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縣公署內,是一排錯落有致的石院,因朱燾為府君,便將院中青石撬開無數,移值了四季花木。縣中之事,若不關系士族,自有縣丞、主薄料理。而他則終日留連在那花木之中,攜著美婢,吟秋悲冬。
此時,在那株梅花樹下,鋪了層水洗鳳葦席。朱燾、郗鑒、劉濃圍著一方木梅矮案成環而坐,兩個美婢侍立于旁。
劉訚則與郗鑒帶來的隨從遠遠的候著,說著些江東、兗州的風俗人情。小郎君剛進公堂,他所引的那個大人物便坐著牛車來了,細細一問,就入了府君內院。他也就斜斜的倚著牛車,心情輕松。果不其然,只得盞茶功夫,便有隨從前來相喚,說是小郎君蒙府君相邀,正在府君內院雅談,要他前去侍奉。
一翻風云攪水,在世家大族子弟的眼中,不過云煙繞霧而已。
有婢兒取了水壺來,又奉上了煮茶爐具。劉濃喚過劉訚,從牛車中取了些自己晾曬的清茶,便開始焙火弄湯。
晉時名士好酒好茶,但那酒在劉濃嘗來,淡若寡水。煮茶則過濃,用的是炒茶烹煮之法,雖能驅乏,可失之清神,遠不及后世那位高人的獨傳手法。劉濃曾想與他學茶,奈何那高人言他心不正,只讓他旁觀而不授。
適才淺談,郗鑒和朱燾已將他身世問明,原是酒仙劉伶之后,都道怪不得如此風儀不群。得知衛玠將幫他找王公注籍,便不再多問。郗鑒好茶,每逢長談必備茶而飲,而劉濃實在喝不慣那種烹制之法,便自薦煮茶。
但見他先是迎著風,閉目而沉思,待睜眼之時徐徐一笑,也不撩袍袖,揮著寬大的袖子掌著火爐,調弄著火候。待那水滾之時,捏起碟中青茶根根滾水而過,便行起茶。將茶葉以銀絲小漏撈了,置于三個茶碗之中。這時再提著那青銅雞頭壺,淺淺注水,水線如珠,顆顆晶瑩而入,猶似蜻蜓點水,激得碗中茶香四溢。
朱燾聞得香味撲鼻,直浸脾神,忍不住的就想伸手去拿茶碗。劉濃微微一笑,制止道:“府君莫急,稍待一會。”
說著,他提著半壺滾水,將伏在茶碗中的茶葉,拂得九起九伏。一陣翻卷之后,剛好七分滿,色呈碧綠,猶若一汪秋湖。細細一觀,根根飽滿的青茶倒豎于水,似沉未沉。而他則拿起茶碗,微微一蕩。
頓時,清香徐懷,整個四周,都飄蕩起那似淡若無,似無卻清的徐香。一個美婢兒不由得訝道:“呀,真香。”
劉濃淡然一笑,將手中茶碗奉到郗鑒面前,道:“郗公且先觀,再嗅,徐飲!”
郗鑒觀茶,見那茶葉似活了過來,隨著碧水輕顫著身子,翩翩而舞。置于鼻下再暗中一嗅,立即便有一縷雅香,直直的鉆入了心神之中,渾然一蕩,清神之意游走于全身,便似處身于青山秋風之中,好不爽快。
“妙矣!”
郗鑒嗅著茶香,搖著頭,一贊再贊:“尚未飲喉,便已芳香繞魂,此茶妙矣!”
朱燾在一旁等得已久,又不好與郗鑒這等既貴且尊的長者爭茶,急道:“果真是與眾不同的茶香,虎頭,快快與我一碗!”
劉濃蕩了一碗給他,笑道:“府君,請慢用!”
二人淺飲著茶,都深深的沉入那茶色、茶味、茶意之中,久久不可回神。
待得一會,郗鑒端著茶碗,把對面坐著的劉濃細細的瞄著。此時梅花未開,卻枝高標傲,小郎君按膝坐于樹下,身體微微前傾,粉妝玉琢的臉上淡然含笑,受人稱贊而寵辰不驚,幾許清風徐來,撫著他的袍角,更增仙姿。
空靈俊秀,若遠山之松。
此等人物,又是名門之后,雖將注籍重興家族,但有衛叔寶的推薦和他自身的風流,定能擠身士族。郗鑒年幼之時也曾貧寒,本就不太在乎門弟,只要能說得過去,有才有姿便可。嗯,斷斷不容錯過,他心中打定了主意,擱下茶碗,笑問:“虎頭,汝可有字?”
劉濃道:“小子年幼,還未有字。”
郗鑒“哦”了一聲,笑道:“莫若我贈虎頭一字,若何?”
怎么回事!
劉濃心中一驚,身子不由得向后微仰。在這個時候,賜字只有尊長,或是師長才可以。而他還如此年幼,離及冠之時尚早。這鼎鼎大名的流民帥,就算再看中自己,也不應該在這時便要賜字呀。一側眼,發現身邊的朱燾亦是一臉驚色,不過卻掩飾的極好,兩根手指頭則輕扣著桌面,示意他同意。
郗鑒笑顏溢色,再問:“莫不是,虎頭以為我的學問,不夠?”
車騎大將軍、南昌縣公、太尉、太宰,還有那些留傳后世的書貼與文卷。蘇東坡更曾寫詩而贊:“人哪識郗鑒,天不留封倫。”,這么一個文武安國的人物,學問豈能不夠!
劉濃正了正衣衫,系了系冠帶,稽首道:“長者賜,豈敢辭,劉濃拜謝郗公!”
郗鑒扶起他,越看越喜,笑道:“若要我賜字,且換個稱呼來聽。喚我一聲,伯父。待得他日,再換。”
伯父?再換是什么……
劉濃心中如鼓擂,這下就算是個傻子都知道郗鑒想干嘛了。郗鑒,郗鑒,東床快婿!啊,他是王羲之的岳父。
七八年后,他為女選婿。王導便將自家子弟通通安置在東廂房,讓其隨意挑選。王氏子弟聽說他來選婿,都把自己好生打扮一翻,希望雀屏中選。那王羲之是個聰明伶俐的,自知混在人群中,怎能脫穎而出。便跑到床上躺著,袒胸露腹喝茶發呆。結果卻因此,被郗鑒覺得與眾不同,將女兒嫁給了他。
這,這……
劉濃胸中激蕩如澎,聽說他的女兒倒是個有才有貌的,可是,這連面都沒見過,與指腹為婚何異。不過,郗鑒并未明言,他也不好再行僵持,穩住心神,退后一步,拜伏于地:“劉濃見過郗伯父!”
“好,好好!”
郗鑒撫須而笑,長身而起,沿著梅花樹略微一轉,吩咐隨從取來筆墨紙硯,提著宣筆,縱腕便是一陣橫貫疾書。
朱燾湊前一觀,見得左伯紙上有一行筆法獨倒的草書,深沉而穩重,豐茂宏麗,轉筆決而不滯,果真不愧是有名的書法大家。
吟娥道:“有匪君子,終不可諼兮,瞻波湛奧,綠竹如簀。”
郗鑒將仍拜伏于地的劉濃撫起,牽手而至案前,說道:“虎頭,你雖暫居困境,卻遙秀于林,切不可自菲自驕,需得勤修詩書,明達而通道玄。特以此句贈你,瞻簀!”
說著,他又取下了腰間一枚玉闕,遞到劉濃面前。這是一枚蘭玉,雕工精細,色澤渾然泛輝,顯然郗鑒時時緩撫,應是他的心愛之物。
劉濃再行頓首:“伯父之勉,虎頭定當銘記于心,得此字書,已是汗顏謹受,豈敢再授伯父心愛之圭!”
郗鑒笑道:“君子如玉,君子如竹,君子如松。贈你此物,亦是望你不忘君子之性,以玉為表,以松竹為里,切不可再行推辭。”
“謝過伯父!”
劉濃聽他如此言語,只好接了圭在手,玉有暖溫,滲得手心一陣軟綿。暗思:今日這翻倒是奇遇,從堂中待罪之身,轉而結識了這郗鑒與朱燾,而這倆人都以古人之風遺澤于我,果真是鳳鳴岐山,只要自身修節,便終能得遇貴人矣。
朱燾笑道:“郗公既賜字又贈玉,朱燾亦不好讓公專美于前。也罷,既喝了你的好茶,我是個俗人,便以俗禮而待!”
手一揮,命美婢去吩咐隨從,準備兩輛牛車。至于車中載上何物,他也不言,只是笑語,待劉濃走后便知。
三人再行續茶,郗鑒與朱燾侃侃而談。劉濃守拙而不言,只顧緩緩斟茶,其靜若楚子的樣兒,看得郗鑒更是欣賞。但也沒有再深究下文,此翻賜字贈玉,都是勉勵這小郎君,提前增得些親疏。至于以后,還得看這小郎君能否如淇奧,似竹簀。畢竟早慧而夭,或是早慧而中失的事,自古便有之,他也不敢將女兒的終身,輕易的就定下來。而這般,有朱燾作見證,只要這小郎君以后能始終如一,那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如此,也算是小文定了!
劉濃雖斂眉而默然,但也知道士寒庶民有別,特別是在這等級森嚴的晉時。就以今天為例,若自己真是流民,又未逢其時,恐怕就會讓那奸宵之人得逞。那縣丞也是個入品官人,可朱燾說拿就拿了,根本就不在乎,這便是門閥。而郗鑒的想法,他當然知道,大家都是點到即止,心照不宣。至于將來,那還太久。郗鑒在考量他,他又何嘗不會在以后觀度那大有才名的郗璇、郗子房呢。
艷陽已有漸垂之勢,劉濃心憂家中娘親,而郗鑒也要回建鄴城與司馬睿、王導相會,便紛紛辭了朱燾。
郗鑒先行,又是好生一翻教誨,方才依依不舍而去。
劉濃站在樹下遙望其遠去,心中有些暢然,腰間則多了一物,正是那枚被郗鑒親自佩上的蘭玉。劉訚站在他的身側,一臉笑意的捧著那字書,準備改日裝卷。心道:小郎君果真不凡,見誰折誰,接二連三的大人物送東西。不錯,不錯。
“哞!”
一聲牛鳴響起,劉濃回轉身,只見在身后行來了兩輛牛車,其中一輛車上沉甸甸的,壓得轱轆吱吱作響,青牛也有些不堪負荷的樣子。而另一輛車中則跳出了一個美婢兒,正是那朱燾的貼身女婢中的一個。
她款款行來,一個萬福,嫣然笑道:“小郎君,妾,名喚鶯雪,奉朱郎君之命,前來跟隨。以后,鶯雪便是小郎君的人了。”
說著,她便要站到劉濃身后侍立。劉濃趕緊呼道:“且慢!這個,萬萬不敢授。君子不奪人所好,君子……”
“格格……”
鶯雪巧然而笑,眼波如水流轉,眼彎似月迷映,欠了欠身子又道:“小郎君果真被朱郎君料中,朱郎君說了,為小郎君備下了兩樣禮物,一樣是妾身鶯雪,一樣便是那一車的錢財。美女與錢財都是他心愛之物,既是心愛,拿來贈人正是應當。小郎君若要推辭,則只能推辭一樣。”
說到這里,她前行一步,衣衫之角,拂上了劉濃的鼻子,而她則笑道:“不知,小郎君,要推辭哪樣呢?”
劉濃聞得她身上陣陣甜香,面色微窘,心道:朱燾啊朱燾,你怕我拒絕你的財物,便故意如此捉弄于我。若我真把兩個都要了,也不知你會不會心痛,但肯定會成全你的雅名。成全了你的雅名,可不能成全于我呀,我還小著呢。
劉訚站在劉濃身側,好整以暇的看自家小郎君會如何選擇。而劉濃亦沒有讓他們久等,朝著縣公署一個稽首:“雅賜不敢授,俗財正我需,謝過朱府君,鶯雪小娘子請回。”
“果真如此!”
鶯雪嬌聲一笑,再不言語,轉身進了牛車,一點也不拖泥帶水。這便是晉時,對了胃口,朱燾可以擲財累牛,就連一個女婢也自有風度,不可他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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