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且給趙家老太爺最后一次針灸后,眼見效果還不錯,真是松了口氣,畢竟完成了一件大事。
如果在家中,這樣的病人即便他父親也要慎重對待,說不定比他用的方法還要保守。
他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再者說當時也只有針灸是唯一可用的方案,畢竟他在藥物學上跟父親相比還是差些火候,力有不逮。
眼下,他開始考慮多使用藥物治療,效果會更好,哪怕治療周期長一些,后期副作用會小很多,尤其是對于垂暮之年的老人。
老爺子身體恢復的狀況堪稱完美,甚至超出了他的預想,這跟趙家老太爺壯年時身體底子好有關,但他還是擔心后期會有一定的副作用,在一般病人而言可能沒什么,但對老太爺這個年紀就難說了。
況且對針灸治療的大膽嘗試,成效是明顯的,大家都看到了,但結果卻無法掌控。如果就這樣離開小鎮,況且心里不踏實,這是行醫的大忌。
為了防止出現不測,況且留下了藥方,不是一張,而是三十多張,頭一年是半個月換一次藥方,第二年后一個月換一次藥方。
兩年之內的情況他還大略能把握得住,無法測定的就是兩年后的事。那時他還能否回到這里,給老太爺治病,只能聽天由命了。
在醫治若干病人后,況且發現一個問題,他只能測算出病人在一定年限內的病情發展,以及好轉情況,之后就模糊不清了。
難道,這涉及到了病人的壽命問題?
國醫圣手完全能測算一個人的壽命,這是肯定的。況且當然沒有自視為神醫,更為達到圣手的水平,但對內心出現的模糊現象,還是感到幾分新奇。
從脈理上說,不應該出現這種現象,這種推算雖然精微神妙,總是可以推算出來的,就如他懸測老太爺前二十年的病情一樣。
然則,為何兩年后的情況他卻感到模糊,無法測出了呢?
難道說兩年后是命定而非病情,所以他測算不出?
此事他已經想了多日,總是一頭霧水,最后索性不想了。病可以診斷,命卻不行,或許還有更多的無法測算的事,謂之天有不測風云。
不過有件令他極為欣慰的事,就是呂郎中這位徒弟。
呂郎中并不聰明,年歲也不小了,不過他卻有一般醫生無法相比的地方,他有幾十年豐富的臨床經驗。
所以教這個弟子,他感到格外省力,而且神速非凡,許多時候不過是幫他捅破一層窗戶紙,雖然只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若是無人捅破,也許這輩子就無法再進一步,捅破了就會登上一層樓。
禪學如此,其他學識也是一樣。
呂郎中這些日子天天都在無比激動中度過,況且不免有點擔憂他的心臟承受力。呂郎中感到自己好像被刮開一層眼翳,得以看到真正的醫學世界。
醫學真的如此神妙,醫道竟然如此廣闊無邊。
限于時間,況且除了與他探討那些藥方外,就是填鴨似的把許多東西灌給他。這些都跟家傳的醫道無關,而是他父親跟它討論時講述的一些普通道理,他不管呂郎中能理解多少,反正先灌下去再說。
呂郎中豎著耳朵聽,用筆記下來,晚上回家還要用恭楷謄錄一遍,這可是能做傳家寶的寶物啊。
況且有時看著呂郎中驚喜若狂的樣子,心中都感到愧疚,這就像富豪子弟見到赤貧人家的孩子一樣,跟人的天分、能力無關,純粹就是家世的關系,生在況家,只要不是白癡,也沒笨到家,再能勤奮些,想不成為名醫都難。而一般人想得到這些知識根本就是做夢了。
不管你怎樣拜師,怎樣苦學,也沒用。靠自悟,在醫學上根本不可能,醫學必須由臨床實踐作為基礎。
所以不管小鎮上的人跟呂郎中怎樣膜拜自己,他自己心里明白,這不過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外面的世界廣闊無邊,真正的神醫也不是在御醫堂,往往是在民間。
造成這一現象的原因在朱元璋身上。
開國之初,朱元璋以殘酷的手法對待醫生,尤其是那些名醫,比對文人的殘酷有過之無不及。
凡功臣生病,他就會派去御醫,而且不止一個。如果能治好這些功臣的病就算了,一旦功臣病歿,所有醫生一律斬首,無一例外。
這種政策的制訂讓人匪夷所思,顯然朱元璋從來也不跟人講道理。所以名醫國醫都逃命似的四處躲藏,唯恐被朝廷征去。
這段歷史并非后人污蔑。
就連朱元璋的結發妻子馬皇后也不能接受,她在病重時堅決拒絕給她請醫生,朱元璋問她原因,馬皇后坦言:我不能因我之故讓你去殺那些醫生!
不能請醫生,就改請和尚道士,好在朱元璋對和尚道士還算開恩,馬皇后雖然病薨,這些和尚道士沒殺一個,真是要謝主隆恩了。
那么,朱元璋為何如此痛恨醫生,卻也找不到依據,歷史上只有秦始皇如此對待醫生。始皇時期,醫生如果不能一副藥治愈他的病,馬上就被砍頭。相比之下,朱元璋還算寬厚了,畢竟是秋后算賬。
朱棣之后,這種政策廢除了,但余威所懾,還是沒有名醫愿意在朝廷當御醫,御醫堂里基本都是當初不得已入宮,從朱元璋刀口下僥幸逃出命的人的后代。
況且想到這些,是因為他祖上就是開國初的名醫,后來逃入民間,這些事他父親都跟他講過。
現在有人要抓我,是不是跟此事有關?
他忽然心頭一震,好像找到了一個解開自己身世之謎的突破點。但轉念想想又放棄了。難道朱元璋對他祖上下過必殺令?即便如此,那也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朝廷做事再認真,也不可能還有人現今還再執行太祖的旨意吧。
然則,自己祖上還能犯什么事呢?況且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說是自己年輕時闖的禍事,留下了禍根。況且對此根本不信。父親的為人他很清楚,父親完全是一個彬彬君子,決不會得罪什么人,更不會惹出這等被人四海追殺,甚至牽連到皇家的禍事。
世事自有原委,花開自有芬芳。
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兩天后,況且訂的筆墨紙硯到了,他迫不及待地鋪開紙、磨起墨,眉笑顏開。很顯然,他對這次送來的貨比較滿意。
這些日子,他一直用劣質的筆跟粗墨寫藥方,感覺不是帶著鐐銬跳舞,而是饑餓難耐時大嚼木頭。
他知道有的書法宗師不挑筆紙墨硯,他卻不行,只有自己用慣的東西才能得心應手,寫出最好效果。
小王爺師兄曾經送他幾管貢品紫毫,筆桿鍍金,上面還有蛟龍盤柱,看上去富麗奢華,當藝術品供著倒是不錯,真正用起來并不稱手,倒是陳慕沙送他的紫毫才真是好筆,比他日常所用的不知好多少倍。
況且并不單純追求上乘的筆,制筆宗師的作品,在市面上基本買不到。那也就罷了,起碼拿在手上自己的感覺要對。
“你怎么不等我,這活是我的,別搶!”
蕭妮兒一陣風似的闖進來,劈手奪過他手中的墨塊,然后細心磨起來。
況且苦笑一聲,這都有人搶,磨墨而已,難道這也能上癮不成?
“跟你說,以后你要寫字,就叫我一聲,一定要我來磨墨。”蕭妮兒抬頭說道。
“為什么?磨墨難道是你的職業,你磨得一定比別人好?”
“我不會干別的,就會干這個,誰讓咱是丫環的命,只能干丫環的活。”
“說得如此可憐,倒是我的不對了,你放心,我絕不會讓你當丫環。”況且順手摸了一下她的頭,這這動作還真有點“老人家”的味道。
“那還能當少奶奶啊,哥,你對我好,我知道,可是別哄我了。”蕭妮兒安之若素地干著這丫環的活。
況且一陣頭痛,這幾乎是無解的問題。但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個底線,絕不可能真讓蕭妮兒給自己當什么丫環,究竟把她什么位置上,他現在也不知道,只能等到以后再想出辦法來再說。
不過,蕭妮兒磨的墨還真是有一股奇特的香味。
“這兩天沒見你,都在忙什么?”況且趕緊轉換話題。
“我還能忙什么,什么也做不了,在屋里呆著唄。”蕭妮兒幽幽道。
這兩天況且把病人都交給呂郎中了,小鎮上幾乎沒有新的病人來問診,都是來復診治療的,這些人的病情呂郎中也很清楚,治療方法自然也知道。
況且就專門在自己的屋里給呂郎中上課,真像教徒弟一般,把要傳授的醫道一股腦講述出來。他也沒什么教材,就是先跟呂郎中探討一些脈案和藥方,遇到問題,現場開講,凡是涉及到的問題一律不放過。
呂郎中那是如醉如癡,天天都跟吃了仙丹人參果似的,人都年輕了不下二十歲,恨不得況且一直講下去,講到天昏地暗,地老天荒。
蕭妮兒卻不愿意了,況且不給病人治病,她就不好人前人后跟著。況且給呂郎中講課,連端茶倒水的活兒也搶走了。本想耐著性子聽聽況且講課,說不定自己也能學些,可是聽著那些藥材亂七八糟的名字,她暈死了,只好怏怏退出去。
所以今天一看到藥鋪送貨來,知道是訂的筆墨紙硯到了,趕緊過來要搶些活兒干,不成想況且自己先磨上了,她焉能不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