節者,豈會冒天下之大不韙!
如此一來,便只有一人,品行心性皆合……
然,就算明知是其所為,未有半點實證,能奈之何?
思及此處,深深吸進一口氣,朝著葛洪深深一個揖手,朗聲道:“回秉葛侯,賊人絕非流民,定是士族部曲。殺人關乎典刑,不可不報縣府。劉濃思之,理應陳情于上,請以律法決斷。”
“嗯……”
聞言,葛洪皺眉道:“決斷?賊人皆亡,如何決之?瞻簀,莫非汝已心知?何不直言相告!此等宵小行徑,君子不屑為之,即便律法不可使其伏之,亦當教其不再妄為矣!”
顧薈蔚道:“劉郎君,葛師所言甚是,賊人盡亡,律法如何制之?此等兇徑,若再有下次……”說著,再難將話語持續,雙肩輕輕顫抖。
鮑潛光心中憐惜無比,輕撫其手,柔聲道:“薈蔚但請寬心,此等行徑,豈容再犯。”說著,轉首對劉濃道:“劉郎君,且言來,切莫縱容!”
“謝過鮑夫人!”
劉濃心中早已有數,細細核之,更是篤定,遂沉聲道:“途歸之時,相救劉濃之義漢曾言,賊人昨夕便欲弒我于錢塘渡口,幸得義漢驚走。其心不死,是以再次截殺于此!劉濃雖不敢妄猜乃何人所為,但心中已定,且知錢塘并無仇怨之人。是以料定,此人定是途經渡口,偶然謀生歹意,若是細查渡口驛棧來往之人,或將有獲!若劉濃所料不差,其時再報于葛侯!”
“啪!”
葛洪眼睛突亮,猛地一拍矮案,正色道:“然也,瞻簀君子矣!按晉律,入棧必錄籍!明日一早,我便與你一同前往錢塘!”
劉濃揖手道:“謝過葛侯!”
自廳室而出,月光投廊,寂靜清幽。
劉濃步伐沉緩,薄唇抿作鋒,神情若有所思。
顧薈蔚與其并肩而行,漫眼瞥他,幾番欲言又止,終是悄然頓步,輕聲道:“劉郎君,若非薈蔚乃女兒身,明日定當與君同往錢塘,共討逆行。”
劉濃微微側首,看向她,月光恰含半顏,眼底驚慌之色仍未褪盡,眉間卻染滿擔憂,想起她在后山飛石頭;臉上的笑意逐漸呈暖,淡然笑道:“謝過顧小娘子,劉濃心中有數!”
略頓,再揖手道:“明日前往錢塘,若諸事順遂,便會直赴會稽學館,這便與小娘子作別!”
聞言,顧薈蔚稍稍一愣,隨后將雙手疊在腰間,款款淺身萬福道:“顧薈蔚,謝過劉郎君救命之恩!明日薈蔚亦要回吳郡了,劉郎君若是方便,錦信尚需再來。”
言罷,不待劉濃接話,俏俏起身,輕然而去。
劉濃目送其離去,轉身,行向院外,面上神色漸爾冷寒凝冰。來福自前院迎來,二人匯作一處,默然而行,但見院中葛氏隨從盡皆挎刀,往來穿梭。
氣氛頗是森寒。
行至前院,燈火通明。
院中天井,褚裒與祖盛在下棋等待,待見劉濃踏來,趕緊迎上前去。適才回歸,來福等人渾身浴血,早將整個院子驚動,他們自不例外,更攜著隨從前往后山打探。那草叢中滿地的尸體,將二人驚得口瞪目呆,皆是養尊處優的世家郎君,哪里見過這般殘酷血腥的場景,孫盛當即便吐得稀里嘩啦。
褚裒連聲問道:“瞻簀,可有傷著?可知何人暗弒?”
劉濃搖頭笑道:“不知,然一切尚好,些許小事,兩位勿需掛心,明日劉濃便去錢塘報稟!季野、安國,若是急著前往山陰,可先行一步!”
孫盛想了想,正欲應允。
褚裒卻搶先一步,揮手道:“瞻簀休提,你我既已約好,便理應同往共隨。君子一諾,豈有反復之理!嗯,正好,錢塘府君與我有舊,明日我與汝一同前往!”
孫盛只得亦道:“我亦同爾!”
“勞煩二位兄長,劉濃謝過!”
劉濃淡然一笑,雙手徐挽,施得個正禮,神色則不卑不亢,而后不徐不急的笑道:“部曲有傷在身,劉濃尚需前往探視,先行別過!”
出得此事,來福早將山下白袍盡數調來院外守候,褚、孫二人亦同。劉濃攜著魁梧的來福邁向院外,步履從容,神態自若,月華注于其身,恍若生煙。
孫盛悄聲道:“季野,君子不立于危墻……”
“安國!”
褚裒一聲輕喝制住其言,再瞥得一眼,眉間神色逐漸呈冷,稍想,終是嘆道:“交友需得同類固從,同益相習!瞻簀處變而不驚,居危而不亂,此等風儀你我難及,正當與其為友,豈可棄之。安國若是心存懼意,明日大可獨自離去。然,就此別后,切莫與人言,識得我褚季野!”
言罷,揮袖而去,木屐踏得冰脆。
院外,蓬帳四結,將整個院子團圍,褚、孫、劉,三家隨從部曲盡皆于此,各作挎刀。
劉濃踏向正對著籬笆墻的幾頂白帳,嘴角笑意慢慢冉起,恰若陽春融白雪,令人望而生安。守候于帳前的白袍見小郎君前來,紛紛按刀闔首:“見過小郎君!”
劉濃笑道:“進帳吧!”
“是,小郎君!”
帳中甚大,案上燃著燈火輝映寒刀,兩名受傷的白袍聞聽聲音,掙扎欲起。劉濃趕緊疾步迎上,笑言安撫令二人靜臥。以三人對陣十八人,且將敵盡數誅殺,卻無一人陣亡。其中,雖有來福勇猛無匹、刀劍鋒利之故,但足以見得白袍之精銳,戰陣之犀利,便稱天下強兵亦絕不為過。
來福跨進帳中,單膝跪地,沉聲道:“小郎君,若不是來福大意,怎會使小朗君身陷險境!請小郎君責罰來福吧!不然,來福難以心安!”
劍扣環響,鏘鏘!
帳中跪得一地,兩名受傷白袍亦當即翻身而跪。
劉濃孤然孑立,環掃一眼帳中,來福刀傷三處,背后白袍殷紅如血;兩名受傷白袍,一人肩頭刀口駭人,足有三寸,一人臉上中刀,險些破顱;若非鮑夫人醫術精湛,且院中各式藥物盡足,來福皆是輕傷且不用說,但兩名白袍怕是就此危矣!再論大意,大意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自己。臨行前,因李越將劍衛盡數帶走,楊少柳曾有意遣兩名隱衛與夜拂相隨,自己貪圖僥幸拒之。若有青袍隱衛與夜拂在,怎會教賊人摸至近前……
呼!!!
暗中長長呼出一口氣,揮撩袍擺,就著雜草而坐,笑道:“坐吧,且都坐下!”
“小郎君……”
眾人皆驚,哪敢與小郎君面坐,將低闔之首埋得更沉,唯露腰間刀身,翹指帳頂。
劉濃亦不強求,稍稍側首一想,笑道:“來福,你們皆有傷在身,明日便回華亭,好生養傷!嗯,此事不可告之娘親,暗中知會碎湖便可,教她與阿姐商議,遣隱衛前來!”
“是,小郎君!不……”
來福下意識的隨聲而應,突地打得個激淋,驀然驚醒,搖頭道:“小郎君,來福不能回華亭!來福沒事……”微頓,濃眉一挑,悄聲再道:“小郎君,賊人已盡死,那人身側護衛定減或無,莫若……”
莫若……
若隱衛前來,殺之?
殺之可殺,殺之不絕也……嗯,不可,不可……
劉濃跪于案后,丹眼微瞇,案上燭火漫燎,映著半邊臉,冷寒。心思則瞬息數轉,何人所為早已有斷,然其所為是獨自而為,尚是背后有家族支持?若是家族支持,斷不可這般輕殺;若非,則可殺之,以絕后患!心道:嗯,明日且往,待事情稍見明晰再論!有葛洪隨我一起,萬事皆已進退有據……
來福見成功將小郎君注意力轉走,心中頓松,悄然行近一步,低聲道:“小郎君,咔嚓……”
“咔嚓?”
聞言,劉濃緩緩轉目,見其猶自豎著手掌揮切,心中竟生好笑之感,唇角微微上揚,按膝而起,眨著眼睛笑道:“若能咔……便咔!走吧,隨我見過那位義漢!”
“好勒!”
來福歡聲而應,帳中諸人神情頓解,盡皆心道:咔咔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