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柳原愛子的面容浮現在了明治天皇的腦海里。要看書
自從生了孩子之后,雖然將她由權典侍也升到了和新寵藤原祥子一樣的女御,但他卻很少去她那里了。
而她似乎也有意無意的和自己疏遠了。
自己現在雖然有了藤原祥子,但回想起和柳原愛子在一起的時光,還是會帶給他甜蜜溫馨的感覺。
祥子悅耳的琴聲讓愛子的影貌漸漸的消失了。
祥子唱了起來。
明治天皇樂于傾聽的,首先是祥子彈琴,現在,他也開始喜歡聽她唱歌了。
絲毫沒有舞臺作風,也沒有演唱家們裝出來的大粗嗓,相反,她的歌聲總是很高,很柔和、細弱、如泣如訴。
她常彈些緩慢的、朦朧的浪漫曲,或是她自己編的,或是頭腦里想起來的。她在調好的琴弦上摸索分聲部的伴奏時,每當一個音在她的耳朵聽來不夠準確,總能立即調整過來,從來不因這些不和諧的和弦——奇異而又總是哀傷的和弦——手忙腳亂。
平時在她彈奏音樂的時候,明治天皇在陽臺間,面對美不勝收的自然景色寫作。他席地而寫,人坐在席子上,倚著一張雕有蚱蜢的日式小矮桌。他的墨水是乾國的,墨水缸和乾國貴族文士用的一樣,用玉石雕成,邊沿上刻有小巧玲瓏的蛤蟆和小金魚。他寫自己的回憶錄,在她的琴聲中。
他的回憶錄……不過是記些荒唐離奇的小事,一些有關海洋魚類顏色、形狀、氣味和聲音的細致記錄。
不錯,在他那單調的生活中,其實有一整部情節復雜的小說初露端倪,好像有一系列的故事將要在他的世界中形成:在這故事當中,充斥著戰爭、陰謀、艱難的變革和血腥的殺戮……這里面甚至可能有自相殘殺的慘劇素材,要是處在另一個國家的話。然而它們發生在日本,由于這個使一切減弱、縮小、變得可笑的地點的作用,其結果是一切都被掩蓋下來了。
祥子的歌聲變得高亢起來,有如杜鵑啼血,讓明治天皇不知怎么,一下子想起了還失陷在朝鮮的第六旅團數千將士。
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呢?
在滑雪穿過灌木叢的時候,竹添進一郎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不安,這感覺越來越強烈,幾乎無法克服,使人難受。
真叫人莫名其妙,為什么這感覺竟出在這個時候,并且怎么也擺脫不了呢?現在看來,一切終歸算是比較順利地過來了:他們穿過了公路,敵人也好象沒有發現他們,經過一夜艱難的長途行軍,他們現在已經接近了目的地。雖然也遇到重重障礙,但結局即將分曉,他們現在可以有所作為了吧。固然,他們的力量已經分散,一部分在沖出山谷時損失了,兩人在夜里失蹤,四人被留在道路那邊,因此這里僅僅剩下兩個人。壹看書看兩個人當然比不了十個人,然而他目前這種莫名其妙和無法擺脫的絕望心情未必是由此引起的。
小樹林已經迢迢在望,竹添進一朗越接近它,心里就越是忐忑不安。他焦急得顧不上停下來理—理大腿上的繃帶——傷口好象又在流血了。其實,他早就盡量想忘掉傷痛,這一夜他已經習慣了。現在他基本不大往兩邊看——而是一個勁兒拼命向小樹林滑去,好象他將在那里得到一生中最大的獎賞,但也許還會是最大的災難呢。伊藤育之助努力在后面緊跟,他滿身是汗,已經顧不得用偽裝衣的袖子去揩了。他們倆氣喘吁吁地沿著灌木叢的邊沿迅速往上滑。天已大亮,寒風習習,濃云密布的天空低垂在灰蒙蒙的、荒涼的、霧氣騰騰的大地之上。
登上小山崗后,竹添進一郎透過赤楊樹叢光禿的枝條朝下看。前面是一個小山谷,灌木叢象舌頭似地一直延伸到谷底。從灌木叢里他好不容易認出那片楊樹林子,現在只剩下光禿的樹干和凍冰的枝條,它們的黑影孤零零地露在雪地上。里面恐怕連鳥也藏不住,人就更不用說了。可是山谷那邊的小山崗上,乾國人用稀疏的柵欄圍著的小針葉林卻依然如故、郁郁蔥蔥。
借著灌木叢的掩護,竹添進一郎站著歇了一兩分鐘,問時也為了擺脫掉那一直糾纏他的焦急心情,他盡量安慰自己:一切都會對付過去的。當然,他自己并不能完全相信這點,還是總覺得有什么東西壓在心頭,他昨夜本來一直就煩躁不安的心情又被攪亂了。伊藤育之助什么也沒有問,顯然他不問也能明白這時的處境,他是在等待繼續往下走。但竹添進一郎的目光總也不肯離開遠處那片針葉林的邊緣,似乎希望在那里看出點名堂來。那兒離這里起碼有一公里遠,雪地上除了稀稀拉拉的松樹和幾棵當柵欄用的木樁外,幾乎看不出別的東西。不過這也可以理解:乾國人可能已經把他們的兵站補給地偽裝好了。要知道,他們也會搞偽裝的——那里可以架起各種各樣的網,栽上綠色的樹,再蓋上雪。只有一點叫人奇怪:上次他們發現的那條大道哪兒去了呢?這條大道明明是沿著山坡直通小樹林,現在那兒卻是一片白雪,連路的影子也沒有了。
“大概是夜里被風雪埋了吧?”他心里想,但即使被風雪埋上,也該留下—點痕跡呀。但也許他們另外鋪了一條路,從這里看不見,其實他現在并不需要找到路,以后走它的可能性也不大。現在望要的是發現一條能潛入小樹林的通道,以便趁黑夜神不知鬼不覺地通過這里。從開闊的田野這一邊顯然是不大可能辦得到,應當認南邊去找到這樣的通道。
“伊藤君,走!但要輕點……”
他們躲開那些時時打著帽子的凍樹枝,順著灌木叢往下滑去,想繞過這片開闊的圓野。壹看書書竹添進一郎保持高度的警覺,全身都緊張了,昨天一整夜,雖然那樣忙亂,但也從未這樣緊張過。好在周圍一片寂靜,他心里這才踏實了些,他已經多少次考慮過:怎樣才能更好地通過柵欄那邊——現在這恐怕是他這次逃亡中最重要的和最困難的一部分了。
只要通過兵站而不被敵人發現,這次逃亡就等于大功告成了。
他們沿矮樹林穿過谷地,緊靠著樹林旁邊,通過了田野那段開闊地帶。附近一帶不見有人,路上也沒有遇到什么人。現在他們已經走得很慢,小心冀翼。他有時停下來側耳細聽:冬天的野林,除了寒風習習,四周萬籟俱寂。有一次風把遠處的馬嘶聲帶進了山谷,但竹添進一郎聽出這是從大路上傳來的。而遠處小樹林那邊卻是鴉雀無聲,死氣沉沉,靜得出奇。
半個小時后,在他們的路上突然出現了一條溝壑,這是一條彎彎曲曲的不毛之地,兩面斜坡上蓋滿了雪,一眼就能看到頭。
他回頭瞧了瞧伊藤育之助,那通紅的臉被耷拉著的自制風帽遮了一半,他拼命地撐著滑雪杖,兩只滑雪板還是深陷在松軟的雪地里。竹添進一郎知道快到目的地了,心里越來越緊張。他勉強克制住自己,默默地示意伊藤育之助等一等,他自己則繞道溝壑,一直滑到一大片枝條茂密的榛樹后面才停下來。
削掉了樹枝、去掉了樹皮的柵欄樁子已經很近了。這些木樁至少有一人高,在落有白雪綠裝素裹的松樹苗的襯托下格外引入注目。但是奇怪的是,木樁里面還是什么也沒有看見。盡管他怎樣睜大眼睛聚精會神地看,但還是根本找不到任何東西。
這情況使他預感到情況不妙,他心里不安起來。于是他向伊藤育之助揮了揮手,要他“坐下不動”。伊藤育之助明白他的意思,在滑雪板上坐下來;而他猶疑片刻后,滑出了灌木從。
他這樣做恐怕是不夠理智,他本來不應該親自去這樣冒險,但是竹添進一郎再也不能克制自己了。那種不祥的預感現在已經完全支配了他,喉嚨里象是被一團東西堵住了,憋屈得要命,他強咽下這口悶氣,兩眼一直盯著已經不遠的林邊,徑直往前奔去。
現在他離樹林邊緣只不過三百來米,而且他在走頭幾步的時候就發現那木樁上的鐵絲網沒了。過去圍在基地外邊的鐵絲網,現在已經拆掉了。這使他十分不安,甚至惶恐起來。如今他什么也不提防,也不擔心在開闊地里容易被發現,他幾個箭步就沖到小樹林邊幾棵松樹苗跟前,呆住了,眼前的場面使他歡欣鼓舞。
兵站沒有了。
小山崗的這個松樹林里,沒有任何人和東西——腳下是平平坦坦沒人踩過的雪地,只有順著樹林邊緣立著的一排白色的木樁還能使人想起這里曾經是個兵站,此外什么痕跡也沒有留下。木樁上的鐵絲網拆得很干凈,看來是運到更需要的地方去了。
竹添進一郎先是感到困惑莫解,接著便高興得不知所措。他在一夜大雪過后的干凈清新的雪地上站了一會,然后向對面、曾經是車輛進出口的方向滑了一段。但那里同樣也是空空如也,只是在茂密的小松林的雪地里可以看出有幾個拆空了的掩體坑,在樹林邊的木樁旁邊還有一堆落滿雪的桿子,大概是當垛墊用的,此外就再也沒有什么別的東西了。開闊地上那條大道(它的消失曾經使他感到奇怪),原來埋在雪里,象一條白色的帶子,空蕩蕩的——上面早就沒有車走道了。
竹添進一郎突然感到渾身無力,把肩頭靠在一棵粗糙的松樹干上;面對著這片空空如也、荒涼無人、現在誰也不再感興趣的小樹林,欣喜不已。
兵站換了地方。這是明擺著的,但他就是無法相信。他心亂如麻,但思想上總是愿意相信這個結論,總是愿意相信這是真的,是荒誕卻有益的誤會,而且只要稍加思索,事情就會清楚。他覺得只能這樣。
當他在松樹下喘息了一會之后還是更愿意相信:這根本不是什么**陣,這是真真切切的現實。
不會有堵截的人,也不會有追殺的人。
他勉強地將肩膀從樹干挪開,在滑雪板上站穩,雙手用力地把滑雪杖往地上一撐。滑雪板在沙沙響的雪地上向前滑了一下又停住了。他不知道往下該去哪里,頭一回感到什么地方也不需要去了,于是他倚著滑雪杖站著。有一只喜鵲在附近松樹的枝頭上跳來跳去,生氣地朝他嘁嘁喳喳叫個不停,一只小山雀在他頭頂上拍打著翅膀飛了起來,“吱”地一聲消失在密林中。竹添進一郎什么也沒有注意,他那虛弱無力的肌肉好象發僵了。他什么也不想,瞧著那空蕩的小樹林出神,感到渾身一點力氣也沒有,似乎再也支持不住了。
他就這樣地消磨了不少時間,但小樹林還是那樣空空如也和多余無用。
竹添進一郎回頭看了看,伊藤育之助正耐心地坐在溝壑那邊,即原先他叫他留下的地方。他向他招了招手,意思是“過來吧。”
當伊藤育之助沿著他的雪轍滑來的時候,竹添進一郎解開了腳上的滑雪板,一步踩進了雪里。這里大概可以不用擔心害怕了,空空蕩蕩的松樹林里沒有什么人。他在一個落滿積雪的矮樹墩上坐下來,伸開那條受傷的腿。該決定下一步怎么辦了。
伊藤育之助順著他的雪轍悄悄地滑過來,默默地停在他的對面。他疑惑不解地看了看空空的小樹林,偶爾向他投以疑問的目光。終于他猜到幾分了。
“怎么……他們走了?”
“是呀,真是太好了,我們終于走出來了。”
竹添進一郎抓起一把雪,放在嘴里嚼了—下,又吐了出來。由于一夜不睡覺,嘴里老有一股難聞的金屬味。不知怎么的,還感到有些惡心。甚至好象在發冷。不過,發冷看來是勞累過度和失血太多引起的吧。
“你有繃帶嗎”他問道。伊藤育之助摘下手套,伸手摸褲兜。這時他從樹墩上站起來。
“來,幫幫忙!”他說著并解開了褲子。他認為,現在已經沒有多大必要隱瞞自己的傷勢了。
“怎么,您受傷了?竹添君?”
“剛從山谷里沖出來的時候,給流彈打中了,好在是擦傷……真見鬼,—直在出血……”
難怪伊藤育之助見到嚇了一跳——他的白襯褲和棉褲全被濃血濕透,血跡斑斑。一股暗褐色的膿血從不大的細長傷口里冒出來,順著大腿的外側急急地流向膝蓋。
“來,纏吧。要纏得緊點。”
“要是有個醫生在就好了。”
“還要什么醫生,你就是醫生嘛!”
伊藤育之助蹲下來,熟練地用繃帶把竹添進一郎的小腿纏好,并牢牢地打了個難看的結。
“不要讓繃帶掉下來。”
“行,暫時能對付一陣子了。”
竹添進一郎把沾滿血污的舊繃帶扔在雪地上,提上褲子,系好搞得很臟的偽裝褲褲帶,伊藤育之助幫他系上滑雪板。
“您還能走嗎?竹添君?”伊藤育之助關切的問。
“沒問題,能一直劃回日本去。”竹添進一郎自信的笑道。
“想不到咱們終于逃出來了。”
“是啊!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乾國人竟然沒有在這里設防,咱們現在再也不用擔心了。”
“可惜大家……”
想起仍然困在山谷當中的第六旅團殘部,伊藤育之助又禁不住黯然神傷。
在接連下起了大雪之后,竹添進一郎意識到了這是逃出山谷的好機會,便向大家提議制作滑雪板,用滑雪的方式逃離這里。他滿以為自己的辦法會得到大家的贊同,但沒想到根本沒有多少人對這個計劃感興趣。
原因很簡單:第六旅團大多數的官兵都不會滑雪,包括中隊長北井勇野和好多的軍官。
并不是每一個人都象竹添進一郎這位公使一樣愛好廣泛。
北井勇野堅決拒絕了竹添進一郎的計劃,聲稱這是送死,他認為即使他們能夠離開山谷,乾軍當中的“鷹犬”(日軍對那些擁有特殊技能的乾軍官兵的蔑視稱呼)也會發現他們,一路追蹤并殺死他們。
盡管如此,但還是有人贊同竹添的主張,最后共有包括竹添進一郎和伊藤育之助在內的52個人決定乘滑雪板突圍。
經過多日的準備,他們使用自制的滑雪板分頭上路了。
的確象北井勇野說的那樣(他其實并沒有在那里危言聳聽),在借著大雪從山谷兩側翻越之后,他們便遇上了乾軍的巡邏部隊,大家立刻分散開來,用滑雪板拼命的滑雪,最終逃過了乾軍的追殺。
想到如果大家能夠采納自己的建議,也許都會逃出來,竹添進一郎禁不住暗自嘆息。(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