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世矩的主動請纓,正是圣主緊急召見他的目的所在。
西北危機要解決,但目前局勢下,中土無力兩線作戰,再說楊玄感兵變已經讓改革派和保守派徹底撕破了臉,東都即便向西京妥協,讓步也十分有限,最多考慮到西北局勢的嚴峻性,在“資源”上給予一定程度的支持,僅此而已。也就是說,短期內,無論從國力上還是從政治上,還是從中外大勢上來說,圣主和中樞都絕無可能“重啟”西土經略。
當然,西疆的安全不僅關系到中土和國祚利益,也直接關系到關隴人的利益,雖然西京迫于各種各樣的復雜原因,不得不挾西北危機以威脅東都,但關隴人的最終目的還是要維護自身利益,所以即便東都在政治上拒不讓步,西京也會傾盡全力緩解乃至解決西北危機。關隴人若想正面抗衡乃至擊敗東都,就必須把自己的地盤“經營”好了,必須鞏固和加強自身實力,否則都是空談。
正因為如此,面對日益嚴重的西北危機,圣主很淡定,成竹在胸,鎮定自若。
圣主知道關隴人肯定有能力保障西疆安全,但楊玄感兵變導致西京和東都“決裂”,西京擔心自己陷入外部諸虜和內部政敵的前后夾擊之中,腹背受敵,為此西京一方面牢牢控制西北軍,以確保自己有應對內外夾擊的“資本”;一方面聯手東都剿殺楊玄感,既有向圣主和中樞表達合作之意,亦有阻御改革派乘勢打擊西京的意圖;同時西京因為把主要力量都放在應對東都危機上,當然也就無力應對西北危機,于是西北危機迅擴大,而擴大化的西北危機則迅演變為西京抗衡東都的一個重要的政治“籌碼”。
西京手握這樣一個重要的政治“籌碼”,東都不得不妥協,但妥協多少?是不是停止東征,承認決策上的錯誤,重新啟動西土經略?那等于東都徹底失敗,圣主和中樞將遭遇前所未有的政治打擊,改革派對國策的控制將不復存在,保守派將卷土重來奪取執政權。
所以東都的妥協余地很小,最多也就是在政治上維持西京現有地位不變,對關隴保守勢力的打擊停留于表面,在“資源”上給西疆以更多支持,以此來換取西京與東都之間短暫的政治和平。西京和東都之間的“戰爭”一旦暫停,改革派和保守派在“血腥廝殺”之后也就各自贏得了喘息時間,接下來西京可以集中全部力量處置西北危機,維持西疆安全,而東都則可以集中力量穩定國內局勢,維持改革成果,同時盡快動第三次東征,緩解乃至穩定南北關系。
然而,東都的想法,是否能得到西京的認可和接受?
顯然西京不能接受。西京的目的是什么?徹底擊敗東都,重新奪回中土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地位,重新進行權力和財富的再分配,讓關隴貴族集團重新成為中土和國祚的絕對主宰力量。換句話說,就是摧毀以中央集權為核心的大一統改革。改革是必要的,統一的中土必須要有與之相適應的政治制度,但這個制度必須符合既得利益者的利益,必須符合豪門世家的利益。所謂革命,革的是敵人的命,而不是自己的命,如果改革把自己的命革掉了,把自己的權力和財富都革掉了,那豈不是天大的笑話?
西京不能接受東都的妥協方案,兩京的政治斗爭就必然白熱化。就算楊玄感殺掉了,叛變軍隊剿平了,但馬上就會出現第二個楊玄感,兩京乃至整個大京畿及其周邊地區會迅掀起一個叛亂**。兩京殊死搏殺,京畿叛亂迭起,政局動蕩不安,中央威權驟降,國力迅敗落,這種混亂局面下不要說繼續東征,繼續經略大漠了,就連現有的改革成果都難以保全,改革必將倒退甚至失敗。如果改革都難以為繼,改革都以慘敗而告終,圣主和改革派還能維持自己的執政地位嗎?如果他們連執政地位都保不住,威權喪失殆盡,還能保全國祚,還能維持中土的統一?
后果是嚴重的,但圣主和改革派沒有退路,如果他們妥協太多,表現得很畏懼,西京必然步步緊逼,保守派必定“瘋狂攻擊”,最后必然觸到改革派的“底線”,最后退無可退,雙方還是要大打出手,殊死搏殺,結果還是一樣。
所以面對西京的“威逼”,圣主必須做出反應,必須馬上派遣一位忠誠于自己、且被自己所信任的、又能被西京所接受的、同時還有非凡能力處理兩京政治危機、有豐富外交經驗緩解西北危機的中樞重臣,而中樞最高決策層中,具備這些條件的重臣只有裴世矩一個。
裴世矩主動請纓,這對圣主來說是個好消息,這說明裴世矩有解決危機的辦法,并且還有一定的成功把握,否則裴世矩斷然不敢拿國祚命運和自己的政治前途冒險。
圣主之所以沒有強行下令裴世矩趕赴西北,正是因為他自己并沒有從危機中找到解決問題的辦法,于是出言試探,結果證明裴世矩果然是天才中的天才,雖然已經很老了,但依舊是中土的中流砥柱。
“愛卿辛苦。”圣主稍加躊躇,問道,“行程如何安排?”
這話問得大有講究。如果裴世矩由河北而東都,再至西京,與關隴人見面的度的確快,但手上沒有什么“籌碼”,空口說白話,根本沒有說服西京的可能,否則圣主已經派出宇文述與西京談判了,又何須再派裴世矩?宇文述給不了西京的承諾,裴世矩也給不了,所以如果裴世矩說,他直接趕赴西京,圣主就很失望了,但圣主堅信,裴世矩肯定有解決的辦法,他能想到的,裴世矩肯定能想到,而他想不到的,裴世矩也能想到。
“先去太原。”裴世矩不假思索地說道。
圣主目露高興之色,微微頷,“愛卿要走一趟樓煩?”
裴世矩點點頭,“若想順利解決會寧之危,僅靠阿史那達曼不行,必須走一趟樓煩,先行說服阿史那大奈。”
樓煩郡就在太原西北,毗鄰大河。當初泥厥處羅可汗東投而來,部眾一分為三。泥厥處羅可汗帶五百精騎至東都;可汗的弟弟闕度設阿史那達鄯統率一萬多人居于河西會寧,主要是老弱婦孺和傷員;而其余部眾則由可汗的堂弟特勒阿史那大奈統率,駐扎于樓煩郡的大河一線,也有一萬余人,其中精騎就有三千多,實力不俗,依照約定,他們要響應代北軍或西北軍的征召,一旦代北或靈朔方向有戰事,則隨時支援前線。
泥厥處羅可汗現在被圣主變相囚禁,當然心有不甘,要想盡一切辦法逃離中土。會寧的突厥人“鬧事”,最好的辦法無疑就是讓泥厥處羅可汗跑一趟安撫一下,但泥厥處羅可汗一旦逃離“樊籠”,讓他與自己的部眾會合,必然逃之夭夭,再想把他抓回來就費勁了,所以圣主不會上當。
會寧的突厥人拖家帶口,實力較弱,根本就沒有能力逃離河西,但問題是,這些人如果以死相拼,叛亂了,最后都死在衛府軍手上,那么樓煩的阿史那大奈和他所統率的三千余精騎必然造反。三千多突厥精騎,對中土來說可是一筆寶貴的財富,這筆寶貴財富利用好了,不但有助于邊疆鎮戍,還能給中土培養相當數量的戰馬和騎士,反之,如果白白浪費了,甚至養虎為患,那就太可惜了。
“說服?”圣主大有深意地看了裴世矩一眼,“愛卿是想說服朕吧?”
裴世矩苦笑,深施一禮,懇求道,“圣上,事已至此,我們只能去平息他們心中的悲憤,而不是去激怒他們,否則魚死網破,對我們有害無益。”
當初,為防突厥人為禍,圣主下旨,把部落中的老弱婦孺安置于會寧,把青壯精騎部署在樓煩,硬生生把一家人拆散,父母妻兒天各一方,互為人質。今日會寧的突厥人“鬧事”,禍根就是那時埋下的。此刻若想平息這場危機,并且還要繼續利用這些突厥人為中土出力,還要讓泥厥處羅可汗繼續老老實實地做“質任”,最直接有效的辦法就是讓會寧的突厥人與樓煩的突厥人合二為一,讓他們合家團圓。
圣主稍作遲疑,便斷然說道,“如你所愿。如何安置最為妥當?”
“不能放在河西。”裴世矩說道,“短期內西北形勢難以好轉,這些突厥人一旦為禍,后果嚴重,所以暫時還是安置在樓煩為好,一則有助于代北鎮戍,二則若幽燕爆戰事,也便于緊急征召。”
“善。”圣主一口答應了。圣主有意動第三次東征,如果東征期間,把這些突厥精騎征召到東征戰場,則攻擊力必定大大增加。
“愛卿離開樓煩后,是否直奔河西會寧而去?”圣主又問道。
裴世矩搖搖頭,“渡河后,臣要拿著圣上的詔令,先去朔方,再去靈武,調集一萬大軍,日夜兼程趕赴敦煌,做出反擊之態勢,以迫使西突厥人妥協讓步,繼而在互利互惠的基礎上展開實質性合作。”
這在圣主的預料之中,他料定裴世矩在安撫了會寧的突厥人,抓牢了泥厥處羅可汗這張“牌”之后,必定趕赴西域,與西突厥人談判合作,只是如今西土局勢十分不利,談判難度太大,成功希望十分渺茫。
然而,裴世矩的“神來之筆”,卻給了圣主一個大大驚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