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的惡魔一旦被釋放,就要吞噬無數的錢糧兵馬。
“雷鳴堡”南岸搭建了臨時的碼頭,水營總共湊齊了40條船,半數來自廣東,半數招募于遷江本地的漢民和山民。它們把紅水河沿岸的村落的糧食源源不斷運抵這里,又從藏寶港運來武器、人員和建材,查應才之前造的那些木筏也沒浪費,被拖到工地上搭建成臨時房舍。
雷鳴堡的建筑工地一片繁盛。南坡寨的600多人,還那寨子的兵丁,藏寶港的士兵、匠人和水手,總計千余人揮灑著青春和汗水打造著金士麒的戰爭機器,他們匯集成一個熱騰騰的大火鍋。
附近南坡寨所屬的幾個村子也加入這盛宴。每天都有上百計的山民來販賣貨物和吃食。他們穿越南岸幾里、十幾里的山嶺和田野抵達這里,每天能賺上百把個銅板。
到了傍晚收工時分,工地外面就形成了一個小小的集市。四處篝火熊熊炊煙裊裊,香氣四溢!米粉和湯團上蒸汽繚繞,粽粑和糍粑在火爐上滋滋作響,一串串的蜂蛹、豆蟲、沙蟲和各式的爬蟲被抹上豬油、灑上胡椒,密麻麻的蟲子爪子被燒烤得卷曲著化作團團青煙,活魚、野兔、水鳥被摔在石頭上鮮血淋漓地當場宰殺……
這些好吃的,金士麒一樣都不敢嘗。他用鼻子品味各種香的、辣的、咸腥的氣息,然后回營乖乖地吃自己仆役燒的飯菜。
他換上了便裝,帶著幾個親兵在人群中巡視,在那些渾身汗臭的山民和水手之間穿行。他要親臨這熱鬧而真切的山民生活。
他甚至還想到,正是由于他來了廣西并建造這座城堡,這千百人的命運才發生了變化。否則這些小個子山民仍在各自的村子里過著清貧寧靜的小日子。如今這幫可憐的漢子,他們每月為莫土司賺3兩銀子,自己卻只能得到半兩苦命錢。
忽然間,空氣中傳來了一股子濃郁的香甜。是酒香,金士麒停下了腳步。
從這一刻開始,他命運也發生了變化。
那酒香從一個山民老漢的攤位上彌漫開的,他面前擺著8個大小不等的酒罐子,真不敢相信是他一擔子從山里挑出來的!那些罐子都封著蓋子,但空氣中洋溢著濃郁的紅薯酒的香甜,還有各種花香、肉香、果香、草藥的氣息。好像那不僅僅是酒,還藏匿著一桌子的盛宴。
攤位前已經擠滿了十幾個山民,那老漢用沙啞的嗓子介紹他的美酒。他接了一把銅板,就掀開罐子取酒。那蓋子一開,立刻一股子熱騰騰的酒氣撲來,惹得那些山民都嘖嘖地叫嚷著,忍不住口水滴答。
金士麒學著山民的樣子過去作個揖,“公公,你這酒都是啥個名字?”
那老漢見他漢民的打扮,便用生澀的漢話介紹:“這是雞雜酒,那個是豬肝酒,我覺得你會喜歡狗寶酒……”他把木勺子探入酒缸再提起來,那勺子里飄著一套肥碩的狗寶和各種不知名的草葉,酒漿也被染成了淺紅色。
金士麒看得心驚膽戰,忙退了一步。那老漢哈哈一笑,又繼續介紹:“這個更好,是‘三娘酒’,里面泡的是蟻王,還有蛇。”
“三娘是誰?”金士麒追問,他腦海里立刻幻化出一個動人的故事:有一個名叫三娘的漂亮姑娘,她有個后媽,還有兩個姐姐,總欺負她……
“‘三娘’不是誰。”那老漢一句話擊碎了他的幻想,“這酒補身子啊,漢子喝上一小盅,能對付三個婆娘。”那老漢說著,還猥瑣地聳動著下身,惹得山民漢子們嘎嘎怪笑。
那老漢有點人來瘋,在眾人捧場之下更得意了。他又掀開旁邊一個罐子:“這個更厲害,這是‘五娘酒’,有蜂王、麻菌,還有蛤蚧。喝了這個酒,五個婆娘一起來也不怕!”
金士麒探頭進去,只見那酒里漂著幾只蜥蜴類小動物的浮尸,棘皮上布滿了紅點點。金士麒瞬間就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這是七仙酒……”老漢的聲音更高了。
“迎戰七個婆娘?”金士麒會搶答了。他的推導能力很強。
“胡說,你不要命了!”那老漢瞪著眼睛,“漢兒娃子我告訴你,不能貪多啊,五個婆娘就是漢子的極限。”
“是是……”
那老頭說著就掀開七仙酒的蓋子,一股甜美的香氣騰起。老頭換了一個干凈的紅陶勺子掏了半勺,只見一泊淡綠色的酒漿在夕陽中蕩漾著,清澈得好似一塊融化的翡翠。這么香的酒,即便不喝,聞著它也開心啊,甚至看著也很賞心悅目啊。
“公公,你的手藝真不錯!”
“我可釀不出這好酒!”那老頭笑道,“來,你先嘗一口。”
金士麒小小品了一口,立刻香得好像栽倒在花園里……
“七仙酒里泡著七種花,是什么花我不能說。”老漢很會推銷,“造酒的姑娘說了,它聞起來一股香氣,舌尖舔又變成另外一種,然后再大口喝、咽下肚、打酒嗝……還有什么來著?還有第二天醒過來的酒嗝,還有別人嗅到你身上汗味,都是不同的花香。來,再喝一口!”
“夠了夠了,來一斤。”金士麒被征服了。這酒即便不喝,當香水也不錯嘛……
那老頭收了25個銅板,打了滿滿一竹筒的“七仙酒”給金士麒。他又指著最小的罐子說:“這個最好,是蜜酒,一年到頭只有這月份才能喝到。我只剩下兩斤了……”
“看看!”
老漢遇到了大主顧,當然高興。他又換了個銅勺子,一邊開啟密封的的蓋子一邊說:“但你記住,這蜜酒只能在江邊喝,不能在林子里喝。”
“為啥?”金士麒忙問。
那老漢嘿嘿一笑,他正說回答,卻忽然聽到后面一片喧嘩。
只見十幾個土司甲兵突然出現在市場上,他們揮舞著棍棒竟動手搶掠!他們叫囂乎東西,隳突乎南北,嘩然而駭者,雞犬蟲蛇魚鳥山民皆不得寧焉!
金士麒知道他們,莫土司派來了600山民勞工,也照例派來幾十名甲兵武士。他們是山民中的統治階層,是小奴隸主。對于這些來販賣貨物和飲食的山民,他們也有征稅權,按照規矩是“過手拿三成”。
但他們真正出手時,就不僅是“三成”了。他們在女人身上揉捏著,把男人衣服褲子翻個底朝天。看到香美的雞鴨魚肉全盤奪走,看到不順眼的一腳就踢翻。
但在場的山民們全都爬跪在地上,沒人敢動彈一下。只剩下少數十幾個水兵和漢人工匠茫然地站在攤位前,不知道是應該繼續吃呢,還是喊點什么……
“你娘,這是我的地盤!”金士麒暴怒,卻被身邊的兩個親兵給扯住了:“爺咱們人少動手吃虧!”“去召人!”“他們跑不掉!”
“有酒!”那十幾個甲兵沖過來就搶。
“我的酒!”金士麒怒了,他沖過去掏出了腰牌亮了出去。“給我放下!”
那些甲兵們都不識字,不過那腰牌金燦燦的挺嚇人,金士麒的模樣也很威嚴。甲兵們不敢招惹他,只悶頭搬那幾罐子酒。
就在這時,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叱罵聲,一個漢人把總領著幾十個水兵們沖了過來。那些滯留在攤位上的水兵們也紛紛聚攏,甚至抽出了刀子準備動手。
甲兵們見勢不妙撒腿就跑。
那個水營把總奔過來喊了聲:“都司,追不?”金士麒還沒回話,可是旁邊的山民們卻“嘩啦”一聲跪過來好幾個,他們哭著給那把總磕頭。“軍爺!軍爺!不成啊!”有幾個會漢話的山民跪求著,“軍爺別追啊,他們回頭會跟我們算賬!”“你們漢人耍了威風就走了,我們可要一輩子伺候土司老爺……”“我們得罪不起那些兵爺啊!”
所有的山民都在求饒。在金士麒等人眼里所看到的一番搶掠,對于他們來說悉數尋常之事,甚至是了理所當然。
金士麒又懷疑是莫土司故意派人來生事,挑逗自己上鉤?他沒再發話,那把總就帶著水兵們撤了。跪了滿地的山民們都站起來,又開始買吃的、烤蟲子、嬉笑著到處游蕩……好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
剛才那個歡樂的賣酒老漢悲戚地蹲在地上,他酒大多被搶走了,只剩下最后一罐子蜜酒歪倒在地上。他悲戚地說:“不是我的酒……這可怎么辦……”
“被搶的,都算我買了。”
“那不成!”那老頭挺有骨氣。他只把最后小半缸蜜酒賣給了金士麒,收了80文錢。
金士麒見他可憐,就說:“明天你再挑一擔來,直接送到后面營里,我全買……蛤蚧、狗寶什么的就罷了,別的我都要。”
“傻話,這酒是一滴滴蒸出來的,哪里還有了!”老頭的淚都流了出來。
傍晚時分,水營軍情司的馮虎也抵達了“雷鳴堡”建筑工地。
在雷鳴堡南邊的臨時碼頭上,金士麒和馮虎親眼目睹著一箱箱的刀劍、矛頭、手雷、箭矢,還有一袋袋的糧食、干菜、鹽巴被裝運到小船上,這些物資將趁著夜幕偷運到對面的“銅頭寨”,交給那寨子里的謀反者。
這就是金士麒的秘密作戰計劃。
他們針對的目標,就是“紅蹄”、“銅頭”、“刺須”三個敵對寨子。
之前,柳州水營軍情司在那些寨子里只是搜集軍情、測繪地圖、安插線人。從今天開始,他們將把“偵查計劃”升級為“顛覆計劃”。他們要在那些寨子里尋找合作者,組織反抗力量,設立秘密據點。藏寶港將提供彈藥糧草,并訓練他們戰斗。一旦他們起事,金士麒還會派出秘密的“暗箭”部隊,以造反奴隸的身份加入他們。
這個計劃的名字是:“勇敢之心”。
四條小船都裝載妥當,只等夜色來臨。馮虎就向金士麒報告著那三個寨子的情況——
首先是最近的“銅頭寨”。兩個月前“夜鶯”部隊去烏頭嶺大煤田鬧騰過一次,銅頭寨就加強了烏頭嶺的防御。軍情司就在烏頭嶺關外的運煤隊和碼頭上進行鼓動,如今已經秘密組織起約200名奴工。只要把這個數量再翻一番,就足夠掀起一場大暴亂。
其次是最遠處的“刺須寨”,它位于北邊慶遠府的地界。那寨子內部本就不穩定,其上層有些兄弟情仇恩怨。馮虎已經派人去聯絡失勢的一方,再過半月會有結果。
最后是最重要的“紅蹄寨”,猛坎的老巢。猛坎當初是個“甲兵”出身,他帶著兄弟們造反奪位,殺了紅蹄寨的土司。金士麒本想找到原先那土司家族的血脈,扶持他們重新奪權。但經過馮虎的一番打探得知,原先那家人已經被猛坎殺光了。
“沒關系,隨便找個男娃娃代替。”金士麒冷淡地說,“我會編寫個好聽的故事給他。只要咱們力量足夠強,沒人敢質疑。”
現在遷江十寨的政治局勢非常復雜,他們的地盤犬牙交錯,你中有我,我中有他!他們彼此縱橫聯合、分化斗爭,又與漢人牽扯著各種利益和政治關系。
從藏寶港的角度看,他們也深陷在十寨的大網之中——他們雇用數千計的山民勞工,借用山民的土地修造城堡,大半的糧食也從山民手中采購,甚至最核心的力量——遷江陸營也有八成的士兵是山民。
只希望未來的一場戰爭,能把所有這一切都變得簡單。
在遷江的大地上,最后只剩下一個主宰者。
“都司,你也要提防著莫土司。”馮虎叮囑著,“那人最陰險,他會暗藏著幾手準備,說不定就會突然翻臉,從我們背后來一刀。”
“我等著他呢,我正缺一個對他動手的借口。”金士麒尋思了片刻,“馮虎你說說看,把那老賊的南坡寨也加入‘勇敢之心’計劃,如何?”
馮虎離開之后,天已經全黑了下來。
金士麒睡在他的中軍營房里,獨守空床,有些寂寞。他忽然想起一年前的遼東張山小島上,他也是睡在這種木頭搭造的簡易屋子里。當時他領著幾千幾萬殘兵困民退守在那小島上,一海之隔就是建奴的數萬大軍。那時候真是饑寒交困,不知生死幾何。
斗轉星移,角色卻已經悄然倒轉。他猶如一只惡虎般藏匿在紅水河畔的草叢中,垂涎著那群肥沃的獵物。
于是他就有些嘴饞了。
金士麒忽然想起那小半罐“蜜酒”沒嘗呢。他打開那罐子,撲面而來一股子膩滑香甜的酒氣,果然是用醇美的蜜糖釀造而成。他輕輕提起一勺,那酒漿在燈光照耀下晶潔明亮,流光溢彩,如一泊液體的琥珀。
輕嘗一口,唇齒甘冽、口鼻噴香,一道辣的酒浪滑落胃腸,又如煦暖的云煙在周身繚繞。閉上眼睛更是飄然若飛,如一只雄蜂在金色的光芒中翻飛。先是一杯,又忍不住三杯、五杯,禁不住七十……直到他沉沉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