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即將開眼,隱隱見得天邊有一縷赤紅正在破漆,室里的銅燈放著光,將對坐的二人面色映得清晰。
這盞銅燈,龍頭而獸身,頭生雙角,身生雙翼。前腿右曲而左伸,后腿作蹬呈爬行狀,嘴銜一耳,耳中吐光。
此獸之像,正欲覓食。
衛玠摸索著手爐,瞅著銅燈,眼彎斜挑著身前的小小孩童,嘴角帶著絲絲戲謔。他沒有懷疑這小郎君的身份,也并非因為劉綃的不孝,而遷怒于他。當初阮咸還曾在服喪期間,納姑母的鮮卑奴為小妾,一樣不減其名士風范。他之所以惡之,是為這小孩子如此年紀,便這般心性,為亡故之人計,不得不出言教訓。
他眼看著劉濃面上的神色顯出了驚慌,雖然一閃即逝,但怎躲得過他的洞察。暗中卻微微點頭,知道驚懼,還能有救。
到要看看,他如何作答。
劉濃將眼光從銅燈上移走,正視著衛玠,他雖然不明白那里做錯,引他排斥。但自己這尷尬的身份出處,確實也曾多次帶來不便。他后世是經商出身,擅喜揣人心度,雖是戰戰兢兢,卻總能納步為城,不弱于人。可如今觀了半天,這衛玠面不著色,只顧摸索著手爐,斜斜靠案,云淡風輕的等著他的辯答。
他實在是摸不透這人喜怒,心中暗嘆:古人哪里蠢了,一個個精得跟鬼似的,穿越小說害人不淺。
深吸幾口氣,他朝著面前的衛玠再度深拜一禮,朗聲道:“衛世叔,劉濃并不覺得家父有何不孝。人生而有靈,靈之所至,情之所發,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我雖出于家父服裝期間,但敢問世叔,就若陽春逢白雪,此乃天定。誰又能主,情起之早晚?”
說完,他前傾的身子微微往后一縮,注視著燈光下的衛玠。賭了!就賭你和潘安一樣,都是個癡情種子。潘安三篇悼亡詩名傳后世,字字深切,句句深情,對那早夭的楊容姬念念不忘。而這衛玠也相差不離,雖然剛剛娶了山簡之女,但他和大名士樂廣之女自小居在一處,正是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豈能輕易忘情!
“人生而有靈……”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衛玠緊緊的捧著手爐,身子越伏越低,情不自禁的念著這兩句話,越思越迷,越迷越深。這第一句,暗合道家玄心:天地無形,萬物唯人為貴。又合儒家格物上下而求索,窮究生靈事物至理。而這第二句,則深得他心,正是這不知所起,才有了魏晉時期的率直放任、清竣通達。
真是,好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衛世叔,衛世叔……”劉濃低低的喚著,看著對面的人蒼白的容顏,心中略有不忍。這衛玠體質特殊,累了會病,思久了也會病。據他所知,這衛玠便是在這一次的圍觀與深夜長談之后,從而一病不起,一命嗚呼。他本不該在此時拜訪,可時不我待啊,若不在今夜前來,待其臥床不起,那就萬事皆休了。
衛玠入得深沉,似乎沒有聽見他的呼喚。右手不知覺的想去拿筆架上豎吊著的宣筆,心中有股子強烈的欲望,想將這兩句話縱橫一書,尾指卻不慎觸碰到了銅燈之耳,被火光一灼,猛然一痛,這才復醒。
拿眼正觀對面小郎君,見其眉間色宇帶著濃濃擔憂,心中猶然一暖,卻更打定主意要好好教導他一翻,免得他誤入岐路,慢聲說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你是劉虎頭?三年前,我曾見過你一面。那時,你尚未知人事,如今為何如此早慧?”
果真是集儒玄于一身的辯難大家,心思縝密,步步為營,而劉濃正應了那句:物極必反,事物反常必為妖。他這一話多出,任劉濃如何回答,都避不開身份之疑。畢竟此時北地士族紛紛倉皇南渡,兵連禍結之下,有人得了梅花墨而冒充士族子弟,也是猶未可知。
劉濃若堅持自己是劉綃之子,那如何解釋他的早慧。三年的時間,又豈能由一個傻子慧成這般!雖說子不語怪力亂神,這時的人還不至于把他當成妖怪,拿來做燒烤。但若想借錢、注籍、借書,從而展開他的人生規劃,那恐怕就是妄談了。
可劉濃既然來此,對這一問,早已胸中藏竹,知道避不過,他干脆不避,答道:“衛世叔由儒入道,是經學大家,豈不聞莊周夢蝶乎?莊公夢蝶,焉知人夢蝶,亦或蝶夢人!劉濃三年前一夢而癡,夢醒而歸,有何怪焉?”
人夢蝶,蝶夢人。一夢而癡,夢醒而歸。
衛玠心中默念,淺淺起身,看著眼前神色從容、妙語如珠的小人兒,心中直覺這個小小孩童真不可小覬。可是他既是工于心計之輩,又怎能對儒玄領悟如此之深,真個復雜之極。忍不住的嘆道:“汝本佳玉,遇難而要拜見于我,為何初見不至。既夜訪于門,卻又要久候方至,這般學人弄計而虛,實不可取。需知這天下之道,無不在乎于自然。如汝所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你能穎悟至此,萬萬不可失了洞見率真!”
汗顏!無地自容!
劉濃本在防備著他的再次出難,卻不料他竟說出了這翻規勸的話語。而自己的那些自以為聰明的小動作,竟一點不露的被人洞若觀火。不用細思,已知為何惹他不喜,在這晉時古風,崇尚性情真露,自己刻意的程門立雪,正好與其背道而馳。
“衛世叔……”
一聲長喚,劉濃伏地不起,面上汗如雨落,雙肩亦在微微顫抖。衛玠的這話,正是一針見血,深深的刺進他的心窩,由不得他不自慚形穢。他不由得想起后世之時,一名高人曾對他言:心正則身正,心正身正,則無敵于天下。他見慣了商場的爾虞我詐,對此一直都不明白,如今倒有些懂了。而自己妄想憑著后世之人的先知,仗著后世的經商角度用以觀人度人,還想依此而建立門閥世家。
這,何其可笑矣!
自己所言所語,在別人的眼中,不過是空具其形,不具其神,豈不如沐候而冠!
他穿越月旬,心中對這些古人多少有些看不起,此時經得衛玠之語,真若雷霆現于心海,又似當頭棒喝。兩世為人,兩世之觀,集合在一起,頓時發覺自己錯在了何處!也明白了那句話的真正含義:修心、養性、齊家、治國平天下。
衛玠見他長伏不起,面色羞愧不似作偽,心中甚喜。見天邊已泛白,便吩咐左右,今日閉門不見客。又長身而起,掩了房門,挽手扶起劉濃,笑道:“切莫怪我語重,你聰慧通達是好事,但工計之事不可妄行。你有何難處,且與我說來!”
劉濃抹了一把汗,說道:“世叔身體欠恙,劉濃打撓世叔已有多時,本不該再勞累世叔,可家母染病在床。”
“哦!”
衛玠眉頭一皺一舒,暗中已把他今日的言行不一,歸到了孝心深重之上,細問幾句,便叫了隨從。
王訚在外守候已久,聽得呼喚,趕緊踏步而入。眼瞅著二人和顏悅色的坐著,衛玠正在細問劉濃功課,劉濃沉靜而答,心中也替劉濃高興。得衛玠耳語,讓他和衛玠的心腹隨從一道去取百兩黃金。心中一頓,這衛公子果真不愧是巨閥世家出身,出手真大方,一百兩黃金,那便是一千緡五株錢,可以在江左稍遠的地方,圈好大一片地了。
待他取來,故意的將囊重重的壓案上,引得一聲悶響。
劉濃心中極喜,也不推辭,他正需要這些錢財為母親治病,朝著衛玠一禮,道:“衛世叔,家母的病拖延不得,小侄這便告辭了!”
衛玠道:“也不急在這一會,我這身子怕是將要不起,你且把你的想法都說來與我聽聽,趁著我還能走動之時,為你謀劃一二。”
說完,他便走到床邊,取了白毛大貉披在身上,又吩咐王訚再置爐火、備些酒菜,顯然是想與劉濃曲席長談。
劉濃得了錢財,自可為母治病。可那注籍之事也迫在眉睫,東晉馬上將立,門閥世家也將在那時達到鼎盛,想要任官任職一展抱負,都需得是世家子弟,最差也得是寒門庶族。若不趁這個混亂之時注得士籍,再過一年,江左便會實行僑郡制度。所有南渡而來,非士族的流民,都會被安置到偏遠的地方。
流民,自古以來,又有幾個能成器的!
“咳咳……”
衛玠見他站著發呆,以為他在替自己的身體擔憂,咳了幾聲,壓下陣陣暈眩,笑道:“坐下說話,勿要為我憂心,想來還能撐些時日。”
“世叔,還需保重身子。其余諸事,待他日,劉濃再來勞煩!”
劉濃見他身子顫抖個不停,卻還要堅持為自己出謀劃策,心中更是感激,想要隔日再來,衛玠卻始終不許。到得此時,他也真心是在為衛玠的身體擔心,以他后世的見識來看,衛玠這病是從娘胎里帶著的,幾乎可以說是無藥可醫。
便叫了候在門外的來福,將早已備下的東西置在案上,說道:“世叔,這是我釀的新酒,世叔可于飯后,少飲些許以驅寒。”
說著,他揭開酒壇封泥,頓時,整個房間都蘊繞著陣陣濃烈的酒香。
“好酒!”
衛玠嗅著那絲絲入扣的香味,精神竟為之一震。晉時男子,多好杯中之物,這衛玠雖是體弱,也不例外,每日雖不多飲,但也常飲小杯而滿。風雅之事,琴棋詩書畫與茶酒,他都是此中大家,嗅得這味,便知是好酒,而且還是他從未飲過之酒,立即見獵心喜。
劉濃微微一笑,將那壇中之酒倒出,絲線如珠滾落玉杯之中。而這下,衛玠更是大奇,忍不住的問道:“此乃何物所釀,竟如此剔透?”
晉時之酒,多為水果雜糧釀制,未行過濾,是以釀成之后,經常會有狀似螞蟻一般的酒渣浮于其中。唐時白居易便有詩一首: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
劉濃將杯斟至七分,奉到衛玠面前,笑道:“不過是燒春餾酒罷了,此酒濃,世叔須得小抿!”
衛玠聞言小品一絲,面上便浮起了層層紅暈,身上寒意被驅而暖,更贊:“燒春酒我也嘗過,但沒有這般濃烈,也無此酒回味悠長,更不如此酒晶瑩,真是好酒。虎頭,你上哪尋的方子,莫不真是生而知之啊!”
劉濃心中大窘,他總不能告訴他,自己是穿越時空而得來,只好笑言而避。衛玠小品,劉濃緩緩斟杯,細細的將諸事逐一告知,又是一翻商榷之后。
衛玠沉吟說道:“虎頭,你可想好。重新注籍,你就不再是沛郡劉氏子弟,就算我能幫你造訪王導,最多也只能評定為三等士族,很有可能,還會淪為庶族。以你如今資質,若是回沛郡,他們斷然不會再棄之族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