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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松對顛,筆直修拔。僧童一語震驚四座!
無在元化之先,此種論調聞所未聞!何為無?何為元化?既不曉元化自不知無!
這僧童是在打啞謎嗎?
雖說佛道子弟擅打機鋒,可也不該如此虛無縹緲啊,莫非想讓王謝名士來作答?
在座郎君皆弱冠之齡且大多是次等士族,而老莊、周易深奧晦澀,若無相關書籍傳承或是得名家教導極難有所成。是以,中、上門閥喜談玄學,下等世家、庶族則讀《毛詩》臨筆帖,各有側重皆因傳承不同。當然亦有例外,諸如孟離便頗精老莊周易,但豈可與那些浸淫此道已久的大名士相提并論!
故意乎,為難乎?
四下里仿若蟻鳴,盡議紛紛。
孟離徘徊于樹下,單手拳擊掌心,一臉愁容,眉頭深瑣。一炷香后,窮搜胸中卻依然毫無所獲,頓步大聲道:“此乃刁難爾!”
僧童面色不改,淡聲道:“松下三問,愿則答之。若答不出,便請退卻!”言罷,沉目不視!
“你……”
孟離羞惱,正欲怒而斥之。
“孟郎君!!”
孫盛在遠處沉聲喝制,隨后朗聲笑道:“孟郎君何需作惱,此題從未聽聞,咱們答不出亦不為奇。”說著,略微示意李彥。
李彥知曉其意,此等情景下怎可與僧童相惡,若傳將出去孟離聲名只會更糟!趕緊上前將孟離拉在一旁,心中則道:孟離怎地如此浮躁,自那日犯病后性情與以往相較,恍若兩人哪……
清風浮來,四野歸靜。
祖盛見孟離折敗而回,心中雖是好笑可也暗生忐忑,自忖若是前往亦斷然作答不得,悄聲道:“瞻簀、玉鞠,這題時難時易,如何是好?”
題皆一樣,非難非易!
劉濃緩緩搖頭笑道:“茂蔭、玉鞠,適才那位郎君所答題問之所易,皆因其精通《莊子》故能深入而淺出,令人心生簡易感概。而孟離之所難,則因眾人皆被題問之表象所迷,實為不自知。終其所有,應在書中、胸中獲求,何必怪責于它!”
“然也,瞻簀妙論!”
橋然聞言而贊,而祖盛亦若有所思。
劉濃凝眼一視,見無人再行前往,遂笑道:“若是久滯此地,定困于心而不敢前!茂蔭、玉鞠,劉濃去矣!”說著,灑然一笑,拂袍而起,揮著寬袖直直而往。
祖盛目視劉濃背影,撫掌贊道:“瞻簀所言,字字珠璣矣!”
來福昂然道:“那是自然,我家小郎君何許人也!”
而稍遠之地,有人正肩靠柳樹逗鶴,不經意間見得劉濃前往,身子不由突地一挺,眼睛瞬時驟亮。
紅日映肩,樹前。
美郎君揖手道:“請童子示題!”
僧童緩緩抬頭看劉濃一眼,取簡,默視,正欲言。
“且慢!”
孟離踏前一步,將烏毛麈斜斜一揮,大聲笑道:“華亭美鶴何許人也,何不以先題作答?”
“華亭美鶴?”
“劉瞻簀!”
“他便是醉月玉仙……”
頓時,四下嘩然。經得虎丘名揚,整個吳郡,尚有何人不曉華亭美鶴劉瞻簀?只是大多只聞其名不見其人矣,此時得孟離出言道破,眾人紛紛投目而視。但見暖陽投下,月袍青冠的美郎君負手而立,恰若渾玉生煙。亦不知是誰,渭然嘆道:“叔寶神清,美鶴形清,如今一見果然非虛,真若美玉矣!”
有人回道:“那孟離提出答先前之問,怕是存心不良……”
“正是!”
眾人回過神來,再次看向樹下美鶴時,暗中皆問:若是華亭美鶴,會作何選擇?
而此時,劉濃徐徐轉身,瞇眼而視孟離,后者正揮著麈顯得洋洋得意。
僧童正欲出言而制,卻一眼看見牽鶴之人于樹下緩緩搖頭,遂朗聲道:“這位郎君,你可自行作擇,是答此題或是先題。”
唉,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而小人難防矣!
劉濃暗暗一嘆,心生慍怒,朝著孟離冷聲道:“夏蟲不可語冰,果真如此矣!”隨后不待其接話,轉身面向僧童,朗聲吐言:“圣人有云: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故,抱一而天下;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夫唯不爭,唯天下莫能相爭!本無之間,當顯其道。”
稍頓,再道:“如此世人皆知道理,飽學經書之輩豈會不知?莫非,胸中無物作螟蛉爾!”
其聲朗朗,其言鏘鏘。
無在元化之先乃是佛道本無宗言論,意為萬事萬物皆在有、無之間轉換,暗合此時道家玄調主論。只不過佛道極喜以虛無示人,再由淺顯而出罷了。
此問其實極是簡單,只是孟離與眾郎君皆被表象所迷,以為其中定然內含深意,糾纏于無與元化,如此一來反而猶豫難決。殊不知寺廟此舉旨在弘揚佛理,豈會作過于深澀之問而難人。而劉濃恰好近來《老》、《莊》不離手,對向秀所注《莊子》,王弼所注《老子》精心細研且有所得。
拔開云霧見真容!然,推門見山,亦得有能將門推開才是!
“哈哈,螟蛉爾!!”
聞言,橋然放聲縱笑,心道:尚是游思知瞻簀矣,便是評孟離品性所言,倆人亦如此相似……
祖盛雖不知橋然為何笑得如此放懷,可亦看那孟離極不順眼,跟著哄然而笑。來福自不用說,嘴巴就沒合下來過!就連綠蘿都掩著嘴輕笑。
他們幾人一笑,別人亦跟著笑。
笑作一團。
僧童的嘴角悄然而裂……
孟離置身于笑海之中,恍覺所有人皆奔到眼前指著他狂笑。笑聲刺耳,笑聲羞人,笑聲似刀,猛地一下戳中心窩,眼睛一翻,嘴角便扯個不停。
“碰!”
栽到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
羊顛瘋再犯了?!
李彥經得一回亦不再慌張,抽出一卷絲帕往其嘴里一塞。
僧童怕鬧出人命,趕緊命人傳喚寺中僧醫。白須飄飄的僧醫前來粗粗一看,掏出幾根銀針一陣亂扎將其抽搐稍減,便勸李彥將其帶走延請良醫。
唉,又是延請良醫!
李彥渭然一聲長嘆,卻亦不敢耽擱,只得命隨從抬著孟離向島外疾疾而去,其人卻一步三回頭,尚未答題呢……
“咚!咚!”
便在此時,寺墻內傳來兩聲鐘鳴。
眾人隨聲望向朱墻,心想:那華袍郎君已然解得第二問了?怎地如此快,可能三問皆答?再把那一直負手而立的劉濃一瞧,見其淡然溫雅仿若漠不關心,似未曾聽聞,只是靜靜的笑著,安待僧童回歸。
僧童聞鐘微愣,漫一眼柳下,見牽鶴之人隱而不現,便行歸松下,笑道:“原是華亭美鶴劉郎君!不知劉郎君是先詠題,尚是前赴再問?”
劉濃笑道:“便先答問吧!”
說著,揮袖行至祖、橋二人身邊,略作沉吟,笑道:“茂蔭、玉鞠,但請寬心而答,勿需多想其它。劉濃先行一步,你們隨后便來!”
橋然、祖盛皆言:“瞻簀先行!”
“嗯!”
劉濃轉身向寺墻行去,心道:現下所聞兩問皆是簡易佛理,之所以未曾遍傳于野,想來是因此時尚處摸索時期未成章統,我就算想助他們亦是無從幫起。不過,橋然熟知老莊,若心無外物不被表象所迷應能答出首問,而祖盛則未可知也!一切,便只能看各自緣法了!
門后默立一僧,見劉濃前來,淡然一禮,將門打開。
劉濃道:“謝過!”
“何需言謝!”
劉濃默然一笑,不與他言,佛道最擅機鋒,若要再言終日恐將停留在此。沿著青墻而行,眼光則打量著寺廟內的建筑裝飾。廟檐朱紅未著琉璃,門前亦無各色瑞獸,只是簡簡單單幾棟樸素建筑。內中供奉的佛像亦與后世有異,未作金色,僅以紅藍紫等色披裝,面相甚古!
隨著僧人轉過青墻,迎面再現一株古松!
松下置放著矮案,童子跪于案后。華袍郎君背對而坐,正懶懶起身,待其聞得木屐聲響而回頭時,看見來者是劉濃,隨即淡然而笑。
劉濃遙遙揖手。
華袍郎君躬身還禮,而后隨著侍立在旁的僧人轉向松后內院。
童子起身,雙手作揖:“劉郎君,請坐!”
態度迥異!
劉濃嘴角微彎,揖手還禮,隨后輕撩袍擺安然落座,言道:“請童子示題!”
“不急!”
僧童揮手一擺,脆聲笑道:“早聞劉郎君擅鳴琴,不知可否得聞一曲?”
聞琴?
劉濃神情稍愣,隨即挑眼看向童子,見其身子微微向右而傾,兩眼烏溜溜放著光卻斜向別方;心中微奇,緩緩將眼光往其右方一掠,笑道:“敢問童子,何人欲聞琴?”
“咦!”
僧童眼睛一瞇,隨后翹起嘴巴,不樂道:“莫非因我年紀小,劉郎君便認為我不知琴中亦有玄音么?”
“非也!”
劉濃笑道:“非是因童子年幼,而是劉濃之琴有三不鳴!”
僧童聽得心奇,問道:“有哪三不鳴?”
“咳!”
劉濃輕咳一聲,漫不經心的看了一眼右側院墻,淡聲道:“心不致不鳴,心不誠不鳴,心不凈不鳴!”
僧童更奇,兩眼瞪得渾圓,正欲再言,卻聽院墻后傳來溫言作詢:“何為不致、不誠、不凈?”
果然是你!往哪藏呢?
劉濃看著院墻隱隱露出的一截幼鶴翅膀,心中暗暗好笑,漫聲道:“同類相從、同聲相應,是為致;音聲相同,前后相隨,是為誠;無待無已,逍遙玄冥,是為凈!”
一言有三,老、莊、佛皆在其間:鳴琴自然可也,可若是心不同、意不隨、神不應,如何能鳴得!便若劉濃昔日在由拳縣城門口答來福所問一般:琴為知音者而鳴!曲為心誠者而酬!
“啪!”、“妙哉!”
“唳!”
院墻后聲響不斷,白衫郎君猛地一掌拍在墻上大贊,驚得兩只幼鶴齊唳,而他卻神情激動側身便欲奔出,突地不知想起甚,幽然嘆道:“唉,我不致、不誠、不凈,不可見也!”
聞言,劉濃眉悄飛揚,展顏而笑。
白衫郎君隔著轉角再道:“音代天地作言,不可輕辱!聽君一言,支遁愧矣!童子,鳴鐘吧!”
僧童脆聲道:“支郎君,師傅說過要松下三問的,怎可……”
白衫郎君道:“你且管鳴鐘,稍后自有我與法虔兄分說!”
“哦!”
僧童眨著眼睛道:“劉郎君,其實我也想鳴呢。”說著嘻嘻一笑,持錘敲鐘。
“咚!咚!”
兩聲鐘響悠然而傳。
院墻內,華袍郎君正冥思苦想,聽聞鐘聲眉尖輕跳,隨即緩緩起身,沿著松樹打轉。寺墻外,環圍而座的世家郎君聞聲而怔,隨后回過神來,有人驚呼:竟比適才更快!
孫盛遙望寺墻內,眉間慢慢凝起,暗道:劉瞻簀……
橋然聞聲而笑,朗聲道:“瞻簀,理應如此矣!我輩與其為友,怎可久滯不前!”言罷,朝著祖盛略作輯手,按膝而起,邁向松下。
僧童笑道:“劉郎君,第二問已過,你可詠題兩闕,亦可入內院再答!”
“請稍待!”
劉濃灑然一笑,朝著院墻轉角揖手道:“支郎君,若是不嫌,愿以一曲相贈!”
“哦!”
白衫郎君牽著鶴正準備走,轉身奇道:“為何此時又可鳴得?”
劉濃淡然笑道:“無它,固所愿也,不違心爾!”
再朝著僧童道:“可否傳我隨從奉琴而來?”
“自無不可!”
僧童拍掌大喜,跳起身來,沿著青墻奔向寺外。不多時,其便轉身折回,身后則跟著一個宛約身影。
綠蘿,抱琴而至!
太滆岸邊。
孟離渾身抽搐漸停,眼睛緩緩回復清明,沉沉順出一口氣,身子軟軟搭拉著車壁。想要說話,渾身力氣仿若被抽蕩一空,奮力掙扎幾番,卻只能蠕動兩下嘴唇。
“唉!”
李彥長嘆一聲,知曉其意,緩聲勸道:“庶和,莫怪我言之有失,那華亭劉濃與陸、朱交好,更聽聞其與建康王、衛亦互有往來。實非,實非你我可敵啊!”
“咕!”
孟離嘴角冒出一個白泡,神色略顯猙獰。
華亭劉氏莊園。
碎湖自西樓而出,手里提著小竹籃,里面盛著楊小娘子新制的葵花蜜。俏俏倚著撫欄,漫眼看向莊內,田壟間有人在扎草人,匠作坊冒出青煙如徐,婢女們穿梭于莊院中。再側眼看向莊外青山,雖不可直見,但亦知道在山后的海邊,華亭白袍想來正揮汗如雨。
甚好,一切井然有序!
嘴角淺淺一彎,款款行向中樓。
轉角時遇上夜拂,倆人微微一愣,隨后各自面對彼此欠身萬福。夜拂走得甚急,擦身而過時,恁不地從其懷中掉下一枚香囊。
上面繡著一個字:羅。
夜拂腳尖一頓,慢慢回身,低頭看著香囊,臉作暈紅層染。
好尷尬!
碎湖盈盈而笑,心道:夜拂的心思,我知道……
便在此時,有白袍疾疾行至樓下,朗聲道:“烏程來信!”
注:這幾章江山借用釋道安入襄陽時,習鑿齒于城門口連作三問而難,眾人皆答不出,唯有釋道安從容而答,名傳天下。故,才有了松下三問。這在晉時并不鮮見,畢竟名士亦好,和尚也罷,在那時都要迎合世家,皆要談道論玄。另,那時寺廟并不拘攜女姬。若拘,哪個大名士愿與其往來!大家,不必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