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是衛策帶回來的。
彼時,將將吃過晚飯,小夫妻兩個在樓下陪著萬氏說了一會子話,上得樓來,時辰尚早,暫且未想睡,便索性各人捧著一盞芝庶茶,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
衛策在外頭跑了一日覺得乏,攤手攤腳倚在被褥上頭,葉連翹則端端正正地坐在桌邊,手里翻著書與他搭腔,正是這時候,聽見他說了三件事。
“明日我要去左近的石原鎮送勾票,下午方才出發,倘若順利還罷,一旦有所耽擱,恐怕夜里就趕不回,先同你交代一聲,夜了自管睡,莫要等。”
這是他說的第一件事,葉連翹抿著茶心不在焉地應了,片刻才反應過來,回頭笑道:“誰要等你來著?”
衛策沒接她的話茬,自顧自接著道:“這都一兩個月了,冬葵那邊,還沒有音訊?也不知他傷養得如何,你得閑時,再寫封信與他,問問他情形,別的事亦可稍提,若他已有了決定,我這邊也好幫著他先行安頓一番,免得到時候手忙腳亂沒抓拿。”
“原來你心里還是惦記著我哥的嘛!”
葉連翹笑瞇瞇道:“從前成日兇他,我還以為你嫌棄他呢,只你既然如此牽掛,干嘛不自己寫信,非得支使我?”
“一整日也難得沾著椅子邊兒,哪里還有空寫信?晚上回來,卻是懶得動,壓根兒沒這心思了。”
衛策面不改色心不跳,一本正經道:“再說,你字丑,正該多練練才是。”
葉連翹聞言,就狠狠瞪了他一眼。倒也沒有多說,點了點頭:“行,那明日我便抽個空寫信,讓夏青找個人給捎回去。”
衛策應一聲,將手里的茶碗擱在旁邊小幾上,輕描淡寫說出第三件事:“對了,你要不要參加臘月初一的藥會?”
語氣聽上去就像是在閑聊。仿佛是問她:“媳婦我們明天蒸條魚來吃好不好?”
葉連翹噗地一口茶噴了出來。
“你……什么情況?”
她轉頭跟看怪物似的盯著衛策瞧:“三件完全不搭嘎的事。你愣是能擱在一起說,中間還銜接得如此順溜,連個磕巴都不打——好歹你也給我點心理準備行不行?”
頓了頓。終究是忍不住,又問:“什么藥會?同從前清南縣的一樣?”
說起來,清南縣的藥會,也是辦在臘月初一那天的。只不過,那是醫藥行當的事啊。里頭進行的也多是些藥材交易,哪是她能摻和的?
衛策低低一笑,偏不答她的話:“這么說,你有興趣?”
“你先別管我有沒有興趣呀!”
葉連翹哪里耐得住。把書一合,三兩步奔去榻邊伸手拽他,連用了兩次力氣都沒能將他拉起來。只得氣哼哼道:“你別打岔,趕緊說啊。我問你話呢!那藥會,同我有甚么干系?”
“同清南縣的的確相似,卻又不盡相同。”
衛策也不指望她了,自個兒慢悠悠地坐起身:“畢竟此地是府城,無論怎樣的集會、盛事,規模和影響力都遠非一個小小的縣城可比。千江府一年里有兩次藥會,每次三天,春日里是各種生藥材交易,臘月初一這天,卻是以成藥為主。春天的那一場,同你的確沒什么大關系,你也已經錯過了,所以我才問你,此番你可有興趣來湊個熱鬧。”
成藥啊……
葉連翹心頭便暗自嘀咕了兩句。
自打開始做這頭買賣,她便始終強調一件事——自己不是醫,開這鋪子也并非為人診病,一切只與容貌、身段、肌膚相關。不過,嚴格說起來,她這營生,的確又與醫藥行當密切相關,同樣離不得藥材,而制作出來的各種內服丸藥,也完全可與藥鋪子里出售的成藥看做是一回事。
別的且不論,單說那蔣覓云,難道不就是郎中們丟下的爛攤子?
“藥會里人格外多,你們府衙捕快到時候必定得前去巡邏?怨不得這事你知道。”
她心里飛快地琢磨著,嘴上向衛策道:“那藥會一開就是三天,到時候你鐵定很忙?”
“唔。”
衛策瞟她一眼:“忙自然是忙的,橫豎即便是不開藥會,我也未見得就閑下來——你先莫要同我扯閑篇,只說是否想去?”
“我這行當也能去?”
葉連翹有點拿不定主意,咬了咬唇:“都是醫藥行當的人在里頭出入,我這買賣,在他們眼中只怕就是個四不像,況且……”
況且她現下還記得,當初同湯景亭起爭執的那回事呢。從前葉謙便常告誡她,手切莫伸得太長,對于葉謙的許多行事方式,她都并不認同,唯獨這一句,卻是始終牢記在心。
她實在是不想再給自己惹麻煩了,可是,一場藥會,能成就多少筆生意啊……
衛策輕易便猜到她心中所想,不緊不慢端了茶碗來喝:“我同你說過了,千江府的藥會與清南縣大體相似,卻各有不同。府城里的藥會,春日里那場同清南縣的差不多,臘月初一這一場,卻是會專門辟出來一處地方,提供給各種并非制作傳統成藥、卻又與醫藥行當密切相關的店鋪使用,當然,城中的大小藥鋪若有興趣,亦可著人來此擺個攤檔。”
“是嗎?”
葉連翹眉梢一挑。
如此說來,她那不老堂前去參與,也算是名正言順的了?
“你我一家,騙你對我有何好處?”
衛策繃著面皮,很是嚴肅地道:“這所謂的‘非傳統成藥’,往年間在藥會中,是最不受人重視的,外地來的客商都不怎么愿意在這上頭花心思,能賣出去的委實少之又少,城里的正經藥鋪,即便肯參與。也都無非走個過場,算是給藥會主辦者一個面子,以免使這一塊場地顯得太過冷清。不過那又如何?你做的那買賣,原本就是個稀罕物,從前在清南縣那般受歡迎,招惹得湯景亭那老東西都上了心,焉知現下又會是何等情形?”
他心眼兒并不小。偏偏對于那湯景亭。始終厭煩得很,提起他來,總難免要帶上一兩個不那么尊敬的字眼。
見葉連翹仍在猶豫。他也便不再多說:“反正這事,我只是知會你一聲,要不要去,你自個兒拿主意。眼下已入了冬月。離臘月初一可沒多久了,你早做決定才好。到時候,還得去看場地,張羅攤檔,一堆麻煩事。”
說罷。果真不再開口,自顧自將她兩個的茶碗拿起來,開門下了樓。
打從衛策把藥會那兩個字說出來。這件事,便在葉連翹心里生了根。白日里去了鋪子上。手里忙活事兒,心頭卻免不得要一個勁兒地琢磨,既是想去,一時半會兒又做不了決定,腦子里亂得如一鍋粥,有時候,阿杏阿蓮同她說話,她也沒聽見一般,弄得鋪子上三個伙計個個兒摸不著頭腦。
程太守夫人雖然不再每日陪著蔣覓云前來,卻也時不時地會到不老堂瞧瞧她的狀況,不兩日,偏巧上得門來,只三兩下功夫,便瞧出葉連翹有些心不在焉。
其時葉連翹正照舊給蔣覓云敷藥,程夫人在一旁瞅著,見她動作有些漫不經心,好幾次想開口,都給咽了回去,片刻之后,見她竟將那膏子涂到了蔣覓云完好的下巴上,終于再忍不住,曉得阿杏阿蓮不敢出聲,便不得不上前來拍了她一下,笑著道:“這是干什么呢?都要喂進嘴里了!”
蔣覓云倒顯得很冷靜,掃葉連翹一眼:“我還以為是她今日調出來的膏子滋味格外好,想請我嘗一嘗。”
葉連翹這才醒過神,忙不迭地賠不是,取了帕子來,將蔣覓云下巴上沾著的深色膏子盡數抹去,有點不好意思地道:“實在抱歉,一時晃神……”
阿杏這才湊上前來,小心翼翼道:“東家這兩日老是這樣,我也不知是不是在家同衛都頭吵架了,不敢問……”
“哦?你同衛都頭鬧別扭來著?”
程夫人抿唇一笑,打趣道:“他怎么欺負了你,教你這樣心神不寧?說給我聽,轉頭請我家老爺給他些排頭吃……”
“不是。”
葉連翹忙擺了擺手:“我兩個好好兒的,并不曾鬧什么別扭,我是在琢磨那藥會的事……”
“原來你是想著那個?”
程夫人這才明白過來:“想去就去,這點子小事,哪里用得著這樣費勁思忖?若怕位置不好,我可提前幫你安頓一番,不過……”
她是土生土長的千江府人,對于那藥會,自然多少有些了解,心頭斟酌了一下詞句,柔聲道:“不過你這營生,原本占不到太好的位置,也就只能與那些沒名沒姓的所謂‘祖傳奇藥’湊在一處,那些個荷包鼓鼓囊囊的外地客商,只怕輕易不會往那邊去……”
“我正是擔心這個。”
葉連翹輕嘆一聲:“要去參加藥會,免不得花上許多人力物力,我自己想著,既然要去,便不能敷衍,必然是要把心思正正經經擺在上頭的。我鋪子里加上我也只得四個人,到了那三天,少不得還要分一兩個前去張羅,怕就怕,我們費了老大力氣,到時候卻半點收獲也無……程夫人別笑話我滿腦子只想怎么賺錢,既然開鋪做買賣,便擺不得那清高樣了。”
“是這么說。”
程夫人點了點頭。
一旁那蔣覓云卻是突然接口道:“我若是你,這藥會,便非去不可。”
她直直望著葉連翹的眼睛:“越是高手如林之處,越能顯本事。你在這一行打滾許久,可有真正同人較量過哪怕一回?”(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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