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滿腹心事的宇文旭在花園涼亭里呆坐,琢磨祖父前日問他的一個問題:若地主們和實業主們對決,皇帝應該站在哪一邊。
這個問題讓宇文旭覺得左右為難,但他不想去問父親,就想自己琢磨出答案,可琢磨來琢磨去,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看過許多典籍,覺得國以民為本,民以食為天,那么耕地對于國家來說,是十分重要的資源,所以,地主階層是國家的基石。
自耕農是朝廷重要的稅收基礎,而培育了大量士大夫的地主階層,千百年來才是朝廷權力的基礎,他難以想象沒有了士大夫,整個朝廷會變成什么樣子。
但是,朝廷現在也離不開實業,祖父說得沒錯,沒有實業支撐,鐵路、電報線路維持不下去,火輪船航運同樣也維持不下去。
沒有了便捷的鐵路、航運,朝廷對邊疆的力量投送能力大幅下降,沒有電報線路,中樞對于邊疆的控制力同樣也會下降。
作為皇帝,當然覺得國土越寬闊越好,而要抵御外患,在邊疆維持朝廷的威嚴,駐軍和必要的通信手段不能少。
宇文旭難以想象沒有了鐵路、電報,朝廷要維持對東、西突厥的優勢得多花多少錢糧。
譬如沒有火輪船運輸,關東物資輸入關中,一路上人吃馬嚼消耗的糧草可是很高的。
所以,朝廷離不開實業(工商業),還特地為了保障實業主們的權益,將工、商的地位提升,與良民無異。
他覺得,這樣就好了,天下那么大,無論是地主還是實業主,都有足夠的空間生存,兩者相安無事。
但是,當他去了一趟滎陽勞動力市場,看著一個個農閑時進城務工的農民,看著人們熱議給地主種田不如給實業主做工,心中隱約覺得不妙。
地主和實業主,對于勞動力的爭奪越來越激烈,正如祖父所說的那樣,地主階層和實業主階層的根本利益有沖突,這樣的沖突可能會越來越尖銳,朝廷遲早要做出選擇。
選地主,還是選實業主?
他不知道m.12w,左右為難。
按說商賈不該是國之柱石,因為自古以來未聞以工商立國之事。
但現在不一樣了,蒸汽機等先進機械的出現,使得國家發生了巨大變化,火車、火輪船、電報等,是圣賢生活時代未有之物,若是一味照著傳統,那就是刻舟求劍。
正琢磨間,宇文旭見舅舅韋挺經過,如同溺水之人抓到了稻草,趕緊迎上前去。
韋挺作為太子的妻弟,毫無疑問是太子的班底,作為東宮佐官,這段時間忙里忙外都在忙鐵路運輸相關事宜,如今見著外甥來求助,覺得奇怪。
外甥有疑惑,做舅舅的當然要盡力解答,他見宇文旭一臉迷茫,拍拍對方肩膀,笑道:“有何疑難雜癥,讓阿舅給你把把脈。”
結果當他聽到宇文旭說出的問題后,瞬間就后悔了:這種問題,不該是他知道的,更別說出主意了。
這是天子考校皇太孫,臣子不好參與,否則若讓天子知道了,搞不好會起疑心,認為臣子在給皇太孫出餿主意。
但轉念一想,他既然是皇太孫的舅舅,為其母族,那么出謀劃策倒也理所當然。
再看著外甥那期盼的模樣,韋挺知道自己無法推脫:外甥外表上看上去大大咧咧,但其實自尊心很強,難得開口求人,求的還是舅舅,他要是找借口回避,將來外甥有什么話恐怕都不會愿意和他說。
韋挺要提防隔墻有耳,于是在涼亭坐下,給外甥分析分析。
自明德元年以來,近三十年間,持續的低糧價、低布價,已經讓許多傳統的莊園舉步維艱,無論是河南、河北、兩淮、江南、荊湖,還是河東、關隴,俱是如此。
所以,許多莊園已經撐不下去了,所謂的自給自足,已經做不到,因為在市面上可以買到更多更好的食物、布匹、瓜果蔬菜以及各類商品。
這些東西,若靠自己的莊園來種植、制造,成本很高,質量(品質)卻不行。
于是大量的莊園開始“轉型”,將許多田地用來種植各類經濟作物。
譬如種植辣椒、靛藍、油菜等,又把麻田改棉田,種植棉花。
當然,朝廷為了確保糧食供應,對于各地的糧食產量是很注意的,要確保足夠的耕地來產出糧食,相關政策就不多說,韋挺要告訴外甥的現狀,是傳統意義上的地主,實際上已經陸續轉型。
尤其是江、河、運河以及鐵路沿線地區,許多地主也開辦了作坊、工場,經營起工商業,或者將錢財存入銀行、柜坊,吃利息或者從事“金融活動”。
這樣的人,你能分清對方是地主還是實業主?
所以,經過近三十年的變化,許多地主有了實業主的身份,韋挺還以自家做說明。
京兆韋氏,是關中大戶,家族龐大,有眾多分支。
無論是哪一房,都有大小不一的莊園、別院,而現在,經濟支柱都是各家經營的工商產業。
有作坊,有商社,有礦產等。
若不擅長經營產業,那不要緊,把錢存進銀行、柜坊吃利息,或者購買“理財產品”,亦或是入股分紅,反正有多種經營,不需要像過去那樣以莊園作為主要經濟來源。
許多京兆韋氏的子弟,仕宦無望,又不打算從軍,于是投身實業,那么從整體來看,京兆韋氏算是地主階層?實業主階層?
京兆韋氏是如此,其他大族以及權貴們,何嘗不是如此?
大家早就不靠莊園賺錢了,更別說朝廷長期括地、清查隱戶,一直都在加強征稅,使得土地的收益下降。
關于清查田畝和隱戶,天子帶頭做表率,將皇室名下田產、佃農悉數登記,該繳稅的繳稅。
出身黃州乃至山南的權貴及文武官員隨后跟進,其他權貴和文武官員們自然也得跟著學。
當今天子手段了得,真要發作起來,哪家權貴都熬不住,所以文武官員沒人敢隱瞞田產、私藏隱戶,老老實實繳納租庸調(按政策可以免租庸調的不在其內),因為逃稅的風險太大,也劃不來。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土地實際是在貶值,加上傳統的放高利貸斂財已然不可行,無論是權貴、官員,世家大族還是各地豪強,都在想辦法經營實業,或者參與“金融活動”以獲取更多的收入。
地主和實業主之間的界限變得模糊。
所以,韋挺認為天子布置的題目是題中題,看上去是二選一的單選題,但實際上,很可能是論述題。
如果按選擇題來做,無論怎么答,都落了下乘。
宇文旭聽舅舅這么一說,若有所思,祖父經常出一些奇奇怪怪的題目,若是按照一般的解題思路去解題,確實容易誤入歧途。
譬如,祖父曾經問他:地上有兩張流通券,一張面值一千匹,光潔無比,一張面值五百匹,皺巴巴的有污損,應該撿哪一張?
宇文旭的選擇是撿那面值五百匹的流通券,因為他覺得面值一千匹的流通券可能是假的,而祖父的答案是:“傻孩子,不應該是兩張都撿起來么?”
吃過多次虧的宇文旭,此刻有些意動:那么,這果然是論述題?祖父又在給我下套了?
宇文旭又想了想,覺得事情好像不是那么簡單。
舅舅的說法,是認為地主和實業主已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難以辨別所屬階層,但是,按著祖父教的知識,宇文旭發現舅舅的說法其實有待商榷。
“阿舅,總體而言,地主還是地主,哪里是實業主嘛。”宇文旭說出了自己的看法,然后向舅舅分析起來:“地主的土地還是土地,無非是莊園里種的東西,由莊稼變成了經濟作物。”
“他們開辦了作坊、工場,也經營商社,但那只是權宜之計,作坊和工場的規模,商社的營業額,能大到哪里去?”
“我看過有司每年的統計報告,以河北為例,農、礦、工、商,繳稅、營業額排在前列的‘法人’,沒一個是士族產業,若以雇工人數排位,同樣如此。”
“舅舅所說適應潮流、開設作坊的地主,實際上所擁有的機器不多,雇工相對也不多,更像是主業停滯后,開設副業賺錢補貼家用。”
“這樣的作坊和小工場,或者養殖場,生產規模上不來,成本壓不下去,產品售價沒有優勢,利潤根本就上不來,最多混個溫飽,賺大錢是別想了。”
“地主們手里還有著大量土地,土地還是他們的主要生產資料,至于作坊和工場,無非是添頭,其中的雇工,實際上是佃農。“
“但真正的實業主不一樣,他們的生產資料,是成百上千臺的機器,大量雇傭勞動力,產品同時銷售國內、海外市場。”
“然后用外貿賺的錢,補貼國內銷售的商品價格,所以他們的經營優勢很大,完全是靠生產商品進行銷售而盈利,這是他們的利潤大頭,不可能還有別的替代品。”
宇文旭指著自己坐的胡床,以此為例:“地主,現在就像一個坐在胡床上的人,腳踩在地上,坐在名為實業的胡床上,若情況不對,他站起來,離開了胡床,但腳依舊踩在地上,日子依舊能過下去。”
“他們的土地,隨時可以改種糧、麻,能夠重回自給自足的莊園經濟狀態。”
“可實業主們不一樣,雖然有錢的實業主也會購買田產,但他們的賺錢工具,是安裝了大量機器的工場而不是土地。”
“他們進行工場生產,不是為了自給自足,所以要有統一的大市場,以及遼闊的海外市場,他們才能靠銷售商品在市場上掙錢,這是自給自足做不到的。”
“對于實業主來說,工場生產是主業,工場、自由勞動力以及市場是不能沒有的,若沒了,實業主也就完蛋了。”
“所以,總體來說,地主依舊是地主,即便經營了些許實業,卻只是副業,和實業主是有區別的,總不能...總不能一個人手里拿著鍋鏟就變成了廚子,對吧?”
“實業主階層的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和地主階層是不一樣的,地主如今是日子過不下去,才做副業補貼家用,兩者完全不是一回事嘛!”
“所以,這還是道選擇題。”
宇文旭越說思路越清晰,而韋挺越聽心越驚:你不可能有這種見識,而那什么‘生產資料’,‘生產關系’,典籍上可從來沒有出現過。
這種詭異的知識是誰教的?
韋挺知道一定是天子教的,并且已經在宇文旭腦海里生根發芽了。
如此一來,他要想把外甥的想法轉過來,難度不小。
天子一直在針對士族,用軟刀子割肉,以科舉限制士族子弟入仕,以發展工商瓦解莊園,這一點,有識之士都看得出來。
大家對此無能為力,因為這是陽謀,天子堂堂正正行事,若講道理,誰也講不過天子。
所以只能寄希望于太子,希望太子將來繼位后能夠“從善如流”,然而太子看上去不太可能改弦更張,估計自幼被天子教育,思維定型了。
所以,大家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皇太孫身上。
現在,韋挺是看出來了,多年后,若宇文旭繼位,很大概率會繼續祖父的政策,將士族逼至窮途末路:要么完蛋,要么轉型。
天子出這道選擇題,就是要看看皇孫的傾向是什么,說的是地主和實業主,實際上指代士族和工商。
當今天子,用了差不多三十年,把士族的經濟基礎莊園弄得幾近崩潰。
大量佃農、莊客出逃,加上糧價、布價持續多年走低,使得莊園的經營成本大漲,收益卻大減,于是不得不轉型。
要么種植經濟作物,要么從事一直看不起的賤業(工商),開設各類作坊、工場。
但是,正如宇文旭所說,許多士族轉型開辦的小作坊和工場競爭力不行,只是做到了溫飽,遠談不上賺大錢。
想要賺大錢,就得上規模,一旦工場上規模,那就是不歸路,再也回不了頭,得把實業當做主業來做,畢竟機器可不便宜。
那么,把實業當做主業來做的士族,還能稱之為士族么?
韋挺經常思考這個問題,發現再這么下去,士族真就要不可逆轉的“變質”了。
士族在經濟上不得不轉型,在仕途上,因為當今朝廷已經斷了士族靠著門第、名望入仕的路子,士族子弟想入仕當官,可靠的途徑就只能是考科舉。
科舉的競爭越來越激烈,大量寒族、工商子弟拼了命的讀書,為的就是通過科舉做官,士族子弟面臨數倍于己、瘋狂做題的普通考生強有力競爭,想要脫穎而出是越來越難。
再這么下去,很可能會出現許多士族接連兩、三代人無仕宦,或者入仕后無法位居高位的情況,在政治上變成無根之木。
累世二千石為世家,沒有了累世為官,又沒有富貴、顯赫的姻親,士族就只有門第、郡望引以為傲,可那是祖宗的榮耀,兒孫不努力、不能躋身高位,家道中落不可避免。
這樣的例子,數百年來比比皆是,韋挺就知道一些例子。
譬如當年衣冠南渡時,瑯琊諸葛氏和瑯琊王氏并稱“王葛”,結果沒過幾代人,人們只知道瑯琊王氏,瑯琊諸葛氏已經淡出視野。
原因就是諸葛氏子弟的仕途不順,于是門第下跌,泯然眾人。
“阿舅,看來若是要二選一,實業主可比地主有前途多了。”宇文旭興奮的說,他終于想到了答案:“說到民以食為天,如今中原各地,不一樣有新式農場提供糧食么?地主的莊園又不是不能替代嘛!”
“啊..這話也沒錯....”韋挺敷衍著,看著興高采烈的宇文旭,又看看花園里泛黃的花木,心中一嘆:
大勢已成,真是無可奈何花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