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元節之后,傅珺便再沒見過阿淵,連田先生亦極少遇見。
偶爾午夜夢回時,傅珺還是會想起上元節的那一幕。彼時情景而今想來,實在很像一個夢。那滿街的燈火留在記憶中,帶著幾分虛幻的色彩,連同回憶里滿口的薄荷余香,也變得有些不真實起來。縱是傅珺記憶力絕佳,也時常在思及前事時恍惚那么一會。
至于棋考之事后續究竟如何,王襄是絕口不提,自然,傅珺也從來沒問過。
至于荃兒,上元節過后沒幾天便也徹底從錦暉堂消失了去。而她的消失,甚至連問一句的人沒有,就像她從未出現過一般。
偶爾去錦暉堂請安時,傅珺還會想起這個不起眼的小姑娘。想起她微有些灰暗的眼眸,永遠不茍言笑的神情,以及她交握在身前握得緊緊的手。
也不知荃兒究竟如何了?她與棋考最終是否得以相見?傅珺閑時還會揣想一番。
自然,傅珺不可能對這兩兄妹生出什么同情來。她又不是圣母,絕不會對敵對一方抱有任何不切實際的幻想。若非當初傅珺提前察知了棋考的意圖,破壞了那一場陰謀,倒霉的便是姑蘇王氏以及傅庚了。到那時,又有誰會來同情她的遭遇?
似乎是一夜之間,江南的春天便已近在眼前了。
草長鶯飛、雨細風斜,那春風拂過了二月新綠的垂柳,又掠過墻邊初綻的桃花,漸漸便由淺轉深。不經意間。便在鳥鳴間關之時、花謝花飛之際,悄然展開了暮春三月的旖旎畫卷。
這一日,傅珺往錦暉堂請安畢,因想著下個月便是大表兄王宗成親的日子,她雖是客居于此,究竟與王宗還是親戚,不能不有所表示。便咨詢了許娘子與沈媽媽的意見。備了兩件頭面權作賀禮,此時倒要親自上門送一趟才是,也算是全了身為小表妹的一番心意。
因此。從錦暉堂出來后,傅珺便轉去了蟾月樓。
三月的江南姑蘇,風物最是氤氳。此時天光尚早,薄霧輕攏、滿目濃翠。那蟾月樓外又有一片修竹。暮春的微風拂過,恰是竹影輕搖。間雜著輕臥墻頭的幾朵薔薇。傅珺瞧在眼中,不由便想起王昭前些時寫的一句詩來:
雖無漫山輕粉色,亦有竹風攜綠來。
這詩卻是王昭前些時候染了小恙,推了幾家梅山賞花的貼子。便自寫了幾句詩聊慰愁腸罷了。其中這兩句倒與傅珺眼前所見十分貼合。
因而,這一路沐晨風、賞新綠、觀花影,傅珺的心情十分怡然。一面走著,一面便轉頭與涉江她們說笑兩句。頗為暢意。
不想,便在她們行至蟾月樓那兩扇朱漆小門前時,忽然便聽見從里頭傳來“啪”的一聲瓷器落地的聲響,將這一院子氤氳好景也給震得碎了。
傅珺不由停下腳步,向身后的涉江看了一眼,又往前頭張了一張。
聽那聲音的來處,像是從蟾月樓的正房明間里傳出來的。那明間里除了任氏以外,再不會有旁人。卻不知任氏這又是出了什么事。傅珺一時倒有些猶豫,只怕自己選錯了來訪的時機。
便在傅珺略作遲疑之際,那院門前的小丫頭眼尖,卻是瞧見了傅珺,忙上前見禮道:“表姑娘好。”
傅珺見狀倒不好立時便走了,只得含笑上前道:“我來找大舅母說說話兒,也不知大舅母得空不得空?”
那小丫頭極是伶俐,聞言立刻便堆出滿臉的笑來道:“表姑娘說得哪里話,您來了,我們太太再沒不得空的,表姑娘快請進。”說著便殷勤地碎步上前,引著傅珺往院子里來。
傅珺見狀便笑了笑,領著丫鬟們走進了院中。那小丫頭早飛跑著進去稟了任氏,傅珺方行至階下,便見門簾一挑,任氏已經從里頭迎了出來,看著傅珺含笑招手道:“你今兒怎么有空過來了?快請進來吧。”
傅珺趕前兩步屈膝行禮道:“大舅母好。我來得唐突了,還請大舅母莫怪。”
任氏滿臉的笑意,似是方才那聲脆響根本與她無關似的,只笑著嗔道:“你便是太客氣了,跟你舅母還這么見外,我可要惱了。”說著便上前攜了傅珺的手,將她讓進了屋中。
一進房間,傅珺本能地四下掃視了一番,自是瞧見了那門后一截青磚地上濕了一塊,雖被人擦拭過了,依舊印跡宛然。再抬眼看去,卻見嵌螺鈿黑漆方桌上的四只五彩鈞窯盅只余了三只,不用想,那剩下的一只必定是碎成渣渣了。
見此情景,傅珺不由心下暗奇。
這套五彩鈞窯茶盅乃任氏心愛之物,平素用得十分經心,卻不知是出了何等大事,竟讓任氏氣得連自己最喜歡的茶盅都砸了。
一面想著,傅珺一面便歸了座,小丫鬟捧上茶來,那套五彩茶盅卻被撤了下去,換上了一套青瓷哥窯淺口盞,傅珺捧在手里的亦是這種茶盞。
約摸是才砸過茶盅的緣故,待傅珺坐定之后,便覺得這屋中的氣氛有些微妙。她不由有些頭疼。早知道任氏今天心情不好,她就不來了。
心中雖做此想,傅珺面上卻是落落大方,十分自然地往四下掃了一眼,含笑問道:“怎不見大表姐與二表姐?”
任氏便掩了口笑了起來,道:“你這么巴巴兒地跑來,卻是來問這個的么?她們皆去學里了,你怎么倒忘了不成?”
傅珺本來就是故意問起來的,不過是想尋個話頭把氣氛轉一轉。見任氏聽人提到兩個女兒,面上立刻多了幾分歡喜,便亦作出一副剛想起來的樣子,笑道:“瞧我這記性,竟將此事給忘了。舅母可要笑話兒我了呢。”
任氏便笑道:“素常見你是個記性好的,原來也這般糊涂。”
傅珺不好意思地道:“我今兒忘了看日子了,舅母別笑話我啦。”
任氏聞言便含笑不語了,只端起茶盞喝了口茶。
傅珺便又抬起頭來四下打量了一番,笑著道:“舅母這里是換了新制的湘簾么,瞧著好生亮堂。”
任氏見傅珺轉了話題,只當她害羞了,便笑道:“這兩日天氣暖了,便將一應冬日的事物皆換了。”說罷又似想起了什么,問道:“你那里的窗紗可要換個樣兒?昨兒才有新入庫的流光紗。”
傅珺忙笑道:“多謝舅母惦著我。卻是不必換了,那還是年下才換的呢,如今瞧來倒還好,顏色也溫潤,我瞧著倒比新上窗的時候更好些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