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神策道破了賈七翁的真實身份,霸王花與曹八岐皆盡驚訝,隨即便是驚悚。
大晉的慣例,已經完結一定時間的案件,不會輕易翻案。
官府需要以絕對的肯定樹立自身的權威,如此官府辦案必然要森嚴。這里的森嚴,并不是指完全的公正公開,很大程度上,結案的最終結果,容不得任何人懷疑,就是官府自身,也很少否定自己。
與現代人人都有質疑的權力不同,這就是為什么古代,開庭重審,經常會弄到皇帝那里去的原因。因為能夠否定、有能力否定統治自身的,只有站在統治最頂端的聊聊數人而已。
故而很多人,就算犯了大罪,只要過了十年二十年,換個身份,就能繼續活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般官府是不會再查的。
然而這個一般,是普遍意義上的一半。它有意外情況。
這個意外,就是緹騎司。
緹騎已經結案的,即便過去再長的時間,就算謝神策已經卸任,只要案情有反復,還是會再次查證。
如果讓緹騎司知道,數年前本應該死去的重犯現在還活著,必然又是一場血雨腥風。
緹騎司與官府不同,他們活在黑暗中,從來不怕被打臉,也從從來不會因為礙于情面擱置某事或者通融,他們只會簡單粗暴的推倒重來,爭取將先前沒有牽扯出來的人,連根拔起。
至于殺不殺人,該殺多少人,那是緹騎司大人物以及皇帝陛下考慮的,總司一級的人物都不會去想。
謝神策有時回想,自己之所以一下子被提拔為緹騎司提督,是不是因為在玉璽案中,幫助晉帝扯出了更多的人達官顯貴,從而很大程度上解決了晉帝的難題。
話歸正題——因此來說,只要被緹騎司知道當年蔡仲堪化名賈七翁隱藏在了馬匪之中,那么所有的馬匪,便是與緹騎司正面為敵。
你收留緹騎司的敵人,那無疑是壞人了。而且你們中的絕大多數本來就不是好人。
這對已經霜后的馬匪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
眾所周知,如果緹騎決心要追查某一件事,那么這件事遲早都會被弄清楚的。如果緹騎一定要殺這個人,那這個人一定會死。之前所有與這個人有過良性接觸的,也都可以在棺材鋪預定屬于自己的那口了。
所有人都知道,這不是夸夸其談,更不是一個笑話。
是以,緹騎司知道蔡仲堪和他的女兒還活著,一定會追殺,曹八岐以及霸王花都會受到牽連,而其中,作為蔡仲堪“準女婿”的曹八岐必然會受到重點關注。
因為明白這一點,所以曹八岐可以發誓,這絕對不是他想要看到的。
曹八岐明白,霸王花更明白。他的父親就是死于緹騎之手,對于緹騎的厲害,可以說很久以前就切身體會過。
父親當年是數道綠林的魁首,是天下有數的高手,也未能幸免于難......
而若單是聽到這個消息,兩人或許還不至于如此的震驚。之所以失態,更重要的原因,還在于說出這個消息的人,是緹騎司前提督,謝神策。
兩人中,霸王花了解謝神策一些隱蔽的渠道,知道如今緹騎司內部還有人跟他保持著聯系。如果謝神策將蔡仲堪還活著的消息傳了出去,她的安全就得不到保證。雖然目前來說遠遠沒到兔死狗烹的地步,但是往遠處看呢?不排除謝神策這是在敲山震虎。
而作為被謝神策欺騙的那段時間,與謝神策有過共患難的曹八岐,則是毫不懷疑謝神策與緹騎還有聯系。
能夠殺死燕國魚池子高層,除了有緹騎相幫,根本就不存在第二種可能。一般官府對付魚池子,那是極為吃力的,根本不可能做到謝神策的風輕云淡。
“原來如此......”霸王花苦笑道:“難怪我們在追殺你的時候,還遭遇了兩隊緹騎之前還以為是我們的行蹤被緹騎發現了,現在才知道,原來他們與我一路,竟然也是為了拿你。曹八岐,魏燎知道賈七翁的身份了不然他不會這么堅決,寧愿放棄你的二當家也要追殺你們。你固有價值,但是在與他謀劃的相比,你仍然不值一提。”
“你......你胡說!”
“承認吧,其實你自己已經開始相信了不是么?”
“呵......我才不信、才不信呢。”
“然而你已經信了。”
霸王花說道:“揪出賈七翁,并不是因為賈七翁的腦袋杜宇緹騎而言真的值多少錢。緹騎固然會重視這顆腦袋,想用它彰顯緹騎依然天下無敵的一面。但在于魏燎,揪出賈七翁,更多的還是能夠往小侯爺身上再潑一盆臟水。”
“然而這能潑什么臟水,霸王花你危言聳......”
“你這個蠢貨自然是不能理解的!”
霸王花喝道:“只要能在小侯爺上任期間的所為上畫上污點,那么就能找到全盤否定小侯爺功績的突破口,屆時便能......算了,說了你也不懂。”
曹八岐已然盲目的憤怒著,對于霸王花的分析基本上沒有聽進去。
謝神策聽得津津有味。
這女子的分析,真是極對的。
魏燎固然想將自己完全釘在歷史上的恥辱樁上,但謝家虎死架未倒,要想徹底扳倒謝家,就要將謝家最風光的謝神策徹底打死。
而要徹底打死謝神策,最好的辦法,莫過于抹殺他的一切功績。
當然,目的不止于抹殺功績,最終還是要將功,變為過的。
顯然,這一并不高明但相當隱蔽且相當高效的手段,被霸王花看穿了。
謝神策很喜歡霸王花的頭腦。
也難怪這個女子能夠在黃英麟死后,已然保持著西風領的強大。西風領未能統一北方綠林是事實,西風領在最困難的時候也沒有餓死多少人,也是事實。
馬匪頭子的領導能力,除了體現在馬匪的戰斗力上,最重要的還是能夠讓手下不被餓死——這是很重要的。
霸王花無疑是兩者都具備的人。
能打還有頭腦,謝神策很高興。
當然,對比霸王花,底下的那個曹八岐明顯就愣的多。
百丈崖老龍潭的主人一直是當年的二當家而不是曹八岐,也是有原因的。
當下謝神策笑笑,示意霸王花停下來,然后說道:“蔡仲堪不一定知道我識破了他,但魏燎肯定將一切都算在其中了,曹八岐,你若歸順與我,我便保你今后無恙。”
曹八岐愣了好一會兒,說道:“我不相信你。”
“在關外道,在河北道,你都需要行騙才能通關,而在山東道,你連像樣的人手抖聚集不起來,只有招攬馬匪才能保證生存你在晉國已經是喪家之犬了,你拿什么保我?你連自己都未必能保......”
“你是謝家的人,你有勢力,謝家就算倒了,也存有余威,你活下去不成問題。但是你要是以為這樣就對抗整個晉國,你就錯了!一個緹騎司你就過不去。更何況還有晉國軍方......”
“謝神策,你騙了我一次,雖然上一次是我自己思慮不全中計,你那時也未出太多的力氣,但這一次,你就是做了萬全的準備,我也不會被你騙了。”
“你根本就給不了任何承諾。也就不用再說了。”
謝神策靜靜的聽曹八岐說完。
“你還是有點頭腦的,雖然不怎么靈光,但也不像她說的那樣,完全的草包蠢貨一個。然而你終究不是我們這類人,所以,既然你說了這么多,我再說什么都沒有用,那我就不說了。”
“我讓你看。”
“你看過了再做決定。”
說完,謝神策沒有等曹八岐表態,便讓人將其帶下去了。
所有人都下去,霸王花拎著劍看謝神策,問道:“你想讓他看什么?”
謝神策并不回答,反問道:“你希望我讓他看見什么?”
霸王花皺皺眉頭,沒有說什么。
“黃瓜,你功夫很高......殺敵對你來說,有時候就像呼吸一樣簡單,然而了解敵人,并不是你最擅長的。誠然你剛才的分析很正確,魏燎就是想讓我被萬人唾罵,然而魏燎為什么想讓我被人唾罵打到,其深層次的原因,你想過么?”
“我以為你是沒有想過的。”
謝神策沒有看被喊了名字的女子有些不快的臉龐,繼續說道:“我想過。”
“魏燎之所以想將我打倒,是因為他有私心。”
“他的私心很重。而他的私心就是,希望能夠成為我一樣的人,甚至是比我當年更輝煌的人。”
“位極人臣。”
“魏燎不是一個賢臣,他頂多只算個能吏。所以他知道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做到宰輔的位置,最大的夢想被自己清醒著殺死,這種感覺是非常不好的。所以魏燎在很多時候,都是瘋狂的。”
“既然夢想已經無法實現,而他又是一個不愿意放棄的人,所以他現在要做的就是,不斷超越。”
“我爺爺是宰輔,是兩代帝師,他超越不了。開國緹騎司提督成功刺殺了兩位別國皇帝,這份功績魏三輩子都別想望其項背。”
“于是他自豪找一個不是太難超越的人,當做自己的目標。”
“于是他選中了我。因為我既是大晉宰輔的孫子,也是緹騎司曾經的提督。”
“超越正面的我,無疑也是困難的。因為他是我的前任。不說之前數次大戰我積累下來的功勞,單就是他現在是‘前前’提督的身份,就很難辦到。”
“然而有些事情還是要做的。于是他只好想辦法。想什么辦法?那就是超越反面的我。”
“真的不行就反的,總有能成功的。”
“于是魏燎就這么做了。他把我抹黑。要打倒一個倒在泥土中的我,比打倒一個高高站立的我,容易的太多了。”
“而殺死乃至是抓到蔡仲堪,就很關鍵了。”
“因為這是一個突破口,也是最不費功夫的機遇。”
“我這么說,你明白了么?”
謝神策說完,微笑著,讓霸王花有些不適應。
這樣一個比自己小的......年輕人,居然能將對手想什么、為什么想都分析的這么清楚,究竟需要經過多少的推算?而看眼前男子的神態,這似乎就不是經過很長時間的揣測才能說出來的東西,他就想說“今天天氣哈哈哈”一樣的說了出來。
太平淡了。
或者說太胸有成竹了。
“人是很狹隘的,當然有些人足夠大公無私,但那不影響我們接下來要說的話。人是狹隘的,這樣就導致很多問題,比如說一個饅頭,在所有人都餓得沒力氣的時候,你還剩最后的一點力氣,你吃不吃?你吃了,你身邊的人就要餓死,你不吃,你自己就是死。有時候選擇就是這么充滿道德壓迫,讓人喘不過氣來。但正因為道德壓迫的厲害,人越是喘不過氣,他就越容易做出選擇。”
“孟夫子說舍身取義,而在很多人看來,被舍棄的魚才是應該留下的。”
“人有力窮時,所以很多時候人做事,都需要幫手。做這件事情的人,他的幫手,也一定對這件不排斥,所以他們才能走到一起。而一個習慣了給人熊掌的人,偶爾某一天給了人魚,好吃好喝慣了的人肯定不樂意,于是就會出現情緒,情緒醞釀,就會出亂子。而一個給慣了人小魚的,某一天良心發現送人一只熊掌,所有人便都夸他大度。”
“所謂的一頓飯是恩人,十頓飯是仇人,就是這個道理。”
“固然,我這兩個魚與熊掌,代表的是不同的意思。”
霸王花說道:“我明白。”
“你是想說,你是一個習慣給人熊掌的人?”
“不是。”謝神策否認道:“我說的是,魏燎是一個偶爾給人熊掌的人。所以他給我抹黑,一定會讓很多人歡欣鼓舞。因為魏燎一直不惹人喜歡,偶爾做一件對人胃口的事情,他就變得可愛了。”
“魏燎明白,所以他一定會抓住這個機會,狠狠的給我一下,讓我失去平衡,然后退到一旁看別人把我踩死。”
霸王花皺眉,心道這難道不是必然的么?
這必然是必然的。
謝神策沒有看道霸王花的表情,淡淡的說道:“你看著吧。”
濟南府,新建成的山東道轉運使府中,魏燎站在臺階上,臺階下是一排勁裝黑衣人。
“此舉,關乎成敗,某家誓要看到人頭!若不是他的,那便是你們的......”
隨著這段話的結束,是數百人的江湖人士,如聞到血腥的蚊子一般,向江北飛去。
(PS:代——開,這種圍巾是對我空窗兩天的懲罰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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