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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洋風云(12)


更新時間:2017年08月18日  作者:天空之承  分類: 歷史 | 外國歷史 | 天空之承 | 萬歲約阿希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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萊斯里。23更新最快斯魯特把《萬湖會議紀要》影印本交給美國駐伯爾尼的公使肥這份材料說成“十萬火急”。

威廉。塔特爾是加利福尼亞鐵道界一個退休的百萬富翁,西點軍校畢業生。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挨了德軍一塊彈片,炸瞎一只眼睛,就此退出軍界。這一來反而發了財。這個高個兒、大肚子的共和黨元老自然痛恨新政,并且強烈反對白宮里那個信奉社會主義的狗崽子三度出任總統。可是,由于法國在一九四零年六月淪陷,共和黨在七月提名一個叫溫德爾。威爾基的外行政治家為總統候選人,塔特爾竟然認為還是讓那個信奉社會主義的狗崽子留在白宮比較好。他領導了“共和黨人支持羅斯福”的加利福尼亞支部,在大選前遭到了親友們的唾棄,大選后撈到一份外交官的差使。斯魯特喜歡這個自行其是的公使。如果說這個經營鐵路公司的人缺乏外交經驗,那他倒頗有一些起碼常識,他不用猶疑再三,就可以立即對棘手的問題作出決定。

斯魯特有三天沒聽到塔特爾的音訊,后來在上午九、十點鐘,這位公使打電話給他了。“哦,喂,萊斯,快來吧,咱們聊聊。”

對美利堅合眾國駐瑞士代表的身份說來,這個辦公室未免樸素了些:書架上堆滿看來沒人翻閱的公文卷宗,黑黝黝的舊家具,三扇窗子面對外邊迷霧中的禿樹,碰上晴天,從窗里可以看到阿爾卑斯山脈。公使仰面靠在一張轉椅里,叉起十個粗指頭擱在肚子上,海闊天空地談著戰事,弄得斯魯特莫名其妙。他說,德國的“夏思霍爾斯特號”和“格奈斯瑙號”安然從布雷斯特開出,是英國衰落的一個跡象,比在馬來亞慘敗還要糟糕。“我的老天爺哪,萊斯!馬來亞是在地球的另一邊。可要是皇家海軍加上空軍都阻止不了兩艘受了重創的德國戰列艦在他們炮口下打英吉利海峽溜走,那準有毛病不是他們的情報工作有毛病,就是他們的戰備狀態有毛病,要不兩者都有毛病。”

斯魯特聞到一陣帶有甜酒香味的煙味兒,只見三等秘書奧古斯特。范。懷南格帶了文件夾走進來,原來就是斯魯特擱萬湖會議文件的夾子。斯魯特一看心都涼了。范。懷南格是使館里對猶太人事務最抱反感的:到底是因為他是領事出身前不久他才通過駐外機關事務局的途徑調來還是因為他抱著上流人士那種刻骨的反猶主義,斯魯特可說不上來。他知道杰斯特羅跟這個家伙在佛羅倫薩鬧過別扭。斯魯特認為范。懷南格是個自高自大的討厭鬼,荒唐地死抱著自己的家譜不放。

“萊斯澳吉有過一些干情報工作的經歷。請他參加一起談好嗎?”塔特爾說。

“那敢情好,閣下。”

范。懷南格笑笑坐下,架起了肉鼓鼓的短腿,把文件夾擱在寫字臺上。

“那好吧,你對這材料的評價如何,萊斯?你建議采取什么行動?”公使說。

“我認為這是份十分重要的權威性文件。公使館應當向國務卿拍發一份急電介紹概要,然后由特別航空信使向他呈交這份文件。”

公使朝范。懷南格看看,范。懷南格正寬厚地滿臉堆著笑容。“奧吉可不以為然吶。”

“我的確不以為然。說得客氣點,這是‘出于同情心搞的騙局’。”

斯魯特勉強咧開嘴一笑。“倒要領教高見澳吉。”

范。懷南格面帶笑容,噴出一口帶甜酒香味的藍煙。“好吧,咱們就從接關系的時間地點談起吧。萊斯里,你在宴會上碰到一個漂亮姑娘。沒多久,她父親,一個叫雅各布。阿謝爾博士的,突然請你去吃飯。你素有同情猶太人的名聲,新來乍到,對伯爾尼情況也不太熟悉。于是”

“得了,別再說下去了”

“讓我把話說完,老兄。”范。懷南格眼睛對著公使骨碌碌轉,一手持著那頭剪得短短的金發。“于是席上就有個神父提出要把有關猶太人情況的檔案材料塞給你!妙啊!雅各布。阿謝爾湊巧是伯爾尼猶太人協會主席,一個緊釘著各國公使館給難民發入境簽證的財主。但他畢竟是個老實人,所以不妨說是什么詭計多端的偽造文件者,蒙騙了他和你那個神父,大概就是拿的這份所謂文件,在阿謝爾身上說不定還詐去了一大批錢呢。當然羅,他也巴不得拿到手,這對他來說不失為絕妙的宣傳工具。”

“奧吉,你這話只是推理罷了。如果德國人以戰爭為借口大肆屠殺我揣摩是這么回事羅斯福總統利用這文件就可以調動世界輿論來反對他們。”

“得啦,老兄。納粹虐待猶太人這檔子事好幾年前就榨不出油水來了。人們對此無動于衷。至于大規模罪行嘛,這文件純粹是想入非非。”

“為什么?”

“為什么?唉,請你千萬別糾纏了吧,你想內閣部長級開會,討論這么一個駭人聽聞的計劃,竟會如此平靜還寫成了文件!這類事情決不會見諸于文字的。哎,這種夸張的文字,煞費苦心的玩笑,茶余酒后的語氣!整篇東西就是淺薄之徒的虛構,萊斯里,寫得非常蹩腳。”范。懷南格慢條斯理地拿起文件夾,抽出那疊黑紙,散發出那股難聞的藥水味。“瞧瞧這亂七八糟的東西!德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出色的復制設備,順便說一下,他們復印的文件一向不是黑底白字。他們用底片翻印,印出來全是白底黑字,我是說,我欽佩你的同情心,不過”

“別管我的同情心,”斯魯特厲聲喝道。“我完全了解阿謝爾博士的為人。至于說到文件嘛,我說這是真的。文體華而不實,令人厭煩,就象咱們倆都啃過的多數德國官方文件一樣。會上人人都是語言乏味的空談家。人人都一味按照德國風氣巴結這個主席海德里希。這篇東西活生生是日耳曼人的官腔。再說到把一個慘無人道的方寒見諸于文字嘛”斯魯特把臉轉向塔特爾,“閣下,那可再也沒比這更象是德國人的作風了。我是專攻德國政治歷史取得學位的。聽著,奧吉,你去念念特萊希克吧,念念盧格吧。念念拉加德吧。天啊,念念《我的奮斗》吧!希特勒無非是個自學出身的街頭煽動家罷了,可是連他也使用政治色彩濃厚的術語,還使用了一種堂而皇之的冒牌哲學的道德框框,來證明他那些絕頂殘忍的主意是正確的。我并不想就這題目講堂課,不過”

“我念過《我的奮斗》,”塔特爾說。

斯魯特用拳頭捶著寫字臺。“得了,閣下,我看哪,這份文件是一個地下德國的人、自由德國的人復制的。我看他是冒著嚴刑拷打、死亡威脅和暴露他那個反納粹組織的危險干的。我看,他偷偷把一個袖珍影印機帶進絕密檔案室,他心驚膽戰,匆促從事。復印這份文件跟偷拍照片還不是同樣冒險嗎。今天在德國,你要不簽一張能送你上絞架的收據,諒你連這種能印白底黑字的影印紙也休想買到。”

“你是個熱心的辯護士,老兄,”范。懷南格又露出笑容了。“要注意這玩意兒注明一月二十日。一份絕密報告經過正式成文,批準,油印,歸檔,偷偷復制再秘密運到伯爾尼,這一切都不到三個星期?不,萊斯,我對你的同情心深表同感,可是”

“天吶,奧吉,”斯魯特氣炸了。“別再使用同情心這個混帳字眼啦!這種文件當然會火速送到外界來的!這文件講述的一樁罪行,人們簡直想都想不到!”

“哎呀!我欽佩你的同情心,萊斯,”范。懷南格柔聲答道,“且讓我講個小故事給你聽聽。在佛羅倫薩,有份文件傳到我手里,也是用這一套特務活動的方式,內容涉及意大利的絕密作戰計劃。從文字上和外表上看,不象這份那樣粗制濫造,完全無懈可擊。盡管如此成還是看出是偽造的。我這樣說了。可是,我們駐羅馬的大使館竟信以為真,把它交給了英國人。他們仔細分析了這文件,就一笑置之。原來滿紙荒唐,目的在于把他們的整個北非戰略引向邪路。因此事情很明白。那些玩意兒才是精心制作的,而這個嘛”他用軟綿綿的手指對這影印本揮揮“是一個低級笨蛋的作品。”

“行了,奧吉,多謝多謝,”比爾。塔特爾說。

三等秘書滿臉堆著笑容,客客氣氣,甚至含著歉意,把煙斗一揮,站起身來就走了。

塔特爾把轉椅轉過半圈,叉起手指抱著后腦勺。“抱歉,萊斯,我同意奧吉的看法那玩意兒是毫無知識的人的荒唐空想,拼湊成一個恐怖故事,搞出一個一文不值的假情報。”

盡管斯魯特早就料到范。懷南格會有什么反應,可是塔特爾說出這番話來,倒真叫他大吃一驚。“請問你為什么這樣說?”

塔特爾正在點雪茄。他津津有味地含在嘴里咂著,然后拈著雪茄朝文件夾揮揮。“就說鐵路運輸那一點吧。自從我到這兒來,我一直在收集有關歐洲鐵路的情報。馬歇爾將軍叫我干的。我認識喬治很久很久啦。我給他送定期的情況簡報。在歐洲的德國占領區,所有的車皮都辦不了這事。萊斯里,你這里牽涉到由一個已經處于困境而且每況愈下的鐵路系統來運輸幾百萬、幾百萬老百姓的問題。希特勒光是運送他的軍隊、給養和外國勞工就搞得焦頭爛額了。車站里堆滿了糧食啊,燃料啊,坦克啊,還有炮彈啊,這類必不可少的物資。整師整師的官兵干坐在側線上,因為火車無法運送他們上前線去,英國人又把他們的機車廠和鐵路調車場炸得一塌胡涂。情況不會好轉,只會越來越糟,明白嗎?因此,這么一個周轉不靈的鐵路系統怎能來回運送遍布全歐洲的一千一百萬人,實行什么瘋狂的大屠殺計劃呢?”塔特爾搖搖頭。“這真是癡人說夢,胡說八道。偽造這份文件的人根本就不懂得鐵路情況。可惜他沒做些調查研究。”

公使發表這番長篇宏論的時候,斯魯特盡咬著他那熄了火的煙斗,頹然倒在扶手椅里,一副心灰意冷的樣子。“閣下,我不怕被人家看作同情猶太人,容我答辯嗎?”

“要說就說吧,”塔特爾咧開嘴笑笑。

“就是這事根本不用這么大費周折。只要在整個西歐撒下網,用扇形包抄的辦法來個一網打盡”斯魯特張開手指在半空中劃了個半圓形“把斯堪的納維亞國家、荷蘭、比利時、法國,接下來是意大利和巴爾干國家的猶太人,統統掃到波蘭和俄國淪陷區去。這些地方紅十字會和新聞界都進不去。跟自由地區的居民又離得遠。都是落后地區,交通不便,消息閉塞,而且反猶主義猖獗。不過,閣下,大多數猶太人都已經在波蘭和俄國滄陷區了。這就是最要緊的一點。即使要搬動的話,他們也用不著搬多遠。從西歐運送猶太人決不會增加鐵路負擔。西歐沒有戰事啊。”

公使抽著雪茄,睜開那只好眼睛盯著斯魯特。“你打算怎樣鑒定這份文件的真偽呢?”

“你認為要怎樣鑒定才算數呢,閣下?”

“問題就在這里。這樁混帳事情我一點也不信。我說鐵路運輸問題是克服不了的。好,我不是叫你忘了這檔子事。辦得到的話,搞個鑒定來,同時還要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

“一定辦到,閣下。”

“盡最大努力保管好這份文件,可并不是說把它交到,比方說,美聯社記者的手里啊。”

斯魯特滿臉火辣辣的,答道:“保證不讓人看到,除非由你把它發表出去。”

“那好吧”

斯魯特帶了文件夾回到辦公室,不由感到精疲力竭,一蹶不振,愣愣地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受了挫折,心里老是想不開,連嘴唇都發抖了,就埋頭看起公文來,午飯時間也不休息。三點鐘光景,一個秘書探頭進來問:“你見不見吉恩。赫西博士?”

“當然見。”

這位瑞士外交官精神抖擻地走進門來,他是個正派人,小個子,愁眉苦臉的,長著一簇紅色的山羊胡子,斯魯特早在華沙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他們有時下下棋,下棋時赫西曾用斯賓格勒的口吻對歐洲人的精神破產深表憂傷。“唉,我到錫耶納去過啦,我見到了娜塔麗。亨利太太,”赫西拉開公文包說。“是個漂亮女人,猶太人,對嗎?”

“對,她是猶太人。”

“哦!”他眼光朝旁邊一膘,捋了把胡子,同時裝出一副色迷迷的輕薄相。“我把你的信交給她了。這是她的回信。”“謝謝你,吉恩。其他那些新聞記者怎么樣?”

“無聊透頂啦。整天喝得醉醺醺的。就這點來說,我真羨慕他們。我這就要向你們的公使去報告了。照交涉的發展情況看,這些記者可能在三、四月間出來。”

斯魯特鎖上門,撕開信,在窗口對著幾張黃信箋看起來:親愛的好斯魯特:哎呀,收到來信真是喜出望外!趁著你那位好心的赫西博士同埃倫在外面檸檬房里喝茶,我趕緊把這封信打出來。

首先向你報告,我很好,路易斯也很好。說來真怪,我們在這里竟過得舒舒服服。可是我一想到“伊茲密爾號”,就憂心忡忡。我們差點就乘上那艘船出航了,萊斯里!一個認識埃倫的德國外交官把我們拉下船,用汽車送我們到羅馬。我至今仍然不知道他的動機是什么,可是他把我們從大難中救了出來,也可能是從死神手中救了出來。英國廣播公司對這事的經過并未大事渲染,不過看來在土耳其人勒令“伊茲密爾號”離開伊斯坦布爾以后,這艘船就失蹤了。天響,這艘船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知道嗎?這里的消息真閉塞!我想起這事就心有余悸。什么世道呀!我救了孩子,我想我應當感到欣慰才對,但我一直在想著那些人。

我們看到屋子完整無損。揭掉家具上的布罩,床上鋪起被單,生上火。我們就安頓下來了。瑪麗亞和托馬索還完全照往常那樣干著活。天氣寒冷,不過晨霧一消倒也明媚宜人。只有留在精美飯店里走不掉的那幫人才使我們想起了戰爭。他們到這兒來吃飯,一次來一、兩個人。警察對此很客氣。不少記者、家眷、一名歌唱家、兩位牧師古里古怪的一幫人,日子過得厭煩死了,多半都灌飽了托斯卡納酒,喝得爛醉,滿肚子荒唐無聊的牢騷,不過情況很好。

哦,天吶,我簡直無從說起我收到你的信有多愉快!赫西博士剛走出房這工夫,我竟哭了。這兒的生活真是寂寞得要命!你呢,在伯爾尼相隔這么近,為爭取我們的自由而奔走!我還沒喘過氣來呢!

唉,一下子只能說一件事。我還是趕緊把我腦子里想得最多的了先給你說說吧。

斯魯特,埃倫正在打這個主意,不管打不打仗,決定留在這兒算了。

大主教和警察局長都是他的老朋友,他們待他都有如流亡的皇親貴族。對我們來說,奇怪的是這完全象和平時期一樣。上星期天,人家居然允許他到佛羅倫薩郊外伯納德。貝倫森的府邸里去吃飯你知道嗎,貝倫森就是那個年高德助的美國藝術評論家。嘿!貝倫森竟對埃倫說他不想離開。他年紀太大了,動不了啦,意大利就是他的家,等等,等等,他還是住下不走,聽天由命。貝倫森也是個猶太人象埃倫一樣,勉強稱得上個猶太人吧。埃倫回來時腦子里也這么胡思亂想。如果貝倫森能呆下來,他為什么不能呢?至于我呢,當然可以自由回家。

乖乖!

我曾說過,伯納德。貝倫森有很重要的、很有權力的社會關系。他為億萬富翁、王公貴族、國立博物館、巨頭大王鑒定名畫。他很可能受到墨索里尼的庇護。這些對埃倫一點都沾不上邊。他老大不情愿地勉強承認這一點。可是他說他年紀也大了。意大利也是他的家。他的風濕病越來越不見好(那倒是真的)。乘火車長途旅行,加上橫渡大西洋,可能把他拖垮了,說不定就此落得個殘廢。他已經動手寫他自命為最重要的著作,他那套著作中的“最后一部”是關于馬丁。路德和宗教改革運動的。這本書開頭寫得很順利,要知道這本書把我們兩人都忙壞了。

不過他顯然無法想象一旦我們統統走了,他會落得個什么樣的苦境。他一個人與世隔絕這種日子可不好受。萬一他病了,就會落到敵對的外國人手里。他說墨索里尼向美國宣戰是封住德國人嘴的一出喜劇。反正事無大小他都有話說。

他有條備而不用的錦囊妙計,心滿意足地抱著不放,萊斯里。原來埃倫在二十多歲時鬧了一段小小的風流韻事,結果一場空,其間一度改信了天主教。這件事你知道嗎?他很快就放棄了,不過也沒再恢復原來的信仰,即使真有其事的話。他有個在梵蒂岡的朋友搞到了他在美國皈依天主教證件的復本,把復本給了他。埃倫現在把這些一文不值的照片當成他的護身符和擋箭牌。他搞到了這些證件可真倒了大霉啦!

要知道他熟讀了《紐倫堡法令》。具體內容如何我不清楚,不過據說對德國猶太人來說,凡是在一九三三年希特勒上臺前改信宗教的可以受到區別對待,也許這只對一半猶太血統的人有效。總之,埃倫說他對付得了意大利人;至于德國人嘛,哎呀,有了他那寶貴的改信宗教的證件,加上美國新聞記者的身份,他才不擔心呢。一句話,他只有幾年好活啦,他唯一關心的事就是寫作,而他在這兒寫作條件最好。

我求你勸告埃倫打消這個念頭。可能他會聽你的話。我對他再也無能為力了。他對我抱著歉意,千方百計想安慰我二他立我為他全部財產和版權的繼承人。埃倫為人深謀遠慮,大小也算個財主。可是我仍然對他很惱火,而且極為擔心。

我真不知道自己干嘛要為埃倫如此煩心。這畢竟是他的命啊。在那段白白逝去的歲月里,日子過得糊里糊涂,我操心的只是談情說愛,別鬧出笑話來(天吶,當時我多年輕啊!),跑來幫他工作無非是想跟你接近一點。那時我簡直一點也不了解他。如今我的命運跟他的命運可息息相關了。我的父親過世了。我的母親,人不在我身邊,心也不在我身邊,遠在萬里之外,盡管天下大亂,她卻在邁阿密海灘打打卡納斯塔牌,參加參加哈達薩的會議。我叔叔看來幾乎是我唯一的親人,僅次于路易斯而已。跟埃倫相比,拜倫本人只是一個沒有血肉的概念,一個光輝燦爛的回憶而已。我對你的了解,甚至比對自己孩子的父親的了解還要深呢。

啊啃。我聽到埃倫和你那位瑞士朋友的聲音了,我得結束這封好斯魯特,親愛的人兒,你簡直想象不到我知道你就在我附近,我心里感到多舒服。當初在巴黎我提出嫁給你時,你不娶我,真是個大傻瓜。我當時多愛你喲!事情往往只發生一次,過后就煙消云散,成為過去,在你身上留下了烙印,使你永遠變了樣,人們只要早些明白這點就好了得了,這篇匆匆涂下的胡言亂語有什么用啊。親愛的,請你替埃倫想想有什么辦法吧!

附上照片,你看我又瘦得多了,不過至少臉上還露出笑容。路易斯逗人喜愛嗎?

愛你的娜斯魯特坐在書桌邊,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張快照,把心目中的塞爾瑪‘。阿謝爾同這個穿著普通家常衣服、懷著抱著一個漂亮娃娃的年輕女人相比。塞爾瑪多么相形見拙啊!他心里想,自己出了什么毛病啦。當你失去一個情人的時候,應該就象拔掉一顆牙那樣,短短一陣子劇痛,痛定之后,牙洞立即就愈合了。人人都經歷過這等事。可是娜塔麗。杰斯特羅雖然一去不復返了,卻還象一個撩人心弦的嬌娘那樣迷住了他。單單看一眼這封信就給他一種甜酸苦辣都有的感覺。唉,她就用這種黃信箋,用這架y字字面已磨損的雷明頓打字機,向他傾吐了多少熱情洋溢的心里話啊!一去不復返了,那種如火如茶的愛情,那種人生難得一回逢的大好機會,全都一去不復返了!

盡管通過外交途徑,要向她發出封信也怕得花上兩個星期,他還是放下工作,給她寫了一封三張紙的回信。向娜塔麗。亨利傾吐衷腸本身是一項真正的樂趣,盡管帶著點令人灰心喪氣的味兒。然后他給杰斯特羅寫了一封短信,告誡他打消留在意大利的計劃。他撕掉了一份草稿,這上面提到了偶然落到他手里的那份猶太人大難臨頭的“新材料”。他不想讓娜塔麗白白嚇一場。公使叮嚀過他在文件沒有鑒定真偽之前,必須保密,這番呵責也使他深為卞安。

可是該怎樣來鑒定真偽呢?

萊斯里。斯魯特情緒低落,百無聊賴,只得飽餐一頓聊以解悶,這頓瑞士菜吃得過于油膩,瑞士酒也喝得過了量,他吃飽喝足,拖著沉重的腳步回到公使館來。他豎起衣領,埋著頭,頂著風雨,差點一頭撞上剛走出使館大樓的奧吉。范。懷南格。“留神,老兄。”

“哦。”

“昨天我們會面時我說的一番話,請你不要見怪。”

“不見怪。”

“好。要是你進一步搞下去的話會鬧出大笑話來說不定更糟。”

斯魯特在辦公室里扔掉了濕衣濕帽,一把抓起電話機,就給塞爾瑪。阿謝爾掛電話。話筒里傳來一個睡意朦朧的聲音。“喂?哪一位呀?”

“哦阿謝爾博士,我是萊斯里。斯魯特呀。”

“哦。”歇了片刻。“你想跟我女兒說話?我女兒不在家。”

“不要緊。謝謝你。”

“我女兒六點鐘回來。要她給你回電話嗎?”

“她有空就打吧。”

他著手工作,辛辛苦苦地鉆在文件堆里,速度只有平時的一半。鐘敲六下,電話鈴響了。“喂?我是塞爾瑪。阿謝爾啊。”

“你有工夫談談嗎,塞爾瑪?”

“當然有。有什么事要我效勞嗎?”

聲調生硬冰涼,一聽就心中有數了。“哦,我很想打個電話給上回在你府上見到過的英國姑娘。”

“你是說南希。布里頓嗎?她家住在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你要南希的電話號碼嗎?”

“勞駕啦。真不好意思麻煩你。”

“不麻煩。等一下啊,有了。南希的電話是六八二一五。”

“真太謝謝了。”

“那么再見吧,斯魯特先生。”

電話鈴又響起來的時候,他正沮喪地往公文包里塞文件。聽她聲音氣喘吁吁,興高采烈的。“哦,萊斯里嗎?我在拐角汽車房打公用電話呢。”

“塞爾瑪,我在你府上見到過的那個神父”

“馬丁神父嗎?他怎么樣?”

“我得找他談談。千萬不能給你父親知道,我又不能打電話到他教區神父的住宅里去。”

“哦,明白了,就這么回事嗎?”稚氣未脫的聲調活潑起來了。“回頭我還得再給你打個電話。”

“我就要回寓所去了。電話號碼是”

“別,你等著別走。”

過了半小時,她又打電話來了。“菲爾德大街和林蔭大道的拐角上。你認識那地方嗎?”

“當然認識。”

“在那兒等著。我開車來接你。”

他剛趕到那條熱鬧的林蔭大道口,那輛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就飛馳而來,車門呼的打開了。“南希。布里頓,裝得可真象,”塞爾瑪心煩意亂地一笑,喊著說。“跳上車吧。”

“哦,我總得找句話說說啊。”他砰的關上車門。聞到了一股座椅的皮革味兒和她身上那股香味兒,他不由得回想起他們上回晚上一起出來玩的狼狽心情。“剛才你父親就站在你身邊嗎?”

“可不是,”她吃上排擋,一下車子就開動了。“我用馬丁神父不大熟悉,不過我剛才開車子去找了他。他給了我幾道奇怪的指示。我只能把你送到半道上。他說你千萬不能再把我牽扯進去。我以前從沒經歷過這等事。真象電影。”斯魯特聽了笑起來。她又找補一句說:“別笑,說真的。有危險嗎?”

“沒有。”

“這件事跟他說的猶太人的消息有關系嗎?”

“別問啦。”

“我父親知道咱們那晚在一起了。”

“怎么知道的?”

“他問我的唄。我不能對他說謊。我沒聽他的話,又同你見面啦。”

“他究竟反對我哪一條?”

“哦,萊斯里,別說廢話了。”

“我說的是正經話。他的態度真叫我莫名其妙。”

“難道你不覺得我逗嗎?”她把汽車飛快地開進一條黑沉沉的小巷,突然問了他一句。

“逗極了。”

“我覺得你才逗呢。我已經訂婚啦。我們是信教的人家。我父親的態度哪點叫你莫名其妙?”聽了這一連串干脆利落、明明白白的話,斯魯特仿佛聽到的是娜塔麗。杰斯特羅的聲音,象在過去的日子里那樣,把他追問得啞口無言。

塞爾瑪在一座聳立著一排排住宅的小山腰前剎住車子,近旁有盞路燈,有兩個穿得鼓鼓囊囊的孩子在燈光下玩“造房子”。“我就在這兒跟你分手了。你一直走到山頂,向左拐彎,沿著公園一直走,走到一座石砌的教區神父的住宅,石墻上有一扇木頭的花園門。趁眼前沒人敲門就是。”

“塞爾瑪,咱們難道不再見面啦?”

“不。”

那對圓溜溜的、充滿柔情的眼睛在一塊紅披巾下閃閃發光。娜塔麗也經常這樣裹著披巾御寒。看上去也是這個模樣如夢初醒,意氣消沉,由于拼命克制自己而顯得神情緊張。他不由心頭怦怦直跳,又一次感到在她身上找到娜塔麗的影子而追悔莫及。她握住他的手,用冰涼的指頭緊緊握了一下。“千萬珍重。再見了。”

“誰?”他敲敲厚沉沉的木頭圓門,一個來應門的女人問了聲。

“我是斯魯特先生。”

大門吱嘎一聲開了。一個難看的矮子在頭里走,領著他朝一扇在暗處亮著桔黃色燈光的凸窗走去,他看到神父坐在一張點著蠟燭的桌子邊;斯魯特走進屋,馬丁神父就站起身,指著身邊擺好的飯菜請他上座。“歡迎!陪我一起吃吧。”他揭開一個大湯碗的蓋子。“這是紅燴牛肚。”

“真可惜,”斯魯特低頭朝那碗熱氣騰騰、辛辣刺鼻的醬色東西瞧了一眼。他生平吃過一回牛肚,覺得象嚼橡皮,就此把它列為章魚一類忌吃的討厭食物。“我吃過了。”

“那好吧,”他們就座時,馬丁神父從一個陶土酒壺里斟出紅酒來,一邊說,“嘗嘗這個。”

“謝謝你啊呀!這酒真好極啦。”

“哦?”神父看上去高興了。“這是我兄弟在維爾茨堡附近老家的葡萄園里自己釀的。”

馬丁神父不再說話了,只顧有條不紊、不動聲色地把一整只面包都吃光。他把面包掰成一塊塊,就著牛肚,在盤子里蘸著醬汁吃。他每掰開一塊面包,那個手勢和紅光滿面的樣子,都流露出對面包色香味的滿意。他不斷給自己和斯魯特的杯子里斟酒。一張圓臉,嘴唇厚厚的,神色安詳得簡直有點傻相了那個矮胖的管家婆是個長著一嘴濃密汗毛的中年女人,穿著一件拖到地板的黑長裙,端來了一塊黃色的干酪和一只面包。

“你嘗一口干酪吧,”神父說。“包你愛吃。”

“謝謝,諒必配我胃口。”這會兒斯魯特狼吞虎咽了。干酪、新鮮面包、葡萄酒全都美味可口。

馬丁神父滿意地出了口氣,把大半塊干酪吃得精光以后,抹了抹嘴。“咱們這就去吸點新鮮空氣吧。”

戶外正起風,刮得園子里幾棵高高的老樹光禿禿的枝椏嘎啦啦響。“你有何貴干?”這聲音變得一本正經,焦急不安。“在屋子里我不便說話,哪怕是自己的屋子也罷。”

“就是關于我在電影院里拿到的文件。你看過沒有?”

“沒有。”

“我得鑒定一下它是不是真的。”

“據說這文件絕對可靠,不需要證明。”

大家不吭聲,只有兩人踩著礫石路的嚓嚓聲。

“雅各布。阿謝爾知道這事嗎?”

“不知道。”

“是他安排我們在他家見面的嗎?”

“他沒有安排過。”

“我跟你說說我這一頭的經過好嗎?”

“好吧”

斯魯特就把他會見公使和范。懷南格的事講了一遍,他還把會議紀要內容說了一下。神父聽得怪腔怪調地喘著氣,嘴里咕噥咕噥的。風呼呼地刮著,刮得樹木啦啦響,他們在園子里踱來踱去。

“可怕啊。可怕!不過說到可靠性嘛,斯魯特先生,人家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好比一堵石墻,你如今不是正拿頭去撞嗎?”他慢條斯理、又嚴峻又沉痛地吐著一字一句,一邊抓著斯魯特的胳膊肘,伸出一只粗短的指頭對著他的臉。“偏偏不肯相信!這種態度對我來說可不是新鮮事。人家臨終時我碰到過。人家懺悔時我聽到過。我聽到受騙的丈夫說過,聽到有兒子在戰場上失蹤的父母這樣說過,聽到上當破產的人這樣說過。偏偏不肯相信,這原是人之常情。凡是思想上無法理解一件可怕的事實,或者不肯正視它,那就掉過頭去,仿佛只要堅決不相信,就能憑魔法把這事實變得沒有似的。你目前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馬丁神父,我們的公使是個精明能干、意志堅強的人。如果我能提供鐵的事實,他就不會回避。”

“什么鐵的事實啊?斯魯特先生,你們的公使要什么樣的證明才肯承認呢?偏偏不肯相信,爭論又何濟于事?讓我去說服德國公使館某個人同他當面會見嗎?你可知道這有多危險?伯爾尼到處都是德國秘密警察布下的羅網。這下可能要了那人的命。而你得到些什么好處呢?你們的公使疑心他看到了偽造的文件。是嗎?那他不會干脆懷疑跟他說話的也是個騙子嗎?”

“德國公使館來的人我倒認得出來。你最好還是跟你們那個人說,到目前為止一切冒險都是白費。跟他說美國人說這文件‘內容可疑,來路不明’。”

神父松了他的胳膊,打開花園門,朝外面張望一下。“再見。筆直走到公園那邊,在威廉。退爾咖啡館外面就有個出租汽車站。”

“你不再幫助我了嗎?”

“斯魯特先生,我已經請求過我教區的大主教把我從伯爾尼調走。”神父的聲音顫抖得厲害。“你千萬不能再來找我了。你們美國人的確不了解歐洲。看在上帝份上,別再把阿謝爾父女牽扯進去。”

過了幾天,奧古斯特。范。懷南格把頭探進斯魯特的辦公室。“吃,我剛才跟你一位朋友進行了一次熱烈的長談。他想問候你。”

“好呀。是哪一位?”

“雅各布。阿謝爾博士。”

阿謝爾博士戴了一頂黑色的窄邊帽,身上一套黑衣服寬松地披在兩個塌陷的肩膀上,看樣子就象個碰到緊急情況被迫從病床上爬起來的病人。不過他握手的勁倒出人意外地有力。

“好吧,我就讓你們這一對相思鳥呆在一起,管保你們有一大堆話要議呢。”范。懷甫格興高采烈地使了個限色。

“我只來一會兒工夫,我請求你也參加我們一起談,”阿謝爾說。

范。懷南格朝他搖搖一個手指,聲音單調地回答說。“啊一啊。兩個是伴,三、三三個出成群。”他用皮笑臉,眨眨眼睛,跳著舞步走了。

阿謝爾博士坐在斯魯特請他坐的一張椅子里。“謝謝你。我們就要到美國去了,比預期的日子早。其實就在下星期四。這件事牽涉到匆匆履行幾項復雜的國際合同。所以我才來找范。懷南格先生。”

“他幫了你忙?”

“哦,對。”阿謝爾博士兩道灰白的濃眉下射出的眼光看不清是什么含意。“幫了不少忙。好吧!”阿謝爾兩眼深陷,顯出兩個可怕的黑窟窿,嚴峻地盯著斯魯特。“我難得向任何人求情。雖然我跟你不大認識,先生,可是我還是來向你求這么個情了。”

“請說吧!”斯魯特應道。

“從現在起,我們還有八天就要走了。如果在這期間,我女兒塞爾瑪打電話給你,我求你不要見她。”斯魯特在這個臉色鐵板似的猶太老頭面前,不由心虛膽怯。“這個請求難辦嗎?”

“阿謝爾博士,我湊巧工作忙得很,反正沒法子跟她見面。”

阿謝爾博士痛苦地伸出手來。

“祝你們在美國生活愉快,”斯魯特說。

阿謝爾搖搖頭。“我在伯爾尼呆了十六年才感到安逸。如今我要上巴爾的摩了,這個地方我根本不熟悉,而我今年有七十三歲了。不過還是塞爾瑪要緊。雖然姑娘家有時都很難弄,可她倒是個有才華的好姑娘。因為我兒于是個老光棍,所以她的終身大事也是我唯一的終身大事了。再見,先生。”

斯魯特回過頭來繼續工作。他在公使館里承擔著跟法國維希政府打交道的任務。盡管正在打仗,瑞士、美國和法國淪陷區為繼續進行三方貿易,正在談判簽訂一項條約。德國人出于實用的理由,對此也聽之任之。不過這件事實在難辦,文件已經堆積如山。斯魯特正快寫完當天下午一個會議的發言稿,電話鈴響了。

“萊斯里。斯魯特先生嗎?”對方的聲音蒼老而高亢,十足英國腔。“我是托萊佛。布里頓。咱們在阿謝爾府上見過面。”

“對,對。你好嗎?”

“好極了。那天晚上咱們不是談得很投機嗎?啊,你知道嗎,溫斯頓。丘吉爾今晚要廣播,啊,我女兒南希和我想請你來我們家吃飯不過是些家常素菜,可是南希做得還不壞。咱們可以一起收聽丘吉爾講話。討論討論事態的新發展。”

“那可太榮幸啦,”斯魯特說,心想沒比這種邀請更乏味了。“可惜我得趕個通宵,差不多要一整夜呢。”

對方不再哼哼哈哈了。“斯魯特先生,你不來可不成。”

斯魯特聽出這個蒼老的聲音里出現了一種職業上的強硬口吻,這是個暗示啊。此人畢竟是英國外交部門的工作人員。“蒙你再三邀請,實在過意不去。”

“泰倫大街十九號,加芬公寓,三號甲。七點鐘左右。”

當天晚上,斯魯特在伯爾尼一個破落地區的一座滿目凄涼的公寓大樓前面,看到停著一輛汽車,不由暗自尋思,伯爾尼也許還有一輛象塞爾瑪。阿謝爾那種灰色的菲亞特跑車。問題來了:他已對塞爾瑪父親下了保證,現在他是不是不能上樓去看一看了?他用詭辯術在心里倏地盤算了一下,就一步跨兩級地上了樓。反正塞爾瑪不曾打電話給他。他也摸不準她是不是在布里頓屋里。人家真心誠意請他吃飯,他接受了。一句話,讓那個憂心忡忡的做父親的猶太老頭見鬼去吧!盡管斯魯特打算由著性子干,但塞爾瑪。阿謝爾離開伯爾尼時準還會是沒破過身的楚女。

她穿了件不大潔凈的藍上衣,跟家常便服差不多,頭發上用發夾隨隨便便地別住。她神情疲倦,悶悶不樂,跟他打招呼時一點也不輕佻;態度著實簡慢,隱隱有些怨氣。她跟那英國姑娘在廚房里忙著,這工夫,布里頓在一間塞滿舊書舊雜志、充滿霉味的小書房里,斟著烈性威士忌。“幸虧酒是用植物釀造的,怎么樣?如果是用什么動物尸體蒸餾出來的,那我奉行的素食原則就得全部拋棄了。嘻嘻。”斯魯特覺得布里頓說的這番笑話至少說過千百回了,這么傻笑少說也笑過千百回了。

老頭巴不得談談新加坡的事。他說,一旦日本人在馬來亞登陸,明擺著的戰略就是且戰且退誘敵深入,一直朝南退到新加坡猛烈的炮火射程之內。這期間的新聞雖然早已令人沮喪,不過轉機必將到來,而且就在眼前了。今晚溫尼顯然有什么有關新加坡的驚人消息要發表。“偏偏不肯相信,”斯魯特心想,現擺著一個多么觸目驚心的例子啊!甚至英國廣播公司都公開透露新加坡正淪入敵手。可是布里頓粗啞的嗓音里流露出樂觀精神卻是完全真誠的。

這頓飯吃得很緊張,非常寒酸。四個人擠著一張小桌子。做女兒的端上來的少見的素香腸和燉菜,都是淡而無味的東西。塞爾瑪吃得很少,眼睛也不往上抬,臉蛋繃得緊緊、拉得長長的。他們正動手吃一道點心,那是非常辛辣的燉大黃莖,這時短波電臺里開始傳出丘吉爾那抑揚頓挫的聲調。他那篇陰沉的談話里有好長時間沒提到新加坡。布里頓不斷使眼色,做手勢,叫人放心,向斯魯特表示一切都不出他之所料。好消息就要透露出來啦。

丘吉爾頓住了,聽得出在換口氣。

說到這里,我有件令人心情沉重的消息。新加坡失守了。大英帝國這個強大的堡壘,面臨難以克服的強大優勢,堅持多時,終于光榮放棄,以免該地平民百姓繼續遭受無謂屠殺……

老頭那張皺紋密布的臉上擠出一絲苦笑,臉色越來越紅,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閃著古怪的光芒。他們默默無言,一直聽到講話結束:……因此,讓我們迎著風浪,穿過風浪前進吧。

布里頓抖抖嗦嗦地伸出手去關上收音機。“好哇!這一下我可錯到家了。”

“唉,大英帝國完蛋了。”做女兒的帶著酸溜溜的滿意心情說。“爸爸,該是我們大家正視這事實的時候了。尤其是溫尼。好一個老掉牙的浪漫派!”

“一點不錯!黑夜來臨了。一個新的世界秩序形成了。”布里頓的聲音跟丘吉爾的腔調一模一樣,聽上去象是怪腔怪調,失聲尖氣的應聲蟲。“匈奴人將跟蒙古人攜手合作了。斯拉夫人,天生的農奴將侍奉新的主子。基督教信仰和人道主義成了僵死的教條。技術上處于蒙昧狀態的千年長夜來臨了。唉,我們英國人總算打過一場惡仗了。我這輩子也算活到頭了。我可憐你們這些年輕人呀。”

他明擺著一副心煩意亂的樣子,塞爾瑪和斯魯特看了馬上就告辭了。她在樓梯上說:“新加坡的陷落真的那么糟糕嗎?”

“哦,對他說來這等于世界的末日。這也許意味著大英帝國的末日。戰爭可還是要進行下去的。”

走到街上,她就抓住他的手,手指勾住手指。“上我的車吧。”

她開到一條熱鬧的林蔭大道,停在人行道旁,沒有關上馬達。“馬丁神父叫我給你轉個口信。他的原話是這樣的;‘事已安排妥當。星期日晚上六點,在你寓所等候一位來客。’”

斯魯特大吃一驚說:“我原以為他不希望你卷進去呢。”

“昨晚他來我家。爸爸跟他說我們下星期四要走了。我揣摩,既然我馬上就要走了,他一定就此認定我是個保險的信使。”

“很可惜,你不得不違背你父親的意志。”

“南希的蹩腳飯菜倒胃口嗎?”

“這頓飯很值得。”

她直勾勾地望著他,順手關上馬達。“我看你跟這個娜塔麗姑娘有過一手吧。”

“的確有過一手。我不是早告訴你了。”

“沒講過多少。你很有外交辭令。你可想到跟我也可能來上這么一手嗎?”

“這我做夢也沒想到過。”

“為什么不呢?我還以為我長得象她呢。我有什么不同?引不起**?”

“這種話談起來多荒唐:塞爾瑪。謝謝你的口信。”

“我不能原諒我父親去找你。真是丟人!”

“他本來不應該跟你說的。”

“我從他嘴里套出來的。我們大家拌了幾句嘴。唉,你說的很對,這話是說得荒唐。再見吧。”她發動了馬達,伸出一只手來。

“天哪,塞爾瑪,你的血脈不和,一雙手老是冰涼的。”

“人家都不說,只有你老提這個。得了一有句英國話怎么說?‘一不做,二不休。’”她向他湊過身子,在他嘴上使勁吻著。一陣溫馨的暖流撩撥得斯魯特心旌搖晃。她放低了聲音,悄悄說:“好啦!既然你覺得我還這么撩人,那就稍微記住我點兒吧。我會永遠記住你的。”

“我也會永遠記住你。”

她搖搖頭。“不,你不會的。你有過那么多的奇遇!你還會有更多的奇遇!我可只有過一樁奇遇,我那樁小小的奇遇。但愿你找回娜塔麗。她跟你在一起比跟那個當海軍的家伙要幸福。”塞爾瑪的表情隱隱帶著調皮的味兒“那是說,如果她還一定要嫁個異教徒的話。”

斯魯特打開了車門。

“萊斯里,我不知道你跟馬丁神父在搞什么名堂,”塞爾瑪大聲說,“不過要多加小心!我從沒見過一個人比他更象驚弓之鳥了。”

星期日晚上沒人來到斯魯特的寓所。星期一早上,他書桌上放著一份蘇黎世《日報》,第一版上整版部刊登日軍在新加坡告捷的照片,是由德國新聞處轉發的:受降儀式,英**隊成群地坐在俘虜營里的泥地上,東京的慶祝活動等等。有關馬丁神父的報道很短,斯魯特幾乎錯過了,不過這段消息就登在這頭版的底下。卡車司機聲稱他的車閘失靈了,現正在拘留審訊中。神父死了,是被壓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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