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章:一角天地,一曲離殤合兩更
熱門小說
男子頓了頓,只嘆道:“易水人去,明月如霜。”
說著,他舉目而視。
但見荒蕪的上空,皎月徐徐,華照舒然,卻又透著一股難言的寂靜。
這一刻,野很曠,天很低,月很凄。
若藍與千葉看了看男子,神情中繾著熟悉。
“戲子前輩,多年不見,沒想到你還是當年的你,一點也未改變。”
若藍笑著說道。
男子一頓,眸光生輝,應了句:“若藍姑娘,你們不也是一樣嗎?”
接著,戲子看向千葉,道:“葉兒,這些年來,辛苦你了。”
千葉笑了笑,道:“我不辛苦,或者說,我的辛苦讓我心安理得。”
戲子微愣,他又豈會聽不出千葉的言外之意?
秦萬里身為荒殿之人,正魔大戰前,他被困于九幽澗中,后死于魔修之手。
這些事,早已不作什么秘密。
讓千葉心寒的是,對于秦萬里之死,荒殿竟表現得無所動容。
那樣的冷落,來得唐突而又無情。
所以在千葉的心底,終究是有些埋恨荒殿的。
此時,戲子緘默不語著。
他是個戲子,一生出演過不少戲,他很清楚,所有的戲中最難演繹的或許便是沉默。
沉寂半響,戲子的目光轉投到了天翊與阿彪的身上。
千鈺他是認識的,甚至裨惡他也與之有過面緣。
但天翊與阿彪,卻是戲子第一次見到。
雖說是第一次相見,可給戲子的感覺,那一種陌生里竟又潛著熟悉。
戲子先是看向天翊,道:“閣下可是初次前來荒蕪之域?”
天翊笑著點了點頭。
接著,戲子又望向阿彪。
阿彪擺了擺手中花酒,笑道:“我跟白大師一樣,也是初來此地。”
“白大師?”
戲子皺了皺眉,看著千葉道:“葉兒,他們可都是要隨你前往荒殿?”
千葉頷首,道:“怎么?難道有什么問題嗎?”
戲子道:“你也知道,荒殿所在,向來不許外人進出。”
千葉冷冷一笑,道:“可我也不是荒殿之人。”
戲子微怔,他本想說些什么,但到口的話語,終又被其吞咽了回去。
千葉道:“戲子前輩,此次回去,我會將我父親的骸骨遷移他處。”
戲子愣了愣,接著惆悵一嘆。
他沒再開口,轉身離去。
看著戲子袖舞翩翩的身影,眾人的神情各有異色。
千鈺蹙了蹙眉,道:“葉兒姐姐,這個叫戲子的人,好是奇怪呢!”
千葉道:“荒殿的人都很奇怪。”
千鈺道:“葉兒姐姐,你的父親也是荒殿的人嗎?”
千葉點了點頭,道:“他是,可他不奇怪。”
千鈺詫了詫,眉宇間游離著些苦思。
接著,千葉看向天翊,道:“白叔,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天翊道:“你可是想將你父親的遺骸遷移到中土皇城?”
千葉點了點頭。
天翊道:“元府后院,地雖偏小,可那里,不招搖,不繁鬧。”
聞言,千葉感激地回視了天翊一眼。
這之后,眾人繼續啟程。
下夜時分,一行人來到大荒蕪城。
回首來路,荒涼遍地,但大荒蕪城中卻燈火通明。
荒蕪之域內,不禁廝殺,但有一地,卻明令禁制刀戈,這里便是大荒蕪城。
千葉出神地掃視著大荒蕪城的一磚一礫,他的父親秦萬里,當年便是這一座城池的城主。
天翊等人隨在千葉身后,也不言語什么,只靜靜地感受著落幕于荒蕪中的滄桑。
在千葉的引領下,眾人來到了一處府邸前。
還不待千葉說些什么,府內已有琴音漾散開來。
琴曲之音,初淅瀝以蕭颯,忽奔騰而砰湃,如波濤夜驚,風雨驟至。
其觸于物也,淙淙錚錚,金鐵皆鳴,又如赴敵之兵,銜枚疾走,不聞號令,但聞人馬行聲。
曲以終了,天翊等人仍舊立于府邸之外。
千葉道:“這里是大荒蕪城的城主府,此去荒殿,我們還需拿到一枚通行令。”
說著,千葉人已靠上前去。
她徑直推開了府門,接著率先而入。
讓人詫異的是,這大荒蕪城的城主府中,竟沒有一個府兵侍從。
天翊等人隨千葉之后而入,他們各有思量。
阿彪道:“白大師,適才之琴音,為何聲?”
天翊笑了笑,道:“星月皎潔,明河在天,四無人聲,聲在荒蕪之間。”
阿彪道:“所以,我們才會覺得那一曲琴音,聲色慘淡,煙霏云斂?”
天翊只笑著,卻沒有回應阿彪什么。
不消片刻,眾人已行過府邸的前廳,入后是一片寬闊院落。
這院落,荒寂叢生,涼風微掠,冷露漸彰,蕭索中透著滿滿的凄涼。
千葉停佇不動,兩目直直望著前方。
隨后而來的天翊等人,也做凝狀。
只見,那一片蕭瑟中,籠罩著一道黑袍身影。
黑影端坐于月下,他的兩膝之上,平置著一撥弦之器。
想來適才的琴音,便是出自他手。
感知到天翊等人的到來后,黑影緩緩抬首。
他有著一張滄桑的臉龐,那滿是褶皺的額頭,誰說沒有刻畫出一段歲月經年呢?
“離殤前輩?”
若藍愣了愣,喃喃說道。
這人她認識,千葉也認識,千鈺本也認識,正是荒殿大長老,曲離殤。
曲離殤笑了笑,看向千葉道:“葉兒,你回來了。”
千葉道:“離殤前輩,我要去荒殿。”
曲離殤道:“可以。”
千葉轉首看了看身旁的天翊等人,道:“他們也要一道。”
曲離殤微愣,搖了搖頭,道:“不可以。”
千葉道:“為什么?”
曲離殤道:“因為殿主明令禁止過,有些人不可以進入荒殿。”
千葉還欲作言,裨惡突然開口道:“哼!好一個荒殿,你以為沒你的通行令,我們便入不了荒殿嗎?”
曲離殤眉眼一沉,早在千葉等人到來時,他便有所注意。
這隨千葉一道而來的人中,有幾人他也看之不透,裨惡便是其中之一。
稍以思忖,曲離殤便記憶了起來,他見過裨惡,也知道裨惡的實力遠非他所能及。
可即便如此,曲離殤還是說道:“前輩若是有那能耐,自行前去荒殿便可,我給的通行令,只葉兒一人可用。”
言罷,曲離殤倏一撥弦。
弦動,音起,一抹流光駛向千葉。
千葉承接住流光,但見光芒斂散后,一枚刻有“荒”字的令物顯落在手。
裨惡凝沉著一張臉,剛欲發作,一旁的若藍突地拋來一道冷眼。
無奈之下,裨惡只得停罷憤懣。
天翊沒有開口,只靜默地望著曲離殤,在側的阿彪等人,同樣也作緘默。
千鈺看了看千葉,哪曾想到,此去荒殿,竟是這般麻煩。
千葉頓了頓,道:“離殤前輩,荒殿何時變得這般多規矩了?”
曲離殤道:“荒殿一直都有很多規矩,只是你沒有觸及到而已。”
千葉道:“我也不是荒殿之人,為何我可以得到通行令?”
曲離殤道:“你不是,可你的父親卻是。”
千葉冷冷一笑,道:“原來你們還當我父親是荒殿的人?”
聞言,曲離殤的神色突變凝滯。
沉寂半響,曲離殤道:“葉兒,萬里的死,我也很傷懷。”
千葉道:“離殤前輩,我此次回來,原本是打算拜祭一下父親。可遇到戲子前輩后,我卻決定,我要將父親的遺骸遷移出荒殿。”
“恩?”
曲離殤皺了皺眉,道:“為什么?”
千葉道:“只為我要拜祭父親時,不必去觸及那所謂的規矩。”
曲離殤無奈嘆了嘆氣,心下也做糾思纏繞。
沉思片刻,曲離殤道:“葉兒,這樣好了,若藍、千鈺可以隨你一起,至于其他人”
曲離殤看了看天翊等人,接著道:“我這里沒有多余的通行令相予。”
還不待千葉回話,裨惡已奪聲道:“不可,我要與若藍大人一起。”
曲離殤冷地瞅了一眼裨惡,他雖然敵不過裨惡,但也無懼。
千鈺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曲離殤,她想不明白的是,曲離殤為何知曉她的姓名?
若藍靜默在一旁,狀作思量。
接著,她看了看天翊,在她想來,若是天翊肯出手,縱使荒殿強大,怕也無所可阻。
讓若藍始料未及的是,天翊并未開口,依如之前般緘默。
他笑望著曲離殤,神色里繾著風輕云淡的從容。
正在這時,阿彪突咳了咳,看向曲離殤,道:“一曲離殤訴衷腸,半世煙火徒零傷。浮生寂,一場悲歡一折戲,何人徑自曲中溺?只如今,這曲再也不是當年的離殤之曲。”
聞言,曲離殤的神色突地大變。
他驚愕地望著阿彪,顫道:“閣下到底是誰?”
阿彪笑了笑,道:“我不過是一個踏足在舊夢里的紅塵之客,行徑于世間塵內的陌路之人,是誰又有何重要呢?”
曲離殤覷著眼,眸光卻牢牢凝定在阿彪身上。
適才阿彪所言,給他以熟悉,那些話語,他不認為這世上有陌路之人可以說出口來。
驚愣之余,曲離殤道:“你說我適才所撫的曲子,不作離殤之音,想來你也是個曲中之人。”
話至此處,曲離殤頓了頓,再道:“那在你看來,什么樣的曲子,方才稱得上是離殤之曲?”
阿彪笑道:“離殤離殤,一曲腸斷,曲中,你無言,我無語,只一轉身,便已彼此相忘,這樣的曲子,可算得離殤?”
曲離殤愣住,看向阿彪的眼中,飽多驚駭。
好些時候,曲離殤開口道:“我應該認識你。”
阿彪淡然一笑,輕一揮手,一壇花酒已提懸而出。
他自顧地豪飲著,似乎于他而言,一切都在酒中。
見得阿彪這般姿態,曲離殤陷入思憶。
有那么一刻,縈于曲離殤頰面的疑色突地斂散一空。
他笑望著阿彪,接著倏一撥弦,頓有一枚通行令朝著阿彪拋飛過來。
阿彪拿著通行令,笑地醉意綿綿。
他看了看天翊,繼而又顯擺了一下手中令物。
天翊微微笑了笑,他知道,曲離殤或許已看出了阿彪的身份,若不然,也不會給予其通行令。
遲定片刻,天翊看向千鈺,道:“鈺兒,你隨葉兒一道去吧,叔叔在大荒蕪城中等你們。”
千鈺一詫,道:“叔叔,你不跟我們一起嗎?”
說著,千鈺連忙朝著千葉望去,在她想來,天翊之所以不愿一道而去,實出無奈,因為曲離殤并未給予其通行令。
千葉頓了頓,轉而看向曲離殤。
還不待千葉開口,曲離殤已搖了搖頭,道:“葉兒,我所能做的,已到極致,我是不會給他們通行令的。”
說著,曲離殤看了看天翊與裨惡。
對此,天翊無所動容,倒是裨惡的臉色顯得陰沉不已。
見狀,若藍道:“裨惡,你就留下來陪白大師吧。”
裨惡一愣:“可是...”
若藍道:“放心吧,我不會有事的。”
裨惡思忖稍許,接著輕點了點頭。
阿彪若有些疑惑地看了看天翊,在他想來,天翊若是言出,曲離殤定會給其一枚通行令。
只是天翊沒有那樣做,反是拒絕地有些徹底。
千鈺一臉沉郁,不知為何,她總希望自己能時時刻刻都見到天翊。
這之后,千鈺等人與千葉一道去往荒殿,天翊與裨惡則是離開了城主府,隨意擇了家酒肆坐下。
裨惡道:“白大師,你之前為何不與他言對?”
天翊道:“你說曲離殤?”
裨惡點了點頭。
天翊道:“與他言對,便能換來通行令嗎?”
裨惡道:“你若開口,我想能。”
天翊笑了笑,道:“可我無所言說。”
裨惡道:“你之所以不開口,可是不想被他識破?”
天翊道:“識破?”
裨惡頷首,道:“識破你的身份。”
天翊道:“到了如今,你還懷疑我就是不忘嗎?”
裨惡道:“不是懷疑。”
說著,他饒有深意地看了看天翊,再道:“你本來就是。”
天翊笑道:“我不過是對不忘之事,頗多了解罷了。”
裨惡搖了搖頭,道:“可你的了解,卻給人以切身之觸。”
天翊道:“那是因為我很用情,用情地去體會過不忘所說的一切。你不會知道,一個將死之人,其言是有多么的生動。”
裨惡皺了皺眉,心中的明確也好似隨著天翊這一句話,變得不明確起來。
沉寂片刻,裨惡起身欲離。
天翊自顧喝著酒,并未去叫停裨惡。
裨惡背對著天翊,問道:“你不問我要去哪里嗎?”
天翊道:“我為何要問?你的路,在你腳下。”
裨惡微怔,接著離開了酒肆。
看著裨惡消失于夜色下的身影,天翊笑了笑,自顧道:“一曲聲賦,其氣凜冽,砭人肌骨,其意蕭條,山川寂寥。故其為聲也,凄凄切切,呼號憤發。豐草綠縟而爭茂,佳木蔥蘢而可悅。草拂之而色變,木遭之而葉脫。其所以摧敗零落者,乃其一氣之余烈。”
伴隨著天翊話落,酒肆中突有一道黑影渡出身來。
來人不作他別,正是曲離殤。
曲離殤徑直到天翊跟前,接著坐下,道:“你知道我會來?”
天翊道:“我只知道,你所撫的那一曲琴音,頗多感慨。”
曲離殤笑了笑,道:“這么多年過去,你還如當初般悠深高遠。”
天翊道:“你說的是不忘,不是我。”
曲離殤道:“那你是誰?”
天翊道:“我姓白,一個畫者,簡簡單單的畫者。”
曲離殤道:“可給我的感覺,你就是不忘。”
天翊道:“真正的不忘,早在正魔大戰后便已逝去,我不過在他死前,聆聽了他所講述的一個個故事罷了。”
聞言,曲離殤的臉色倏地一沉。
天翊笑了笑,再道:“他的故事中,有一個操琴的人,名叫曲離殤,聽他的曲子,讓人腸斷。”
曲離殤道:“可大彪兄之前卻說,我所撫之曲,已無離殤之意。”
天翊道:“他叫阿彪,并非大彪。”
曲離殤道:“可在我的認識中,只有大彪兄,會那般嗜酒,且說些風里云外之言。”
天翊道:“所以說,你給了他通行令?”
曲離殤點了點頭,道:“你若開口,我也會給你通行令。盡管對你而言,或許顯得有些多余。”
天翊道:“我之所不開口,那是因為我并非是你所期之人。”
曲離殤頓了頓,道:“不忘若是還活著,想來也會去看看他的至交好友。”
說完這話后,曲離殤站起身來,接著別遠而去。
天翊自若如常,只自顧地喝著酒。
直到曲離殤的身影徹底消沒在夜色后,他的神情方才一凝。
沉寂片刻,天翊的身影憑空消失,只余些酒錢置放在桌上。
與此同時,荒殿,一處靜瑟的院落。
這里,風絮飄殘已化萍,泥蓮剛倩藕絲縈。
不遠處,落建有一墓冢。
墓冢如新,許是常有人前來打掃。
夜很靜,靜謐地有些沉寂。
值此之際,那墓冢前突起一陣時空動蕩。
繼而見得,一男子憑空顯現。
男子襲一身勝雪長袍,連帶著他的長發也作璀白無比,正是天翊。
此時,天翊靜靜地望著墓冢,眼中有追思閃現不斷。
好半響后,天翊道了聲:“秦前輩,我來看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