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恢復默認
作者:袖唐
午后還有一場宴,崔凝換一身行頭,開始了成年之后正式的交際。
她自小便精力充沛,無論是干活還是學習都有著用不完的勁頭,今日這種場合也應對自如,并未覺得困難,卻不知怎的,結束后險些累趴下。
崔凝想,大概是虛偽太耗心神了。礙于種種原因無法表露出真實情緒,那種感覺比奔走查案還累人。不過,她明白自己得適應,因此一整天沒有絲毫敷衍懈怠。
官場上的真性情未必是真性情,往往通過美化的結果。
譬如崔玄碧能在朝會擼起袖子跟人干仗,外邊的人都說他脾氣直,一般有脾氣當場就發,不會背地里記仇暗暗捅刀子,是個磊落之人。
然而,崔凝知道祖父特別記仇,是“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忠實踐行者,報仇也從來不拘形式。
她需要學習適應的事情還有很多。
為官首要考慮的居然不是如何做事,而是如何在官場生存,崔凝覺得很可笑。
累了一天,崔凝卸掉釵冠和禮衣,放空大腦,草草洗漱一番倒頭就睡。
不知道什么時候,她忽然發現回到了師門后山,正拎著陶罐滿山頭尋松枝收集露水,累得幾乎走不動路,忽聞有人喚“小阿凝”。
她猛然回頭,見到二師兄抱著一把劍倚在不遠處的樹上沖她笑,一襲青衣,翩然瀟灑。
“二師兄!我累了。”崔凝忍不住抱怨。
曲徑之上,師父帶著所有師兄們撥開濃霧走來,崔凝愣在原地。
師父哈哈笑道,“我們小丫頭今日長大成人了!”
四師兄笑容溫和,“我夜觀天象,我們阿凝日后定然前程似錦。”
眾師兄七嘴八舌的恭喜她成人,祝愿她余生順遂安康。
“阿凝,我們先走了。”道明沖她揮揮手。
師父和眾師兄跟著他轉身,師父蒼老的聲音唱著,“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長,天也……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
大地托載起我的形體,讓生存來勞苦我,以衰老來閑適我,用死亡來安息我。所以倘若存在是一件好事,那么死亡亦是一件好事。
真正懂得生存的人,會對死亡釋懷。
“師父,師兄,你們去哪兒?!”崔凝心急如焚,跑上去追,卻被濃霧包裹住。
霧氣中遠遠傳來二師兄的聲音,“小阿凝,莫急莫急,莫怕莫怕,生死看淡,拔刀就干!”
崔凝聽得懂每一個字,卻一時難以入心,只隱約明白他們走了便再也不會回來了。
她在林中拔足狂奔,從白天跑的黑夜,終于闖出迷霧,沖進一座高臺。
星星墜了漫天,似抬手可摘。
她看見一扇熟悉的門,喘著粗氣一把推開。
狂風卷得滿屋子紙張亂飛,少年眼覆黑紗,衣袂與白發糾纏翻飛,翩然欲仙。
在滿屋子紙悠悠飄落間,少年笑指天上,“你看,那顆寧星,是否越發耀眼了?”
崔凝順著他所指方向抬頭看去,發現抬頭沒有屋頂而是滿天繁星,她一眼便從漫天星斗之中看見那一顆微小卻閃耀的星星。
“嘒彼小星,恒顯于北,余天授元年觀測至今已有七年,今予名‘寧’。愿世寧,如那顆永不墜落的星子。”
崔凝低頭,卻見眼前景象一變,少年一頭黑發坐在滿院如雨的紫藤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含笑,懷中抱著一只胖乎乎的橘貓,他抬起貓爪沖她招手,“再會啊,阿凝。”
“還有再會的時候嗎?”她喃喃。
少年聲音輕快而縹緲,“兩儀往復,周而復始,或許呢?”
她已經意識到這是一場夢,淚眼模糊之中感覺少年在消散,卻并沒有再去追。
“你如今這身衣裳,才算穿的尚可。”溫和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崔凝轉身,慌亂的擦拭掉眼淚,看見祖母坐在梅花樹下望著她,目光慈愛。
她記得祖母從前說過“規矩如衣服,你要穿的漂亮,但永遠不要把自己變成一件衣服”,她剛剛到清河的時候,一舉一動都是錯,似乎沒有哪一件事做對過,到了長安,撞翻屏風,與人打架,四處亂跑,似乎也并沒有將規矩學的很好,就在年前還曾暴打同僚。
她覺得自己于規矩上并沒有什么長進,直到戴上釵冠,穿上禮衣,在宴會上應對自如,才忽然覺得自己當真變了很多。
“阿凝,祖母賀你成人。”祖母折了一支梅花走到崔凝身邊,將花簪進她發間,牽著她的手走到佛堂門口,打開大門。
溫暖的陽光照射進來,將整個祠堂都籠上一層暖光。
“你該走出去了,余生很長,不該將自己拘在佛堂里。”
崔凝抬頭,看見祖母笑容舒展,眼中映著朝陽,“祖母記岔了,我已經走出佛堂很久了。”
“是嗎?”她反問,卻并沒有等待答案,“你看,陽光正好。”
她輕輕一推,崔凝踉蹌著跨過門檻,正要回頭,卻聽祖母道,“阿凝,莫回頭,你要一直向前走……”
崔凝周身被溫暖的包裹,眼淚卻洶涌而下。
“娘子,娘子?”
崔凝哭的頭腦發懵,恍惚聽見熟悉的聲音焦急呼喊,睜開眼睛見到青心一臉擔心,“娘子這是做噩夢了?”
“不是。”崔凝緩了半晌,才道,“是好夢。”
自她下山以來,每晚睡夢里總是血與火,當真是極少做這樣的美夢。
有時候苦難不會讓人掉眼淚,苦難之后的溫情卻會讓人輕易破防。
崔凝哭過這一場,便覺得心頭一座大山突然移開,渾身輕松,似乎能一蹦上天。
渾身的力氣無處發泄,她便開始瘋狂辦公,瘋狂吸取知識,與此同時她兼顧女學,經常與魏潛約出去玩,還能與朋友們小聚。從家里侍女到衙門同僚,都被動跟著“瘋”,更可怕的是,別人累得整天精神萎靡,她卻越忙越精神煥發!
青心總覺得她家娘子一天怕不是有二十四個時辰。
崔凝掌管監察二處之后,雖仍以刑見長,但已經不把刑罰當做最主要的手段了。
而且,崔凝知道自己這幾次升職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可以歸功于運道好,根基不穩,上面短時間內不會有空缺,不用再想晉升的事,所以她在權衡之下放棄追逐個人功績,而是開始培養手下監察使。
崔凝的性格優勢在這個過程中發揮的淋漓盡致。
她擅長發現每個人的優點,且從來不吝夸贊,在確定了自己短期的目標之后,并不爭功,在她手下只要有本事就能出頭。
她經常在監察令和圣上面前舉薦人才,會偶爾利用崔氏人脈替手下的人找更好的出路。
回報高,說話又好聽。
誰會拒絕這樣一個上峰呢?于是監察二處的人從剛開始針對抗拒,到后來在一聲聲贊美中逐漸迷失,也不過只用了一年多。
崔凝在監察司的根基越來越穩。
然而這些都是經過一次次內部廝殺斗爭之后才逐漸顯現出的好勢頭,說句不好聽的,在監察二處,崔凝的行事風格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只不過她判定的“逆”,是那些故意為難、不服她的人罷了。
崔凝當初與宛卿打架,怒懟柳意娘,在外人看來是爭風吃醋,但那時候她都還沒開竅,自然與吃醋無關,這兩件事其實暴露她明顯的性格特點——容不下一點惡意挑釁。
不過從小的經歷讓她擁有了超越于常人的敏銳判斷,也更會審時度勢,知道哪些需要忍氣吞聲,哪些可以打擊報復。
她能為查找兇手而等待七年,其他事情更是有無限的耐心,而這正是成為一個好獵手應該具備的基本素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