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啟六年十月二十一日,柳慶參將何玉九忽然光臨了藏寶港。金士麒和查應才匆匆過河去迎接這位頂頭上司。他們剛抵達紅水河北岸,何參將的車馬隊就已經到了。
何玉九是個很講究威嚴體面的人,今天卻沒著官袍,而是一襲白色長衫。他站在一輛打著“參將”紅旗的雙駕馬車之前,在百名親兵護衛的襯托下,他羽扇綸巾,長須飄飄,更是顯得儒雅非凡。
待兩位都司參拜之后,何參將便扯住金士麒的手臂:“你小子,從廣州歸來好些日卻不來見我。”
“屬下知罪。”金士麒忙低頭認錯,“這些日忙著藏寶港的軍務,造銃造箭,造船場也才開工。百般事情都沒辦妥當,屬下愧見將軍。”
“越來越油滑了。”何參將笑道。
說話間,又有兩輛馬車跟上來停在了附近,隨后竟裊裊地下來了四位美人。金士麒悄悄一看,其中就有曾在柳州見過的如夢、如花兩位姐姐。這四人都是何參將的侍妾,她們都是身姿高挑、高鼻明眸,相貌竟有些相似。大概這就是何參將喜歡的類型吧。
那四個美人鶯鶯燕燕地站在那里,查應才微有尷尬,忙側過頭。金士麒正想著如何開口恭迎,被何參將一把推開了。何參將獨自走到紅水河邊,他深吸了一口涼爽的空氣,朗聲道:“愛妾們,都來看吧,這就是紅水河。”
十月的紅水河是最美的,山巒蒼茫,赤水綿綿,農田在和風中如波浪般翻滾。對面岸上是闊達數十里的平原。遠處座座小樓如筍子般層層疊疊拔地而起,尤其是幾座高大的祠堂廟宇矗立其間,透著格外的威嚴。在近處在蒼翠的樹林簇擁下,河岸邊一座座木臺沿河而設,數百計的人影攢動其中,還有巨大的木梁被吊裝著緩緩而行,那正是新開張的造船場。
目光隨著河岸向上游而去,各家作坊工場交雜在一起:高的矮的寬的窄的,濃煙彌漫的車輪滾滾的,那繁榮昌盛的一片真是讓人振奮。短短幾個月,藏寶港的已經成了一座小小的工業基地。
何玉九果然是一位儒將,他在河邊踏步而行,便有感而發。
他張口長吟道:“山如昔,山下卻起新田,銀濤滾滾扯金帆。伏劍案上,得老君賜真火,千錘百煉鍛甲聲。啊!”他朗聲感嘆著。不待旁人叫好,他又換了和緩的聲音:“煙云起,煙中不掩舊城,赤水潺潺藏瑰虹。飲馬河邊,憶仙子曾流連,百轉千尋只悵然。”
“好詞啊!”金士麒由衷地贊嘆著。他聽懂了三成,大概是描述藏寶港的風光吧。后面半段有些凄美,是在控訴工業文明對自然環境的破壞嗎?
“胡亂所得,胡亂所得。”何玉九很謙虛地說。他挽起左右兩個小娘,又向著河邊信步而去,另外兩個小嬌娘也忙踩著碎步跟了上去。何玉九望著滔滔紅水河追憶著往昔,他悵然道:“昨日此間正貪歡,今日誑語人笑癡,日日隨之去,來日何人知?”
他抬起頭來望著西邊天河如墜,這壯美的一幕讓人心曠神怡,卻又徒感命運的叵測。“長橋如虹,此去千里不入海。故地故人不見,空岸空舞長槍。”
那詞中有些凄凄切切之意,身邊一個知趣兒的小娘便悲傷地喚了聲:“九哥。”話音剛落,她臉頰上便淌出了兩行清淚,這演技讓旁邊幾個小娘著實嫉妒。
何玉九燦然一笑,他雙目中也閃爍著晶瑩的光芒,“三張機,相約處嬌聲依然,捧起俏臉……”老家伙一邊說著,一邊用老粗手捏起美妾的小嫩臉,“待細看,卻是新人。”轉瞬間他竟然潸然淚下,哽咽道:“七張機,觸動往事無數,泣不成聲淚眼濁。只恨當日空許不舍,晚歸十六年!”
幾行渾濁的老淚,噼里啪啦地灑在了河岸上。
金士麒驚呆了,這家伙感情太豐富了。是為了女人嗎?他女人很多呀!莫非十六年前發生了如何驚天地泣鬼神的大恩怨?當年他受到了多大的委屈,讓他一直抱怨到今天啊!
那幾個美人都緊緊擁在將軍身邊,陪著他嗚嗚哭著:“九哥,你至少還有我們姊妹們!”“我們永遠不會離開你!”“抱緊我抱緊我!”“九哥你要注意身體啊!”
何玉九把四個美人緊緊擁在一起,悲傷道:“如夢、如花、如昔、如云,只有你們知我啊!”
金士麒和查應才對視一眼,這哥倆都憋啞口無言。
過了半晌何參將才擦了眼淚,他轉身望著兩位都司,“遙想當年啊,何某曾在這紅水河邊有過一番不堪往事,今日有感而發,失態失態!惹你見笑了。”
“理解理解,其實我也是性情中人。”金士麒贊嘆著,心想這老家伙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
“嗯,我聽說過你在山海關的事跡,我們是同一類人。”何參將微笑著望著金士麒,“悉杰,你如今有妻妾幾位?”
“將軍,舊黃歷就不要提了。我如今很本分,只有一個妾室。”金士麒笑瞇瞇地回答,“不過我已經定親,明年迎娶。”
“還未成親?你年歲幾何?”
“快二十了。”
“大齡啊,要抓緊啊。”
將軍和兩位都司談了一些家事,距離拉近了許多。何玉九今天果然動了感情,他羅羅嗦嗦地說要疼愛女人,對女人要寬厚,對待妻妾要公正。以后孩子無論嫡出庶出都要一視同仁,吧啦叭啦……
“將軍,你風塵仆仆來遷江,就是為了教我如何持家?”金士麒終于憋不住了。
“本來還有些公事。”何玉九點點頭,“也沒什么大事兒,不過是兩廣總督有令,召集大家去潯州商談討伐胡扶龍之事。”
“這還不算大事?”金士麒驚愕了,兩廣總督的軍令啊!不過這正是之前黃寬曾經提到的那個消息——潯州的作戰準備會議,也正是金士麒兵工展銷的良好機會。
“金士麒,這次你跟我一起去潯州。”何參將指著河對岸的碼頭,“那兩條胖乎乎的船,就是龍澤和武騰?”
得到了確定之后,何參將提出了一個非分的要求:他要金士麒開動龍澤、武騰兩條大船,送他去潯州。金士麒立刻呆了,心道:“搞屁啊,當我是你們私家司機嗎!”
這兩條大船不容易調動。
不是金士麒舍不得,只是因為它們太大了,而且完全是風帆動力,在西江水域中折騰不開。自從它們到了遷江就沒挪過窩,已經淪為了水營的訓練平臺和儲藏倉庫。
若是去潯州還好,因為是順流而下,只要小心掌舵就成。但從潯州回來則是逆流而上,到時候風勢變化水流湍急,根本沒法操縱它,只能栓一串纖夫,用人肉拖拽。
金士麒手里有300名新兵,他們本是從西江下游的流民、纖夫中招募而來。剛剛訓練一個月,剛剛有點水兵的模樣和氣質。若是讓他們脫掉軍服重新當纖夫,對他們身心的打擊可就太大了。
金士麒擺弄著手指頭盤算,現在西江下游還有他招募的第二批水兵,半個月之后大概也能湊夠300人,到時候可以集中到潯州去拉纖。金士麒正盤算著,何參將卻問:“聽說還是要去潯州爭那筆生意?”
“我也知道這是不可為而為之,但我這人嘛,就是不喜歡認輸。將軍啊,我也是為了咱柳州的顏面。”
“我的信你沒看?這不是顏面的問題,是怕你得罪人。”
“將軍請放心,我有分寸。我不是想去爭個頭破血流,我是去……做生意。”
何參將瞪著眼睛,半天后才說:“你好自為之!”
何參將又指著漫山遍野的稻子,“若是沒猜錯,那都是甘蔗吧。”
“呃,大部分是水稻。”
“喔……你不是研究榨糖機器嗎?吳千總(吳永博)曾贊不絕口呢。”
“可惜咱們田畝有限,只能先喂飽肚子再說。”金士麒解釋著,“參將,那山口西邊的幾萬畝良田還被山民占著呢,屬下們日日思念,夜不能寐,經常半夜哭醒……”他說得凄慘,其實是想說服何參將支持他打猛坎的計劃——那是萬人規模的一場戰役,必須獲得各位長官的支持。
“我知道,不要提那煞風景的事情。”何參將立刻擺手,拒絕再談這個問題。
何玉九抵達藏寶港之后的幾天,他參觀了金士麒的各處豐功偉業——橫跨紅水河的大橋、沿河工業帶的幾十家工坊、工場。還有機械所直轄的幾家兵工場,并參觀了各種武器的演示。還有城外的水利設備,還有幼兒園,還有造船場——引進了廣州的先進技術,那6座船臺上都已經鋪展了100料級大船的龍骨,走近了看也很是壯觀。
何參將還前往新落成的英武祠進行祭拜,并留下幾十篇墨寶。
最后,何參將還見了一個活寶:山民的“神奇小子”羅昂。
自從羅昂在斬首臺上被花婆神附身之后,他就變成了藏寶港所有山民的偶像,他的名字甚至傳到了一百里之外的山寨之中。但他在藏寶港的公眾視野中已經失蹤了許久了——他先是閉門養傷,之后又被送往軍情司秘密部隊“暗箭”進行訓練。
終于,在何參將抵達的第二天,羅昂又閃亮登場了。這一次他穿上嶄新的水營軍服,還騎著駿馬,由一隊重騎兵引領著在藏寶港城中繞了很大一圈,吸引了幾千名逐隨者。那些山民們狂呼著:“羅昂!羅昂!”,都緊追著他來到了英武祠何參將的面前。
何玉九很感動,他又想作詩了。
金士麒早就把羅昂的“神跡”向何參將稟報過。如今見了本尊,何參將當然也很興奮,他扯著羅昂的手上看下看,還想拔劍試驗一下(被制止了)。何參將賞了10兩銀子給羅昂,隨后問了一個很俗的問題:“羅昂,被花婆娘娘金光罩身,是何等滋味?”
羅昂微閉著眼睛,用低沉的、磁性的聲音說:“回稟將軍,當時發生的事情,我都不知道。那時候,我只覺得很溫暖,很平靜,我無憂無慮,就像睡在云彩之中。”
說那話的時候,他臉上還籠罩著一層神圣的光澤。
何參將感覺很神奇、很震驚,他指示金士麒一定要好生照顧這個人。他當然猜不到這一切都是金士麒操辦的,甚至今天這次見面也是借著何參將的身份給羅昂再鍍一層金。
天啟六年,十月二十五日。
經過了四天準備之后,金士麒率領柳州水營的主力艦隊,陪同柳慶參將何玉九啟程前往潯州去見兩廣總督商周祚,去開一場戰爭準備會議。
艦隊中包括龍澤、武騰兩條大福船,還有6條普通河運船。這些船只都加裝了“通用武器接口”,可以架設藏寶港新出產的各種火箭武器。
幾條船上都塞滿了各種武器彈藥,其中火箭就裝了400多箱。金士麒不僅僅是要參加“火銃”競標,他還要把藏寶港幾個月的兵工產品大力推銷出去。據說幾天之后潯州城滿街都塞滿了兩廣各地的軍將,用黃寬的話說,那是千載難逢的“賺吆喝”的好時機。
同船前往潯州的還有南丹衛的一名指揮僉事,還有柳州水營千總姚孟陽、軍備司把總劉東升,還有遷江機械所各組的技術和貿易負責人,還有神奇小子羅昂等幾名精兵——他們將承擔“火銃競標”的試射工作。
何參將還帶上了4個妾室,名曰如夢、如花、如昔、如云。
金士麒有些生氣了,“潯州是戰區,他怎么能帶女人?這不是違反軍令嘛!若是如此……我跟莫兒的感情也很好,我也要帶上她!”
黃寬笑道:“等你當上參將,你想帶幾個都成。”
“這算是一種鞭策嗎?”金士麒無奈地搖搖頭。但隨后他卻贊道:“黃先生,你的消息真靈通啊!”
“那都是丁老爺子的消息。”黃寬又壓低了聲音:“我還知道總督商周祚馬上要去職了!”黃寬解釋說,他得到的內幕消息,胡扶龍作亂一事鬧得太大,兩廣總督商周祚自然要承擔主要責任。不過此人后臺硬,經過北京各勢力的一番運作,他將被從輕發落,過幾個月就去南京閑職養老了。
金士麒聽得汗淋淋,這總督乃是一品大員,是兩廣地區的最高軍政長官,據丁老西也能在這商大人面前說上話。
金士麒本借著丁老西的渠道結識一下這位總督……至少也混個臉熟什么的。沒想到馬上就要見面了,那家伙卻倒臺了。等到下位總督來,那丁老西的人脈又要重新建立,到時候事態如何發展就不得而知了。
不過能聽到這等內幕消息,金士麒對丁老西和黃寬更是刮目相看。他邀請黃寬跟他一起乘坐武騰號大船,沿途可以向他多多請教。
“老爺,這次我想坐小船。”黃寬卻拒絕,“我怕見到何玉九。”
“為啥?”金士麒驚問,“他那人沒啥架子。”
黃寬悶聲想了片刻,才嘆氣道:“說實話,我跟他有過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