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其得名于明成祖朱棣的靖難之役,三岔河口是永樂帝南下時的渡口,待到靖難結束,遂以此軍事要地建立衛所,取天子渡河之渡口之意。
有明一朝,天津設天津衛、天津左衛和天津右衛這三個衛所單位。順治九年,也就是陳文兩圍衢州,誅殺陳錦的那一年,清廷合三衛為一。至雍正朝,先是化衛為州,改變了行政單位的性質,后升州為府,行政級別提升。到了后來更是成為了重要的通商口岸,一度為中國北方首屈一指的港口城市。
事實上,這座城市在運河之上,早有聚居。然則土地鹽堿化,極大的制約了城市化的進程。甚至天津衛在后世還有過一句歇后語,說是南門外的警察——代管八里臺的事兒,說是管得過寬,但也是當時的實際現象,因為出了衛城南門,海光寺還有田地,可再往南就是大片只長野草的荒地,甚至還有沼澤地,確實也不宜再設立一個專門的警察辦公地點。
武衛右軍殘部在幕僚長李之芳的率領下向北伐軍投降,這些人都是來自于漢軍旗和高麗八旗,此間亦已經不再是滄州,陳文也沒有將其全部拉出砍了。但是,這些人余下的人生,大部分時間將會在苦力營度過——滿清滅亡,然則國家百廢待興,恢復元氣是至關重要的,輕傜減賦是不可避免的,而那些需要恢復的軍事設施,就需要這些苦力來以勞動來贖罪了。
不過,相比在滄州被俘的那些清軍,他們無疑是幸運兒。陳文戰前有言,滄州戰場上不要俘虜,一戰下來,斬首超過六萬。至于苦力的缺額,那些頑固不化的清廷官員的家中,有的是。
接手了城池,陳文便將城里的八旗家眷和天津機械制造總局的官吏、工匠以及他們的家眷們全部轟了出來。這座城市不屬于這些人,他們是天津衛的軍戶、民戶們的家園,如陳文此間見過的那些滿城一樣,為八旗強奪而去,如今也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
行政的庶務,陳文無需過問,自有隨軍官員處置。步入衛城,城外的道路兩側跪滿了天津衛的那些被八旗軍趕出城的百姓。對英雄的崇拜,對皇權的仰望,對拯救者的感激,更是對這位據說是天津本地走出去的監國齊王殿下的好奇,其中多有人便在不斷的將視線投注在陳文的身上,想要看一看這張面孔他們是否會有印象。
“殿下好像對這座城算不得太熟悉的樣子,是離開太久了所以記不清楚了嗎?”
青年近衛師在路旁護衛,陳文進入衛城后的一個帶有些許新鮮感的眼神引起了丁俊杰的注意。不過這等遐思,也不過是轉瞬即逝,護衛是第一職責,而他的腦海里除了此事,也在考慮著更多關于進攻京城的事情。
進了城門,陳文沒有繼續再向城內前進。這座衛城與后世的布局稱得上是截然不同,很多地標性建筑也都是在后世重建的,形制或是位置都有著或多或少的不同。
陳文沒有進城里去親眼看看原版的鼓樓,也沒有出了西門去游覽一番鈴鐺閣,而是登上了圍城的東門,遙望著北門外后世大胡同位置的天津機械制造總局。
“把那個機械制造總局給孤拆了,那片估衣街要恢復原樣,原本的商鋪也要重新遷回來。”
估衣街早先稱其為馬頭東街,而馬頭東街則是源于馬頭渡,乃是由城門到渡口之間發展起來的商業街。
之所以叫做估衣街,那是因為這條街最早多是服裝店和綢緞莊,甚至到了后來也是以此為多。不過隨著商業的發展,很多其他商鋪也在此拔地而起,其中比如中和煙鋪更是早在崇禎年間就已經開始營業,由于其為山西人興辦,天津本地人也稱其為老西兒煙鋪,而這個煙鋪,就是后來在民國時更名為五甲子老煙鋪的那一個,為的就是銘記開業三百載的輝煌。
天津機械制造總局選址之時,便拆了北門外的那片商業區。與其說是更好的利用水力資源,還不如說是為了更好的盤剝天津衛的老百姓。但是在盤剝的同時,這個原本可以靠著師法軍工司而起的近代化機構也并沒有能夠擺脫舊有的體制,不過是一個擺對了地方的工部衙門工坊的復制品罷了。
吩咐了幕僚,幕僚便會將政令記下,而后等到戰事結束,再由派駐天津的地方官來執行。看過了北門外的腌臜,陳文又轉向衛城東北角對岸的那片區域。那里在后世便是天津教案的爆發地——望海樓大教堂,只是現在距離第二次鴉片戰爭還有兩百多年的時間,那里也不可能有法國人建造的教堂。
然而,這一次,陳文卻什么也沒說,只是在心中默默的沉吟道:“華夏王朝與異族殖民王朝是不一樣的,不會再有什么天津教案了。當然,也不會再有什么圣母得勝教堂了。”
陳文在天津衛城盤桓兩日,大軍則早已北上,尤其是北伐軍的騎兵部隊,更是率先抵近到北京城下,游騎四處,大有將城內的八旗全部包在里面的架勢。
滄州一戰,新軍除了那三千多的武衛右軍殘兵以外,步兵全部丟在了戰場上,也無一例外的變成了尸體。能夠逃出來的都是騎兵,在北伐軍騎兵的追殺之下,僥幸先一步逃回到京城,人數上也已經是大幅度的脫水過的。
清軍前腳進城,后腳北伐軍的騎兵就趕到了城下。這樣一來,帶著家眷逃亡已屬癡心妄想。而且更重要的是,山海關為北伐軍所有,那些漠南蒙古的騎兵也都讓城別走,直接回返漠南,清廷向北的退路也如預料般的被封死。剩下的,唯有向西,這是清廷與劉成想到一起的。只是大廈傾覆之際,組織力和凝聚力也在迅速崩塌,再想要做事,更是千難萬難。
順治逃回京城的當天就爆發了一場蒙古八旗聚眾攜眷潛逃的兵變,兵變沒有能夠得到鎮壓,其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在于滿洲核心人口在這一戰中的進一步削弱——相較之下,比之那些在逃亡中迅速離心的蒙古八旗的七八千騎兵,能夠逃回京城的滿洲八旗只有不到五千人。積威猶在,前者不敢對后者如何,但是逃亡出城,后者卻也是管不了的。
最初的幾天,由于主力部隊尚未抵達,大批大批的蒙古八旗帶著家眷逃亡向北,無非是回到原本的部落。這期間,漢軍八旗的家眷們亦是在設法出城,很多滿洲八旗也是如此,甚至就連不少駐守城門的滿族八旗入夜之后也會三五成群的逃出城去,擺明了是不想和愛新覺羅家一起死在此地。
后世有句話,說是人心散了,隊伍不好帶了。順治本非是其祖父、其父那般的人物,無非是承襲了前人的遺產。到了這個份上,他也是無計可施,尤其是在于那些逃出城的也免不了被北伐軍騎兵追殺的命運,就更是無可奈何了。
皇宮之中,男男女女的哭泣聲此起彼伏。皇宮之外,八旗的組織已經解體,各級旗人都在盡可能尋一條生路出來。
“楊兄弟,就聽你一句話,咱們就動手。”
北京鼓樓,三十幾個八旗旗下的包衣奴才趁著主子們亂成一團,在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年輕人和他的幾個好友的聚集下,在此圖謀大事。
八旗包衣,大多是來自于那些被八旗軍所掠的遼東漢人和歷次破口捕獲的丁口。滿清入關之時,八旗主力遷進北京,旗下的包衣亦是如此。
作為八旗的奴隸,包衣的生存環境始終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尤其是在遼東的時候,包衣的死亡率非常之高,以至于清廷需要不斷的破口,到關內擄掠漢人來彌補和充實包衣的數量,才能維持住那支日漸膨脹的軍隊。
入關之后,滿清奉行圈地、投充、逃奴等惡法,有了直隸的百姓和新進的奴隸,原本的包衣的生活才稍微得到些許提升。
等到三藩之亂的時候,八旗軍主力南下,察哈爾趁機起兵,也是那個被陳文誅殺于溧水的大學士圖海帶著京城的幾萬包衣出戰,大敗察哈爾人,才確保了后方的穩定。當然,這段歷史后世由于一部電視劇而被穿鑿附會到了圖海的幕僚周培公的身上。其實仔細一想,以著滿清對漢人的防備,尤其還是三藩之亂期間,破綻便自然明了。
“各位兄弟,咱們被那些韃子欺壓多年,現在正是報仇雪恨的時候。不過,城里面的蒙古人是跑了不少,但是逃回來的韃子也不少,他們都是久經戰陣之輩,同樣不可輕視。以在下看來,還是等到監國齊王殿下大軍抵近京城,那些韃子上墻防守之時再狠狠的捅他們一刀,以泄心頭之恨。”
楊起隆大手一揮,頗有領袖的架勢。然則能夠冷靜看清形勢的只有他這么一個,其他人不是已經被北伐軍的勝利沖昏了頭腦,就是看見滿清覆滅在即再也抑制不住仇恨,更有打算在北伐軍進城前先搶上一把的,對于他的說辭紛紛表示了不滿。
“老子聽赫舍里家的索額圖那個狗崽子與人提及,從滄州逃回來的韃子就只有幾千個,其中還有負傷的。城里面的包衣有多少,二三十萬人,現在蒙古韃子都跑了,漢軍八旗和高麗棒子全軍覆沒,就那么點兒韃子,還不是砧板上的肉嗎?”
“就是,就是,咱們比不了監國齊王殿下麾下的虎賁,但是幾十個打一個,還打不贏嗎?”
嘰嘰喳喳的響起,這些人都是各旗包衣奴才中在平日里有些威信的。楊起隆將他們召集起來,就是為了展開對八旗的清算。可是現在看來,這些人遠比他預想的還要樂觀。
眼見于此,楊起隆只得是苦口婆心的勸說,但卻收效甚微。所幸的是,鼓樓在順治十一年的時候二樓就毀于火災,至今也沒有得到重建,破破爛爛的不成樣子,也不會引起什么有心人的注意。但是他們沒有引起旁人注意,正當著他們吵得沒結果的時候,遠處的方向卻先是引起了他們的注意。
“快看,那邊著火了,是不是已經有人先行動手了。”
楊起隆一眾人極目遠眺,很快就確定了是正紅旗轄區的方向。此時此刻,一旦想到已經有人率先動手,眾人就再也聽不得楊起隆的勸說,紛紛回返召集人手,趁機好好的大干上一場。
“一群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的蠢貨,打仗必是比誰人多。要是比這個,韃子能在遼東得勢?要是比這個,監國齊王殿下能干得過浙江綠營?”
楊起隆脫口大罵,然則人去樓空,剩下的幾個老兄弟也是躍躍欲試,他跺了跺腳,也只得轉頭去召集人手,提前發動。
八旗包衣對城內的正經旗人展開了血腥的報復行動,殺其人、淫其妻女、奪其家產,當年滿清如何對他們的,他們就轉過來如何對待這些旗人。
那一夜,北京城里火光四起,殺聲震天,等到手握兵權的親貴重臣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有不少的旗人被包衣殺死。不過隨著他們開始調集軍隊,形勢也很快就逆轉了過來,這些包衣奴才面對沒有組織的八旗眷屬可謂是如狼似虎,但是真的碰上了有組織的軍隊,哪怕是剛剛遭逢了一場滅頂的慘敗的清軍,也完全是不夠看的。等到那些八旗軍重新讓包衣奴才們回憶起了八旗軍的殘忍,這場一盤散沙式的起義就徹底失去了繼續擴大戰果的可能。
等到第二天黎明,陳文親抵城下之時,城里面的包衣奴才們跑的跑,死的死,沒能逃出城也僥幸未死的則多是躲藏了起來,戰戰兢兢的等待北伐軍主力抵達的時刻。
沒了漢軍八旗,沒了蒙古八旗,沒了高麗八旗,現在連包衣都沒有了,順治等人也只得帶著那幾千八旗軍連帶著所有的旗人一同登上城墻,準備與必然會將其滅族的北伐軍做那決死一戰。
望遠鏡所及,城頭上大多是盤頭的婦人,其他的也多有花白辮子的老朽和未必有女墻高的稚子,唯獨是正當年的旗丁,卻是少之又少。
北京城墻綿延二十四公里,僅憑著滿清僅存的這點兒人口,守御一事本身就是個笑話。甚至可以說,就憑這不足萬人的男丁,配上不足十萬的老弱婦孺,怕是就連城門都守不齊全,更別說是其他什么的了。
看過了這一切,陳文任由著部下們從容布置。步兵封鎖各門,不讓一個旗人能夠得脫;騎兵作為援兵,將這些點連成一個圈;而這一場謝幕的主角們則還在緊鑼密鼓的挖掘炮兵陣地,調整那些紅夷炮和臼炮,為最后的這一戰做好萬全的準備。
部下們還在忙碌,陳文的主陣地,周遭聚集起了越來越多的百姓。這些人,衣衫襤褸,形同乞丐,但卻無一例外的把辮子剪了下去。
“小人祖上世居京城,在黃華坊的燈草胡同有著一間雜貨鋪子。韃子入關后,全家被趕出了京城,實在放不下祖上的產業,就在這城外茍活度日。得蒙監國齊王殿下揮師北伐,掃清海內胡腥,我等也可以告祭列祖列宗了啊。”
“小人是揚州人士,隨東家到京城販貨,韃子見財起意,誣陷東家是細作,小人逃脫性命,但又無錢還鄉,只得在張家灣做起了纖夫。日前聽聞王師北伐,大敗韃子新軍,特特趕來,就是要親眼看著那些殺千刀的韃子是怎么死的,日后到了九泉之下,也好對東家一家人有個交代。”
“回稟監國齊王殿下,小人祖上世代在遼陽鄉下種田……”
閑來無事,陳文派監軍官揀選了一批過來,男女老少皆有。然則一旦與他們展開對話,這一聲聲一句句的控訴,歷史的沉重感便再度壓上心頭,更是讓他恨不得立刻轟開這座城池,將滿清這一華夏歷史上破壞最為巨大的敵人徹底消滅干凈。
滿清,從其性質上就是異族殖民王朝。掠奪財富是其本性,壓制主體民族亦是其以小族臨大國所必然要行的國之根本大計。有清一朝,皆是如此。
正因為是這樣,當面對洋人的堅船利炮之時,但凡是初戰不利,清廷往往就會迅速的選擇投降,哪怕是割地賠款也在所不惜。因為以著滿清的核心人口,他們不可能長期與浮海而來,直薄漢地的洋人作戰,他們必須降低對漢地的影響,留有更多的力量來繼續壓制主體民族,繼續奴役其他少數民族,繼續維持他們的掠奪式的殖民統治。對洋人無非是在吸取中國膏腴的同時不得以的分肥而已,美其名曰:“量中華之物力,結與國之歡心”。
亦是因為如此,當遭逢三千年未有之大變局,舊有的生產關系被工業化浪潮沖垮,想要繼續維持統治就必須求變的時候,洋務運動的結果才會變成甲午戰爭是李鴻章一人與日本一國之間的戰爭,百日維新才會被干凈利落的否定,清末新政、預備立憲最后催生出的才會是一個將地方勢力屏蔽在外的皇族內閣,而皇族內閣登臺之后才會,也必然會是進一步的加強中央集權,最后導致了王朝的覆滅。
近代化進程發展過緩和受限是中國落后的主要原因,而鴉片戰爭以來的百年苦難亦是源于落后就要挨打的真理。
近代是屬于民族國家的時代,主體民族掌控國家命運不一定能夠走向徹底的近代化,但是一個主體民族受到壓制和排擠,由異族殖民統治者掌控國家命運的國度是絕對不可能完成近代化的。
滿清如此,清末同時期維新運動成功的伊朗卡加爾王朝亦是如此。所以,對于中國,近代化首先要做的便是民族革命,只有革了滿清的命,中國才會有走向近代化的可能。
陳文的這些年,改良封建制度,淬煉近代軍隊,促進工業發展和基礎科學普及,壓制傳統的儒家士大夫階級,更重要的便是提前完成民族革命。只有這樣,才能在近代化剛剛發軔未久的今天開始追趕歐陸的腳步,避免落后挨打的命運。
控訴聲中,早已從戰兵各師獨立出來的攻城炮隊已然準備完畢。遙望著城頭的老弱婦孺,陳文很清楚,他的雙手早已沾滿了無法洗刷的血跡,但是這些血液都是來源于屠戮百姓的八旗,來源于出賣民族的漢奸,來源于有清一朝兩百六十八年以及鴉片戰爭以來那長達百年的苦難的始作俑者們。
想到此間,陳文拔劍在手,佩劍直至云霄,在陽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輝。下一秒,佩劍落下,直指遠處的京城,徹底與曾經的歷史一刀兩斷的怒吼也如同是炮口噴射的橙紅色火焰一般隨之噴薄而出。
“開炮!”
(第六卷*遲來的黎明*完)
(全書完)
大結局,后面還會有一篇完本感言。另外,如果對故事中的未來還有更多想法的,筆者在完本感言后還會寫一篇推演,基本上就是這個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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