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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頭城為三國孫權所筑,呈環形,合圍層疊繞上山巔。城池虎踞于濤濤江水之側,扼守著江東險要門戶,又能北望中原。
正陽之光,披在那以堅石壘就的軍事要塞四方,渾似為其渡了一層金。一輛牛車蹄它而來,守門的城衛上前欲攔,車后的差役反倒幾個快步,拉住那城衛一陣低語。車上的車夫淡然一笑,舉手揚鞭,牛車再度啟行。
路呈斜坡,牛車一路迎著陽光,繞著曲腸,直奔山顛。
莊丁在高處看見了宛延而上的牛車,向身旁的主子稟報。主子等得雖不久,卻心生煩燥不耐,嘿嘿一笑,揮著寬袖,踏著木屐便進了縣公署。
不多時,牛車便至,車夫攜著小郎君落定。那小郎君整了整冠,略略適應了那稍顯刺眼的陽光,輕輕的拍了拍自己的臉,抬頭一觀。
“石頭城!”
三個筆鋒蒼勁的大字凸現于眼,署名:孫仲謀。
“你在此安待。”劉濃沒有心情去細觀孫權的真跡,吩咐著劉訚,言語低緩,朝著他又輕輕的點了點頭。
劉訚道:“小郎君若遇不諧,且呼喝一聲。”
“嗯。”
劉濃輕聲而應,把門口兩側差役掠了一眼,暗吸一口氣,撩起袍角下擺,昂首挺胸,正視不斜,隨著領頭差役跨入門中。他和劉訚早已定計,若是那張愷之弟與人竄通欲強行不軌,無計可施之時,便由劉訚持衛玠名刺而入。
進門之后,是兩排翠柳夾道,道上盡鋪青石,劉濃擺著左右風袖,徐徐而行,木屐踏石之聲穩而不亂。
來到正堂,見得堂中跪伏著一個人,穿著一身頗是華麗的儒服,屁股高高的撅起,露出了腳下的青襪木屐。儒服應以清雅而素魂,這般不類不倫的打扮,真是畫虎不成反成犬。這,應該就是那張愷之弟了。
“把人帶進來!”
堂中傳來一聲輕喝,在堂案右側坐著一個人,著縣丞打扮,是個年約三十有許的中年男人。面色微黑,唇薄眉厲,倒是有股子不怒自威。
差役從堂中奔出,歉然的低著首。劉濃也不為難他,微微一笑,隨著那差役搖進了堂中,端端的按著雙膝跪坐,而不是跪伏。
縣丞張芳喝道:“為何不跪?”
劉濃朝著縣丞拱了拱手,朗聲說道:“士族子弟,上不跪大人,下不傾庶民。只跪天地與父母,縣丞何驚?”
自漢開國之君劉邦以來,便對世家精英子弟極是憂厚,百官上朝都無須向天子跪拜。到了魏晉時期,世家更是自重身份,這縣丞只是個八品濁史,非是太子洗馬、中書舍人那等清官,一般都是由庶族寒門子弟充任,劉濃當然不會向他下跪。
“哦,士族子弟。”
縣丞張芳身子略微后仰,把那還低著頭的張憦一掃,說道:“堂下張憦,你訟告的是流民,還是士族?”
張憦趕緊抬頭,指著劉濃,大聲道:“回稟張縣丞,這小童不是士族,只是南逃而來的流民,租賃了我家莊院居住。我家兄長前去催租,他冒充士族,命下人將我阿兄活活打死,請縣丞為小民做主啊……”
他的聲音拖得又尖又厲,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亂甩,好像含著滿腹的心傷。
“休得喧嘩!”
張芳沉聲而喝,摸著光凸凸的下巴,漫聲說道:“既是流民,見了本縣丞為何不跪?且又冒充士族罪上加罪,小小孩童便如此膽大妄為,縱仆行兇傷人致命。年雖幼小,但法不容情,暫且收監。徐節何在?”
差役頭一臉的驚疑,事關士族,府君還沒過問就要收監,大有不妥啊,奈何縣官不如現管,這拿人也在縣丞的職責之內。
他只好上前,嗡聲答道:“徐節在此!”
張芳道:“命你速速前去,將其家人家仆一并帶來,不得有誤!”
“諾!”
劉濃一直旁觀著那縣丞發號施令,并未作聲,心中一聲冷笑:那廝弒兄栽臟于我,敢如此張狂,原來是有你這個懸丞做為依仗。而你這縣丞不問清紅皂白,便想將此案速決,應該是懼我以前身份,怕牽連出節外生枝。
“且慢!”
劉濃按膝而起,直直的站起身子,抖了抖衣袍,正了正青冠,緩聲說道:“縣丞為何只憑一面之辭,便確定劉濃不是士族?”
“據本縣丞所知……”
“好個據本縣丞所知!”
劉濃一聲大喝,踏前三步,從來拿他的兩個差役中穿身而過,指著那縣丞喝道:“敢問縣丞,前后不過個半時辰,事發如此突然,你既不是主薄,也不是典史,如何便知劉濃并非士族子弟?莫非,你事先便將劉某內情查過?劉某若是流民,混雜于芒,不過滄海一粟,竟蒙縣丞如此看顧。莫非,縣丞與我有舊?既不是有舊,那劉某倒想問問縣丞,此翻意欲何為?莫非,意欲與小人一起謀我年幼無知乎……”
說完,他昂身挺立、面呈怒色,并不與其糾纏張愷到底是誰所殺。
而他這翻鏘鏘之喝,頓時將堂中一干差役和那縣丞以及張愷之弟鎮住。南渡而來的人家,魚龍混雜在一起,誰又能輕易的辯清他的根腳!那些差役們更是面面而窺,劉濃此言有理有據,將事情分析得點滴不露。一個天大的陰謀,就在那三個莫非中,一點一點的銜接在一起。張愷,或許真的是其弟和縣丞……
一語之失,便潰之千里。
張芳大驚失色,再也坐不住,長身而起,喝道:“冒充士族,縱仆行兇,竟還敢咆哮于本縣丞面前,左右何在,還不于我拿下!”
“栽臟嫁禍,兇頑無恥。夫欲張狂,天地,使其滅亡!”
劉濃冷冷一笑,負手而立。
差役們見了他的風度姿儀,聽了他的話本就生疑,怎敢再行擒拿。縣丞和那張憦作死,想污蔑欺凌士家子弟,他們可不傻,犯不著陪他倆一起送命。便有那聰慧的,悄悄的邁入后堂,想要去報知府君,卻迎頭瞧見一個身著對襟寬服男子,正在暗中儼笑。
“噓!”
寬服男子伸指靠了靠嘴,穿出后堂,行向堂前,人未至,聲先聞:“好個夫欲張狂,天地使其滅亡。敢問,何為張狂?”
總算把你引出來了!
劉濃嘴角微彎,一閃即沒,答道:“德不孤,必有鄰,反之亦同。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
不論是這世還是后世,他對儒道經玄都不精通。能答這一句話,是因為這話,正是后世的高人所贈。
“咦!”
寬服男子微微驚愕,他行至堂口,已將這孩童看得清楚,果真是一個七八歲的稚齡幼童。不僅心思敏捷,竟還熟通論語。雖然這論語,是士族和寒門子弟,在初習之時便會必修的功課。但他這兩句,分別出自《論語-里仁》、《論語-子路》,巧妙的融在一起,正合此時之景,恰恰的勾勒出了一個德行有虧,而尸服居位之人的尷尬。
“府君……”
“府君!”
一干差役盡皆松了一口氣,而那縣丞又驚又急,面色更黑,戰戰兢兢的向著寬服男子深深施禮。寬服男子卻看也不看他,徑自從他身邊擦身而過,把劉濃上下左右一陣細瞧,嘖嘖贊道:“臨風之小松,雖幼卻骨傲。莫不是衛壁人,當初……”
縣丞暗一咬牙,轉身朝著府君再行一禮道:“府君,此童確實冒充士族子弟!”
朱府君被人打斷話頭,心中極是不喜,袍袖一揮,怒喝:“本府君堂中問話,豈有你說話的份,汝站一邊去,若他言之為實,汝需自服后果!”
“諾!”
張芳退在一旁,心中忐忑,渾身直抖。
縣丞與府君雖說只是一品之差,但這朱府君朱燾出自江東朱氏,是本地的頂級門閥世家,年剛及冠便是他的頂頭上司,這還只是別人跑到這石頭城來,練手攢資歷。而他雖然也姓張,可和那江東頂閥張氏,八桿子也打不到一起。在晉時,士族欲制庶族寒門,不過翻掌之間爾。
士族與庶族,天地云壤之別矣。
朱府君眉頭輕皺,似乎正在想,剛才說到哪兒了。沉吟細思,卻怎生也想不起來,心中更怒,把那縣丞一撇,顫顫危危的慫包樣兒,果真是個德行勢孤的。再一看劉濃,但見他站在堂中,受眾人環圍捭闔而視,卻不卑不亢,沉靜大方,微風拂過葛袍,引得袍角如徐而展。
臨風欲去,真云泥也!
他再一思及自己院中那位貴人所言,說這孩童不僅風姿脫俗,更作得一首好詩,是個才華橫溢的。
想起了自己偶得的那一題,便笑道:“縣丞說你冒充士族行兇,你說縣丞與人勾連陷害于你,我也不來論你們誰是誰非。我有一題,若你答中,不論你如今是否是士族之身,都不再追究你傷人之罪,還會將你所言之事,一查到底。可若你答不中,那便各治其罪。你可,敢答?”
辯難、清談!
劉濃心中微微一跳,但面不改色,揖手一禮道:“請府君出題!”
“好!”
真是干脆利落,朱燾撫掌而贊,左右一陣徘徊,似在醞釀,半響,朗聲道:“子曰:不患無位,患所未立;不患已知,求為可知也。請引老莊玄經而答。”
說著,他緩撫著手中白毛麈,斜斜的靠在了堂案之側,一雙濃眉大眼饒有興致的瞅著劉濃,嘴角則帶著盈盈笑意。既有貴人前來相助,他當然不會治劉濃的罪,不過若是能把這玉樹臨風的小郎君難上一難,又有何不可。
劉濃沉吟數十息,情不自禁的繞著堂中紋石而行,木屐踏了十八響,猛地眼睛一亮,答道:“天之道,損有余,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余……”
說到這里,他再一沉吟而補釋:“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居。人之力有長有短,長短不及,因位不適。所患所思,皆因心起,守心而補足,便能知之。小子,妄言了。”
說完,他退回原位,屏心靜氣,目不斜視,不見驕,亦不見燥。就連一雙晶亮的眼睛,也似乎正在含著煙云,有些霧蒙。
如此一來,反增姿色。
“妙哉!”
朱燾初聽他引老子之言,略顯生澀,更似乎有些文不對題。可經他這一補釋,細細咀嚼,只覺回味無窮。似秋風拂過大江,又好像正置身于蒼茫云海,迎頭有得一輪紅日高懸,照得人身心明朗。他自小便經文習武,本想入軍,提馬而逐中原。奈何家族不依,反倒讓他來這石頭城,當個閑得蛋疼的府君,心中抑郁已久。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居。
得此一言,他頓覺心胸開闊。是啊,雖然是個一隅府君,可依他朱燾之能,只要日日砥礪,又何嘗沒有領將在外的一天呢!
心中激動,不由得一把就拋了那手中的白毛麈,蹲下身子,雙手緊緊的握著劉濃的肩臂,眼中竟隱約見得有浮水深藏,似乎深閨女兒般瞅著劉濃,脈脈不得語。倒把劉濃嚇了一跳,身子不住的扭捏而擺。這,這朱府君朱燾,沒聽說過他有龍陽、孿童之癖啊。
“且隨我來!”
朱燾牽著劉濃的手,急速的轉向后堂。順口一句:“左右,把張縣丞給拿了收監,徐節,查后回稟!”
“遵命!”
徐節一聲得令,左右揪了那張縣丞,如此這般急轉而下,張憦早已嚇成了一堆爛泥,全身如抖篩,身下則是一灘水漬。
而堂后遠處,還在不停的傳來朱府君的稱贊:“妙哉!”
“妙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