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李思竹的終身事,沈佑鄲也禁不住嘆息起來。
李思竹雖是林普晴一時心血來潮收養的養女,但卻比他們夫婦幾個親生的兒女都要孝順,而她現在等于成了“望門寡”,怎么能不讓沈佑鄲心痛呢。
吳氏夫人看到沈佑鄲面露悲傷之色,意識到自己不該說這些話,趕緊勸慰起沈佑鄲來,但她并不知道,此時的沈佑鄲,對李思竹的終身大事,心里忽然生出了另外的想法。
“瀚鵬……快回來吧……”他望著窗外的夜空,喃喃自語著。
厚厚的黑云壓在城鎮上空,時而有悶雷在云后回響。一條小河從山谷中伸展出來,貫穿了整座城鎮。文廟前的清波上,銀花火樹,彩舟毗連,劈啪的鞭炮聲炸得兩岸酒坊微微發抖。
河水鉆入西面低矮的建筑群內,卻是黑鴉鴉一片死寂。沿河小街的屋檐上孤懸著大紅燈籠,廉價的紅紗紙仿佛隨時會為北風吹破。燈下有些散了夜市的小販肩著扁擔往回趕,一兩架燒餅攤前冷冷清清,老板攏著一雙手在火上取暖。
兩騎馬從雪幕中緩緩走來。
奇兵隊長高木淳一走在最前頭,一身北方乾人客商的裝束,但看似破舊的衣服里面,卻是一副輕甲。他騎的坐騎是典型的乾國河套馬,高大健壯,左側掛了一個皮袋,里面裝的是偽裝成木棒的刀和飛鏢,右側的槍袋里裝著一支短馬槍。
雖然根據乾日兩國以前簽定的條約,日本人在乾國是不允許持有刀劍火槍等兵器的。但他們這些薩摩人現在已經不被看成是日本人了,而是“歸義之民”,因而不準攜帶兵器的規定是管不到他們的,那位直隸總督府的派來為他們處理雜事的師爺也一再交代遇到官兵查驗時無需緊張,但高木淳一還是另外做了準備。以避免不必要的麻煩。
后面一身貂裘的年輕男子穩穩騎在馬背上。坐騎上了木橋,忽地停住步子。
高木淳一早過了橋,聽聲音急忙圈馬打轉,警惕地四處搜尋,卻沒有發覺敵人的蹤跡,他詫異地問:“爵爺?”
“不急。等等‘故人’吧。”
林逸青雙手放在鞍上,仰頭去看煙火,忽明忽亮的光閃過他的面孔,可以看清眼角上掖起的魚尾紋。夜風來時他攏了攏裘袍,捧起手低頭呵著熱氣。恰好是這個時候。一朵水銀一樣的煙花在半空爆開,灑落的火光映白了水面,林逸青見到水里自己的影子,似乎顯得蒼老了許多。
“淳一。”林逸青喚起高木淳一的日本名字,他看到了高木淳一手上的傷疤,這道縱拉過左手背的疤痕讓林逸青想起了以前血雨腥風的日子。只有同樣的人才明白,那些猙獰的創傷背后,多多少少。總有些無奈。
“老師!”高木淳一報以多年前的稱呼,這個異國的新春之夜,也勾起了奇兵隊長許多的回憶。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的話。你還會從軍行伍,過這種飄零的日子嗎?”林逸青說出的話被寒氣凝固成一團團的白霧,浮在小木橋上。
“如果可以選擇……”高木淳一抓了抓腦袋,“不曉得啊。從來沒想過已經過去的事情。”
林逸青愣了片刻,灑然一笑,紫金色的面容在冷月中顯得有些滄桑。“這個問題,實在不該問你。你現在想得最多的。恐怕是怎樣填飽肚子吧。”
林逸青御下極嚴,能夠保持軍隊強悍的戰斗力。奇兵隊的戰斗力更是薩摩軍中翹楚,軍紀比之其他部隊更為嚴明,以高木淳一的身份,早不必擔心吃不飽飯,可幼年時的貧寒,使他養成了一有機會就要吃飽的脾性。被林逸青猜中了心思,高木淳一不好意思地低下頭來,“能吃飽總是一件幸福的事,再說,乾國的美味佳肴,真是多啊……”
自從到了乾國之后,高木淳一最感到高興的,便是乾國的飲食,比日本豐富得太多了。()
林逸青大笑起來:“好!那就先吃個飽飯。”他猛地圈馬回頭,對著燒餅攤上的老板喝道:“喂,賣燒餅的!”
老板瞇縫著眼正半睡半醒,忽然聽到有客人叫他,猛一哆嗦,就見到一道銀光射了過來。老板驚駭之下雙手去接,抓在手里才感覺軟綿綿渾然無力,攤開手去瞧,竟是一枚小小的銀錁。
馬蹄聲從木橋上一陣急雨般敲到攤邊,老板看到兩個氣宇軒昂的商人躍下馬背,“八個燒餅,兩碗羊湯,緊著上!”
糊涂片刻,老板才明白過來,這是春節里的財神到了,趕忙抽下毛巾撣一撣桌上的油塵,也是一聲大喝:“好嘞!八個燒餅,兩碗羊湯!”
熱騰騰的湯餅擺在案上,林逸青二人吃得額頭冒了微汗。高木淳一倒滿茶水,推杯到林逸青面前,“有一件事……想和老師講。”
林逸青看他一眼,微微一笑,“能讓你淳一難以啟齒的事情并不多,我來猜一猜如何?”
高木淳一窘迫地低著頭。
“現下身在中土,軍政之事都拋開了,既然不是公事,十有**離不開兒女間的私情了。”
“爵爺恕罪!”高木淳一礙于偽裝的身份,只能抱拳謝罪。
“既然是人,便有**之念。如果這都有罪,還有誰來為家國效死?”
“這一次完成任務之后,想和老師告假幾天,回琉球和……和那女子完婚。”高木淳一的一張臉竟漲得通紅。
“不愧是我親手帶出來的人,做事竟然到了我這個老師都發覺不了的地步。”林逸青笑了起來,他已經猜到了高木淳一所說的那個女子是誰,“私下勾搭了女子,還到了完婚的地步。我這個做老師的,竟然給蒙在了鼓里,絲毫沒有覺察。”
高木淳一清楚老師這是在調笑自己。事情到了調笑的地步,可說成了大半,心里的擔子放下來。高木淳一也不再拘束,“老師的學生嘛,這個本事,是一定要學到手的。”他跟風湊趣的說。
“姑娘家是什么出身?”
“就是王宮里的那個小宮女。您知道的,上一次救了她性命之后,心里便總也忘不掉她了。時不時的去她那里坐一會兒,一來二去混得熟了,便私定了終身……”此時的高木淳一,乾國語已經說得極為熟練,連說話的口氣聽起來同乾國人都已然一般無二。
“軍中的規矩。跟她講了?”
“明講過。我若死在沙場上,她便回家鄉過日子。我這些年攢下的錢財,總該夠了。若有合適的人,她便再嫁也無妨。”
“她是個明白人!”林逸青拍一拍桌案,飲盡了茶水,笑道,“等這邊事情了結,總要和大伙兒喝上你一杯喜酒。”
“必須的。必須的。”高木淳一喜形于色:“就怕被您給喝窮了。”
“說什么呢!”林逸青在高木淳一胸膛上猛擂了一拳,“你跟了我,還怕蝕了家底?”
“不怕。不怕。將來老師要是再娶親,那時我總要喝回來的。”高木淳一眉開眼笑的說道。
“我再娶親?”林逸青大笑道,“你說這話可要小心,她們聽到了,定不饒你。”
“那個……師母們聽不到的。”高木淳一嘿嘿笑道。
靜靜的夜風吹過,小河像位沉睡著的姑娘般悄無聲息。
只是幾杯濃茶。林逸青竟有些微微的醉了。
月光如水,灑在河面上。泛起的粼粼波光叫人想起許多年前的往事。林逸青的側面融在陰影中,讓奇兵隊長看不真切。
“林逸青。來追我呀……”小桐跳動的身影仿佛出現在眼前,白衣的影子跑出去很遠,忽的回頭朝林逸青微笑起來,彎彎的唇角上潤了一層霜華。
“呵……”呼出的熱氣凝成了白霧,林逸青苦笑著喝下羊湯,“如果可以,真想回去從前啊……”
小桐要是知道他現在已經妻妾成群了,會是什么樣的反應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了。
“老師,你確定……認識那個天地會的女人嗎?”高木淳一的話讓林逸青收回了思緒。
“得見了面才知道,我就是感覺象是她。”林逸青放下湯碗,目光轉向遠處的村鎮。
“希望柏川他們不要把她給弄死了。”高木淳一順著林逸青的目光望去,有些擔心的說道。
“我告訴過他們,盡量活捉那個女人,不要傷到無辜,”林逸青緊盯著一處院落,“除非有意外情況,那就沒有辦法了。”
二人正說話間,院落間隱隱閃過火光,二人的神情一下子變得專注起來。
睡夢中,朱雪雁又一次夢到了自己的愛人。
她扭過臉,避開了他正下降的唇,盡管她渴望他的吻已太久太久。她直視他的目光,可他眼中看到的卻是另一個她。
“怎么了?”他捧起她的臉,似是捧著無雙的美玉,溫柔地問,“在鬧什么別扭?”
“沒什么,大家伙兒還在等我。回去遲了是要受罰的。”她平淡的說完,掙開他的手轉身走掉。但她心里清楚,即便他再堅決,只要他的一聲輕喚,她一定會不顧一切地撲進他的懷里。他沒有,始終沒有。大概只有望著她的背影的時候,他才真正知道她是誰。
“又去見他了?”他板著臉問,“他有什么好?!不過是一個沒落的反賊之后罷了,而且隨時都可能招來殺身之禍。我們朱氏雖是皇室旁支,卻也獨享尊榮。偏生你們這些人都對他情有獨鐘!”
“他不是沒落,而是忍辱負重。有朝一日,他定是要復國的。”朱雪雁有氣無力的反駁。
“復國?他憑什么?連自己心愛之人都保護不了的人何談復國?”他強壓著怒火道,“他已經害死我一個師妹了。我怎能眼看你重蹈覆轍!”
心愛之人?師哥的話戳痛了她的心。“我不是師妹,我懂得保護自己。”
“你懂得保護自己?”師哥開始咆哮,“倘若真是如此。你又怎會在三年前為了救他而失去了成為堂主的資格?!”
她想讓師哥收回對他的指責。她想對師哥說他的儒雅,想說他遠大的抱負,想說他過人的才智,想說他持劍時的敖然與挺拔……但是,算了。他再好。終究不是她的。她長嘆:“師哥,你不懂。”
師哥的憤怒一瞬間瓦解了。他俯下身輕撫她的面頰,心疼地說:“不說了,不說了,都是師哥的錯。師哥不該發脾氣。雁兒原諒師哥好不好?”
看著師哥濕了的手指,她才意識到自己哭了。面對淚流滿面的她。師哥束手無策。那是因為他疼她。畢竟還是有人比起那個她來更加在乎自己。她很開心,開心得想笑。可努力上揚的嘴角最終還是沉了下去,換來的只是更多的淚水。情急之下,師哥只能抱住她,緊緊的。緊緊的。她不知道他是否會這樣抱著她而不是他心底的那個她,哪怕只有一次也好。
那一次,她又瞞著師哥出來見他。
他們在松林里漫步,手牽著手,如此親近。可每每望向他的眼睛,他們又是如此遙遠。咫尺天涯,不是隨便編出來哄人的。
火藥的味道!
她急忙拉著他跑開,身后的樹上立時多了數支箭。繼而燃燒起來。她沒敢耽擱,迅速從馬背上取下弓箭,搭箭上弦。滿弓如月,帶著撕裂夜幕的心愿,向著火箭的來向射下。一個人影應聲倒地。中了。她笑了,只有自己的弓自己的箭永遠與她同心。
松林外有了動靜,他的人正在趕來。
他將她拉到身后,緊握手中的家傳寶劍。決絕地說:“雁兒,我們同生共死!”
單單這一句話。已足夠將她殺死無數次。
她望向遠處,以她極佳的目力。數十名弓箭手早已一字排開緊握弩弓瞄向他。縱使他是劍神也定然躲不過此劫。
生死往往只在瞬間。就在刺客發出信號的一剎那。她反身擋在了他的面前,同時射出一輪五支箭。她知道自己即將面對的結果,但她并不畏懼。只有她才能救他,只有她!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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