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墻那邊的濃煙在風中彌漫到了軍營里,黑煙在空中飄蕩,整片天空都好像陰霾重重……一如郭紹此刻的心情。
這些黑煙的氣味很奇怪,郭紹聞起來有種錯覺,好像不是身在五代十國,而是在現代的重工業城市郊外。因為空中聞到的是一個類似汽車、工廠廢氣的味道還夾雜著燒塑料的氣味,十分怪異。
他剛走到中軍行轅門口,就見穿著紫色圓領官袍的皇帝從里面走出來了。不認識的也許還覺得是遇到了一個什么大員,皇帝的打扮和身邊的宰相大臣差別不大。然后身邊跟著一群文武。
郭紹忙跪拜在道旁,呼道:“臣虎捷軍左廂都校郭紹,奉命率軍到淮南。叩見陛下,陛下圣壽無疆。”
“平身。”柴榮隨口回了一聲。他顯然是認識郭紹的,恐怕印象還不淺。
于是郭紹從地上爬了起來,等著皇帝和一眾大臣先過去,里面有好幾個人他都認識,比如李重進,之前郭紹和侍衛司武將一起確認調兵令的時候不止見過一回;還有個頭最高的史彥超。史彥超是侍衛司馬步都虞候,郭紹尋思著自己是廂都校,和他級別差得不多,便插隊到史彥超后面,跟著一眾人走。
剛出營門,柴榮看到外面堆著一堆石頭,二話不說就走上去抱起一塊大的,不動聲色地向前面走去。諸將見狀,紛紛上前抱石頭,史彥超挑了一塊最大的。郭紹無奈,也跟著抱石頭。
場面瞬間變得十分好笑,君臣一大群人成了搬運工,抱著石頭到了一架投石車旁邊陸續丟下。
柴榮轉頭看了一會兒壽州城樓,說道:“朕明日就去滁州,李重進任淮南都部署;史彥超有功,宜授馬步軍副都指揮使。郭紹……”
“臣在。”郭紹忙抱拳應答,低著頭,感覺十分不好。
柴榮道:“你也有功,朕先授你侍衛司馬步都虞候,任壽州招討使。你若能把壽州攻下來,朕定重賞你。”
皇帝金口玉言,他可沒問你愿不愿意。郭紹硬著頭皮道:“臣領旨,謝陛下隆恩。”
這苦差事為何會落到我的頭上?壽州要是能攻得下來,從五月底打到七月,都打了一個多月了,人數最多的時候幾十萬人圍在這里,能打下來早就打下來了……郭紹認為只能四面圍住打援軍,然后坐等城里的人把糧食吃完了沒辦法好投降。
打仗居然靠餓死對方,這得多少時間?
滁州之戰似乎就是趙匡胤打贏的,他應該在滁州;李谷又說探報得知南唐的東都揚州府沒有多少守備,趙匡胤會娶參加揚州之戰吧?這簡直是送上門的巨大功勞,說不定還能在野外殲滅幾支南唐援軍……周朝軍隊的野戰本來就強,趙匡胤那邊的人幾乎是穩操勝券。
相比揚州的肥肉,郭紹感覺壽州連骨頭都算不上,就是一塊硬石頭。郭紹是準備來淮南立功的,現在這狀況……他感到了這個世界深深的惡意。
柴榮肯定是看自己不順眼,才會把這種破地方的戰事派給自己。郭紹現在不僅對淮南一行感到很失望,而且心里懷著擔憂和害怕……見了柴榮,他忍不住反思自己在陳州救皇后時的表現。當時精神狀態欠佳、心里又急,說錯了一些話,特別是向皇后表忠心的時候言語比較過分。
郭紹忍不住又回憶了一遍當時說的話。雖然那番話聽上去是表忠心,但如果柴榮非常喜歡皇后,定會產生醋意……當一個男人越在意自己的女人、越愛她,就會越具有占有欲,容不得一點沙子;當男子放任不管給予女人自由的時候,不一定是什么好事,因為他是覺得無所謂了,反正自己不在乎的東西。符氏那樣的皇后,郭紹覺得皇帝沒有理由不愛她。
這時候郭紹心里越來越害怕了,如果柴榮真想殺自己,只要心里不爽一句話就砍了,還需要什么罪狀嗎?在東京做得那些小動作也是很危險,不過柴榮倒是不可能知道。
他不得不想起一句話:伴君如伴虎。心里十分害怕,他尋思:攻打壽州得小心了,這地方真是龍潭虎穴。
一行人在附近巡視了一番,柴榮便上馬回去。李重進留了下來,眼看日已西垂,便對郭紹說道:“我帶你去前面的營中,讓諸部武將來認人,以后部署壽州攻城事宜便交由郭都使之手。”
郭紹拜謝,跟著上峰李重進,上馬一起沿著路向前方行進。李重進三十來歲的樣子,中等身材長得又瘦又結實,一張普通的五官端正的臉,鼻梁提拔、嘴上有小胡須,在郭紹的審美觀里他看起來還有點帥。
沒走多遠,忽然見一隊士兵押著一大群人迎面走來,起碼有百余眾。李重進喝住詢問,一員武將道:“這些人是‘下兵’(禁軍整頓中被淘汰了去屯田半耕半戰的士卒),咱們好不容易填了一截護城河,讓他們搭云梯攻城,不料沒一會兒他們就掉頭脫逃,懼軍法又想向西邊擅自奔逃。末將帶人抓了回來,依令送到中軍去請命處置。”
李重進大怒,說道:“逃兵都是懦弱者!官家知道就殺,不必去中軍了,就地正法!”
這些被綁起來的人,果然都不太精壯,要么是年紀比較大的,要么長得矮小不強壯。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卒“撲通”跪倒在路上,哽咽道:“卑職打了大半輩子仗,很少逃跑,但死也要有個死法啊!那地方就那么大,唐兵在上面聚集早都準備好了,別說攻不上去,就是爬上城頭了也是被一群人殺啊!我就沒覺得能爬上去,剛上云梯,上面就潑黑油下來,火箭一射,生死不如……那猛火油拿水都撲不滅的,只能被活活燒死!”
郭紹聽他說得凄慘,模樣又飽經風霜,一眼就看出一輩子是吃了不少苦,如今卻要帶著屈辱被自己人斬首,頓時心有惻隱,十分難受。
郭紹走上前去,見一個士卒的衣服上還沾著那種黑油,便用手指拈了一點在鼻子前一聞……這不是石油么?難怪在濃煙中聞到廢氣的味道。
他忍不住轉身求情道:“李都使,能不能饒恕他們一回?”
李重進一臉為難,冷哼道:“軍法豈能兒戲?”
郭紹道:“您就給我個面子,這些人的罪下記下,等有機會了讓他們沖最前面,也算是死得其所。”
老卒和一群人聽罷全都跪倒在地:“再給咱們一次機會罷。”
李重進不再堅持,說道:“你是壽州招討使,看在你的情面上,這些人由你處置!不過郭都使,咱們是帶兵的武將,婦人之仁如何能為官家成事?好自為之罷!”李重進搖搖頭。
郭紹聽罷心里也是一陣惶恐。
柴榮已經安排了壽州的事宜,決定提前在今晚就趕往滁州,以免耽誤戰機。他沒覺得壽州能攻得下來,不過需要一個人不斷給壽州城施加壓力,引誘南唐的援兵來援,主要是為了打援兵。
施壓壓力的攻城武將顯然不是什么好差事,也不需要多有能耐。真正能立功的,只有那些野戰打援兵的武將,和攻擊南唐薄弱環節的人……比如這次即將攻擊揚州。
打壽州的差事弄到了郭紹頭上,柴榮把這事辦了,心里又想起郭紹參加過高平之戰晉陽之役,打后蜀也干得不錯,倒覺得有點對不住他。
至于向皇后表忠心,柴榮雖然隱隱感覺不快……這也是他任命郭紹壽州招討使的直接原因;但柴榮并不計較,符氏早就和李守貞的兒子承歡過無數次、做過人婦的人,管她作甚,反正她不敢給自己生個兒子出來。想來符氏也不可能有那個膽子。
讓皇后管著后宮可以讓柴榮省心,柴榮也覺得不能完全由得她折騰,便在內侍省安插了個宦官盯著。倒不是為了盯符氏,主要是監視別的嬪妃,那些可以給自己生育的妃子。柴榮覺得這樣就夠了,因為嬪妃之間也會為了吃醋爭寵勾心斗角,相互盯著。
如果郭紹能在壽州城干得兢兢業業,柴榮也不打算為難他了;畢竟當初朝中的人說他攻蜀時,用兵很有才能。柴榮需要這樣的人,不會為了一點無中生有的小心思就棄之不顧。郭紹又沒干什么實質讓皇帝丟臉的事,柴榮認為自己對他的感官都是些個人好惡的偏見……若是完全按喜好,柴榮覺得自己更不喜歡的還是李重進。
柴榮有時候揣測,李重進才是實實在在可能威脅自己權力的人。
連李重進都可以重用,柴榮懶得和郭紹因為一些小心思計較……摸爬滾打這么多年過來,當年柴榮的妻妾兒女被殺,死前可能也受過辱,要是計較這些事早就氣死了;況且柴榮生長在這個時代,情知權力武力才是最重要的,失敗者被別人當著全天下的面玩弄自己的妻妾也算不得什么事。
當年晉朝的皇帝石重貴戰敗,妻妾被契丹人抓去當著石重貴的面輪流玩弄,到了那個地步,他有什么辦法?或許那些小妾還覺得別人的東西比自家男人的厲害,誰知道她們怎么想。柴榮早就對這些東西麻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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