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神策在十五里外就將那匹順來的馬拴在了樹林里,然后步行,順著小道往縣城走去。
因為縣城必然是諜子老窩的緣故,謝神策不敢騎馬。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最忌諱的就是用敵人再熟悉不過的東西和敵人從來都不熟悉的東西,都太容易露出破綻。謝神策不想冒險。
更何況,以他的推測,慕容端很可能就在城里,所以城里的戒備肯定要比平時嚴格了一倍不止。而以他的直覺,潛意識里始終覺得與慕容端那個恐怖的女人還有再見面的一天。至于是哪一天不好說,總之謝神策不想將這個日子提前。
只用了很少的樹皮與藥草汁液,謝神策就變成了一個面色蠟黃的憔悴書生。衣服并不適合身份,于是謝神策毫不憐惜的將其弄成了兩個月沒洗的樣子,配上蓬頭拉西的模樣,讓人仿佛隔著一箭之地就能聞到他身上的酸腐味。不只是衣著味道表面的酸腐,而且是整個人由內而外表里如一的讓人不愿親近。
謝神策混在大批進城的人群之中,毫無意外的進了城。像他這樣流落北地的士子,在燕國隨處可見,就是在這樣一個小小的縣城都絕對不缺。謝神策一路走來就至少看到了三個和他裝束差不多的書生。
一個坐在地上撫琴,他身旁做了個∨★,..乞丐,乞丐前面放了個碗,碗里一枚大錢都沒有。一個正被流氓地痞拳打腳踢,嘴里還說著君子動口不動手之類的錚錚之言。
最后一個則是捧著一卷書,拼命的追趕一輛華麗的馬車。
自晉國元嘉以至洪新約三十年間,是燕國最為強大的時候,那時候燕晉兩國的國界線,大約要在河北郡以南的位置,最南的時候甚至黃河就是國界線。
在那三十年間,燕國從晉國擄走了不知多少讀書人,乃至是許多河北道的世家都舉族變節,被燕國招徠。只不過最后命運地處東北一隅的燕國開了一個玩笑燕皇早死,于是燕國迅速衰落,晉國重新崛起,黃河以北的大片領土,重歸晉國。
燕國的軍隊退走了,也帶走了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于是許多世家被迫北遷。在這場歷時十年之久的大遷徙之中,許多漢人讀書人,就淪落成了燕人的門客,以至家臣。
誠然,燕國的那位國君是一代雄主,要不是他早死,說不定燕國不會這么容易衰落,南來的晉人,其下場說不定就會這么慘。那一代燕皇的繼任者雖然不算太差,然而終究回天乏力,燕國國勢的跌落比之戰場的觸之潰退千里還要來的觸目驚心。
這種否泰之間的陡然轉化讓燕人不甘心,不甘心就需要發泄,于是前代國君重用的南方讀書人,便成了出氣筒。
關于這段歷史,謝神策不做多想。既然當年投靠燕國的晉國世家如今七零八落十不存一二,存活下來的還只能算是茍延殘喘,他也不會有什么狗漢奸不得好死之類無聊的想法。
那個追著華麗馬車脖子伸的老長的年輕書生,往上推三五代,其家族未必就不是甲字大姓中煊赫的一員,至少也是州郡望族。至于他如今追著的那輛華貴馬車,其祖上是不是在草原上給他家放羊,謝神策不得而知,也不想知道。
然后謝神策就看到了讓他想要繞道而走的一幕。
大約是覺得被人追是一種很有面子的事情,也或許只是故意不理睬那個年輕書生讓他吊著好滿足自己的虛榮心,總之就是草原頭人玩夠了,終于停車然后下車,推開要阻攔年輕人上前的帶刀侍衛,很給面子的親自一腳將年輕人踹翻在地,然后吐了口口水,用最地道純正的西部鮮卑腔說道:“特娘的南方野種,在老子門外跟了老子半個月了不是?想著獻策不是?獻你全家的尸哦!就你這種南方來的野種,老子在大街上隨便扔銀子都能砸倒一片,那個不比你小子有學問,不比你小子長得俊?你說是誰給你的膽子,敢在老子的地盤上玩毛遂自薦這一套?嘿,老子真特娘的有學問,連毛遂自薦都知道,可是比你這南方野種出息的多了”
穿金戴銀手里還捏著一個鼻煙壺的草原頭人或尖聲或大嗓,罵的氣勢雄渾,暢快淋漓,年輕書生愣是一言不發,蹲在地上一手捂著肚子,一手收拾灑了一地的書卷紙張。
街上的人對于這種事情似乎是見怪不怪了,都自覺的遠去,有幾個本來還準備看熱鬧的人被周圍人一種“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眼神來回刷幾下,也一步三回首的不甘離開了。
謝神策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心有戚戚然,然后將低著頭小心的繞過去,免得被人看見誤以為也是南方野種而遭到牽連。
南方野種,就是鮮卑貴族對于早年失勢的漢人大姓子弟的侮辱性統稱。如果這樣的稱呼被那些帶著榮譽與權勢已經死去的北徙世家家聽見,不知道會是怎樣一個精彩的表情。
約莫是自己的大發神威沒能吸引到足夠的眼球,或者是年輕書生竟然沒有第一時間在地上抱頭打滾痛哭流涕的求饒,讓這位手上有一些兵很多牛羊奴隸的燕國草原頭人有些不滿,趁著大街上人還多的時候,趕緊又踹了年輕書生幾腳,才罵罵咧咧的走開了。
“老子可是高貴的貴族,不然就得當街打死你個野種!什么玩意兒”
年輕書生在地上趴了一會兒,然后艱難爬起來,彎著腰將那些書籍紙張重新收好,有粘上了泥灰的,都小心的吹掉。臉上沒有多少表情。
謝神策看了他一眼,在他有所感應之前,微低著頭走進了一條小巷子。
他殺了六名官差,卻沒殺死客棧中的所有人,于是在傍晚的時候,整個縣城就被封鎖了起來。
城中鬧開了,到處都是官府的人,大街小巷敲鑼打鼓的搜尋兇手。
謝神策躲在一家大商的地窖里,聽著外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喧嘩,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用鋒利的小刀切下一片片如同紅蠟般的火腿,就著美酒,斯條慢理的吃著。
這里是有錢有勢人家的地窖,除非是貴族直系家庭有人在城內遭到了刺殺,否則就是普通的官差之死,跟本不可能查到這邊來。
謝神策吃飽喝足,然后將地窖里面的東西隨便動了兩下,保證有人進來自己能夠第一時間反應過來,便極輕微的睡去。
果然,直到深夜,都沒有人進來,其實整個夜間,就沒有人從地窖周圍經過。除了兩只野貓。
約是亥時,謝神策從地窖中出來,身上破爛的衣服已經變成了一套灰褐色的衣服,乍看起來就像小廝仆人。
翻過圍墻,謝神策極其小心的避過了院子里的狗,然后憑借白天時候對一個送菜人的拷問,花了好長時間來到了一間書房外。
那個侄子在這座宅子里當差的菜農沒有說謊,這個人果然還沒睡。
幾名行走沒有隊形章法的家丁看似隨意的走過,然后又有侍女端了夜宵進去,不久之后出來,又是兩撥家丁走過。此時丑時將近。
又過了許久,可能最近事情確實很多?書房里的人終于出來了,于是不久之后,書房的燈就熄滅了,然后一名老人走了出來,跟在年紀不算大的中年人身后。
之所以是中年人,是因為謝神策早已從官差頭目的口中撬出了一些有用的東西。
謝神策悄然滑下樹,在數丈開外,小心翼翼,不發出一絲一毫的聲音。
又等了大約半個時辰,中年人臥室的燈也熄滅了。
卯時,天還未亮,中年人翻了個身,揉了揉眼睛,就看見正在打呵欠的謝神策,坐在床頭。
“呵呵,難怪一直做惡夢,夢到總有人在我背后看著我”
謝神策說道:“確定不喊人?”
中年人做起來,搖頭說道:“不喊了,喊人只會讓我死的更快。”
謝神策點頭道:“你是谷渾?”
“準確的說,應該是谷渾答斡。”
“嗯,谷兄,我這次來,只是想跟你確定一件事。”
谷渾答斡很理解的說道:“我盡量配合。但在這之前,能不能告訴我,你是不是我家嫂嫂救回來的那個人?”
謝神策說道:“是的。”
“呼,我早就猜到,你就是晉人的諜子,只是沒想到,你的鮮卑語說的這么差,如果不是我早年在草原上生活過一段時間,對你們漢人說蹩腳的鮮卑語有些了解,今天跟你說話想必就很困難了。”
“那你句子能說短些么?而且你說多了我不能完全聽明白。”
谷渾答斡一怔,然后點頭。
“你是哪一系的?”
“大太子一系,準確的說,是長公主一系。因為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永遠站在大太子一邊。”
謝神策很滿意這個答案,說道:“慕容城跟慕容端真有不可告人的齷齪?”
谷渾答斡又是一怔,然后有些茫然的搖頭,隨即有些憤怒。
“慕容端在不在城中?”
谷渾答斡眼中露出了一絲諷刺,說道:“長公主若是在這里,你還能進來?早就成了死尸!”
謝神策心道也是,于是毫不猶豫的兩拳,打在了谷渾答斡的臉上。在谷渾答斡發出慘叫的前一刻,牢牢的封住了他的嘴。
娘希匹,你主子不在還敢這么猖狂,誰給你的勇氣?先揍你兩拳,收點利息!
再說,你剛才說話的聲音也太大了。
謝神策等谷渾答斡的痛楚大半去掉之后,才松開了滿是鮮血的右手。除了粗重的喘息,谷渾答斡也很理智的沒有發出半點雜音。
“那么現在,問你一個關鍵的問題”
谷渾答斡臉色有些猙獰。
“皇朝閣寶藏要出世是不是真的額?”
此言一出,谷渾答斡怔住了,不是因為謝神策的皇朝閣寶藏幾個蹩腳的發音讓他難以理解,而是因為這對他來說,也是一個足問題。
谷渾答斡有些激動,然而看見謝神策手中那把屬于他的短刀,便重新冷靜,嘲諷的說道:“真有的話,那可要通知我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