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瑤的話一出口,金士麒“砰”地跳了起來,又軟軟地坐回原位。(就到)他臉上的笑容凝結了,心跳也停頓了。
“我說錯了什么?”小瑤瞪大了勾人的杏核眼,睫毛眨呀眨,隨即“哧”地笑了出來,“哥哥,我逗你的!”
“你!”
金士麒的心狂跳起來,此刻真有“掉落懸崖又抓住枯藤爬上來”的幸福感。
這小丫頭,竟然開這種大逆不道的玩笑!而且在這緊迫危急的時候,她還有心戲耍他。這小妮子的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是在試探他嗎?或者陷入了某種胡亂情緒,譬如一種自我封閉狀態?她是想要忘記外公即將遇難的悲痛嗎?
金士麒暗中感慨,他怕是永遠猜測不透這小丫頭。但無論如何,他如釋重負,抑制不住地大笑起來,惹得外面拉車的小驢子也跟著“阿呃!阿呃!”地叫喚著。
“剛才,你慌什么?”她俏瑩瑩地望著他,嘴角含笑。
金士麒壓著磁性的、男人味十足的嗓音,“瑤妹,為什么,拿這個逗我?”
她只微微一笑,卻不作答。小小的車廂里洋溢著一股子曖昧的氣息。這種感覺真夠味兒,正所謂:朦朦朧朧看不透,放在嘴邊吃不著……
倆人互相挑逗著、揣摩著、打著太極拳,小驢車子已經進入了廣州城。
車輪滾滾地壓在條石鋪造的路面上,簾子外面傳來陣陣喧嘩和叫賣聲。那是一條寬闊大路,自西向東通向城市的中央。四天之后,丁老西也將坐著一輛厚重的大囚車,沿著這同一條大路出城被斬。周圍還有上百名持刀兵士護衛著,一定很威風。
金士麒的內心很糾結。
其實他已經有了一個救人計劃——那個計劃的風險也很大,但至少比“劫法場”的成功率高一些——并不是說“救出老家伙”的概率更高,而是說“全身而退”的把握更大。
但金士麒不想以身試法。小瑤雖然很夠味,她背后的勢力也很有價值,但還不值得金士麒賭上身家性命。萬一失敗,廣西的一幫兄弟親人們都會受牽連。
但是他的那個計劃已經逐漸成形,在他腦袋里跳躍著,他心里很癢!若是不能實施,任憑丁老西被斬甚至讓小瑤也枉送性命,他會抱恨終生。
所以,糾結啊!
小瑤掀開車廂的簾子,從縫隙中望著外面喧鬧的街道,大概也是在想著那叵測的命運。那時候,煦暖的光芒從外面照耀進來,明亮地照在她的臉頰上。[]那柔美的面孔上好像籠罩著一層金燦燦的光澤,看在男人的眼里煞是動人。
她也知道那男人在辣地注視著自己,她也知道自己很美,她寧靜地讓他欣賞著……半晌之后,她輕聲說:“外公這一劫,怕是很難闖過去。半年前他離開我去廣州時,就說過很多隱晦的話,像是預料到了什么。”她恬然一笑,“我猜他最悲傷的不是死,而是死得悄無聲息,連自己是誰都沒人曉得。”
悄無聲息……金士麒卻在想如果自己也隱藏了名字,也可以混在水賊之間卻又藏在幕后。他仔細地盤算著可行性,心里越來越癢了。
她把簾子關上,聲音軟軟的,“如果救不成外公,我也不想回去了。”她轉過頭來,凝視著金士麒,“哥哥,我若去尋你,你會要我嗎?”
剎那間,金士麒的心尖尖好像被澆了一股蜜糖,“要!”
這是她想要的回答,她早就猜到了。她卻說:“那時候我沒有船,沒有厲害的外公,什么都沒有,連屬下也沒有,只是一個人孤零零的。你也不嫌棄?”
“那些東西,我會一樣樣補給你。”
“有你在,我還需要那些嗎?”她輕輕咬著嘴唇,眼睛里噙著淚水,“傻哥哥。”
幸福感,像一股熱火般在他的身上席卷而去。終于等到了,自從前日說出了“你嫁給我”那幾個字——那不是他的請求,而是他的條件。但那之后他覺得自己陷入了一種被動。而此刻,他終于有一種盼得花開的成就感。
但沒多久,那最初的之火消散之后,金士麒卻覺得內心中有些惶恐……甚至是震驚。他猛然意識到,這小丫頭在把控著他的情感!她俏瑩瑩地望著他,她的身子也輕輕貼合在身邊,她身上那股子甜膩的清香充斥著小小的車廂,她觸手可得卻又隨時會躲避開,她是不能碰的……
金士麒不敢確定,她說的那些話是真是假。事到如今,他仍然是她所能獲得的最有力援手。就像幾天前她把自己裝在盒子里送到他面前,那一切都是她的預謀。她蓄謀了那么久,她會輕易放他走嗎?眼前這個精靈般的小妮子,竟然也有精靈般的手段?
金士麒想起她的母親的那些傳說,那妖精一般的女人,惹得粵海多少英雄好漢將軍富豪們競相折腰,那段故事會不會在她身上重演?難不成,自己就是她的第一個獵物?
這一切,金士麒都不敢確信,也許真真假假都混雜在一起。但他明白,自己并沒有真正得到她。“金士麒,路還很遠啊!”
忽然,那小驢車停了下來,原來已經抵達了金彩樓之外,也到了分手的時刻。[]小瑤傷心地問:“哥哥,你何日啟程?”
“今天,下午就走。”
“那么早……”她輕輕地應著。
“明日早晨,我再回來。”
“回來?”她終于驚訝了。
“我回來找你。”金士麒托起她的下頜,用爍爍的目光凝視著她。他已經決心賭一把,贏了大秤分金分女人,輸了亡命天涯,去他娘的!這出大戲,老子要跟你們玩兒到底。
金士麒的臉越貼越近,嘴唇一點點地湊了過去。小瑤有些顫栗,晶瑩的眼睛閃爍著,好似正看著一股大浪襲來,她卻不敢退縮。沒成想,他卻笑著拍拍她的腦袋,慈愛地說:“傻丫頭,我會讓你一個人劫法場嗎?”
當日下午,金士麒便拜別了魯白刀,上船啟程,回廣西。
“魯先生,后會有期!哈哈!”
“金都司,一路小心!嘿嘿!”
千總吳永博和把總劉東生一伙人并沒有跟他上船,他們還要在廣州停留一個月,辦理那家合作船場的啟程事宜。根據簽訂的協議,船場將要派出40多名匠人,還有一些采辦、雜工、仆役,這些人員去廣西之前都需要辦理官府的遷移手續。還有各種設備和配件需要采購、收貨、裝船運輸,夠他們忙活的。
吳永博抱怨說他想立刻回廣西,他家里還有兩個孩兒,孩兒他娘也挺讓人惦念的……金士麒說不成,劉把總經驗不足,還靠你提攜他。其實他是想把吳永博撇開,不讓他察覺自己的小動作。
天野號大河船蕩開20支槳,滿載著滿艙的廣府特產和廣東朋友們的濃濃情意,沿著珠江三角洲密集的河道行進,磨磨蹭蹭,傍晚時分才轉入西江。
天剛黑下來,金士麒就換了一條小船回廣州。
金士麒的秘密沒跟任何人說,他命令天野號繼續前進,到上游的肇慶府等待。預計半個月之后他會趕去肇慶會合。金士麒只帶著親兵百總王萊和金財二人。這二人也不敢問老爺要干什么,只估計與女人有關系。
金財低聲說:“哥兒,我又想起了當年咱們去蒙古抓牧羊女的事兒。”
“嗯,這次也差不多。”金士麒說完就躺在小船里,以防被看到。
待金士麒重新來到小瑤的藏身之地,已經是次日——八月十五日的正午時分,距丁老西的“吉時”正好三天。
小瑤引著金士麒走進那間僻靜的宅子,那房間里坐著一群賊子。包括之前見過面的黃寬在內一共六個人,他們是小瑤下屬中的幾個小頭目。那的胸膛、刀子般的眼神、滿身的汗臭、猙獰的傷疤、亂糟糟的胸毛、粗劣的紋身,他們如虎豹豺狼般坐成一群。
見小瑤推門進來,他們紛紛站起來問候:瑤姑!
“這位是‘齊公子’。”小瑤介紹著金士麒。她說“齊公子”是請來的幫手,有著豐富的“掠人、綁票、逃跑經驗”。請得齊公子出山很不容易,諸位要尊敬著。那些水賊們都紛紛抱拳致敬,謝公子前來援手。
金士麒一抱拳:“承蒙諸位信得過,未來幾日大家就是一條船上的人。我最喜歡與你們這種‘船上的兄弟’打交道,你們懂技術、膽子大、手也巧,我這套營救方案,就是專門針對你們而量身打造!”
那些漢子們都安靜地盯著他,沒人吱聲。
沒得到預期的贊許,金士麒也不在意,他繼續講述:“前兩日我進行了一番現場考察,還探訪了一些知情人,對丁老前輩的行刑流程研究了一遍。在傷感焦慮之余,也頗有收獲啊。”
他換了嚴肅的聲音:“你們想要突襲法場?幼稚!那城外的地形開闊,官兵都展開防御,視線又好,還有很多圍觀群眾跟著起哄。你們根本殺不進去,殺進去也出不來,出來也跑不掉。總而言之:劫法場,純粹送死!”
此話一說,眾海賊立刻大怒,有人便開罵了。
“不得放肆!”小瑤斥道。
黃寬也忙道:“齊公子,你別在意,他們是粗人不懂事。”這家伙知道金士麒的身份,更知道他與小瑤的曖昧關系,便借機說好話。
“不礙事。”金士麒一笑,“你們的機會,就在囚車離開大牢、前往法場的路上!那沿途的道路狹窄,官兵即便有千百人,能保護囚車的卻只有少數,正是下手的好地方。你們來看——”
金士麒掏出了一卷紙在桌子上展開。那是厚厚一沓12張圖,包括全局地圖、微觀地形圖、官兵押送編制圖、建筑結構圖、機械設計圖、操作流程圖、逃跑路線圖、人員分工圖、物資儲備圖……
眾賊子暗道:果然是干這行的!
金士麒指點著圖卷,將計劃向諸人徐徐道來。“我們一共才十幾個弟兄,殺上去立刻就會死光光!我的原則是‘脫離性作戰’……來,你們看這個轆轤,要買個結實的……再看這里的高度……沒錯,這個窗戶也有妙用……你們都是玩兒繩索的,這個你們應該比我熟……時間是關鍵,大門要堵死……救人重要,但尋找逃跑路線更重要……晚飯準備干糧就行,要準備雙份……”
隨著金士麒口水紛飛,整個計劃逐漸浮出了水面。
那是利用了工程學的一整套設計,正可謂是構思巧妙、環環相扣、驚心動魄。六個水賊都聽傻了,他們驚悚地望著金士麒,心想這人很年輕啊,他到底經歷過什么?
“整個過程中,你們要聽從號令、行動有序、不驕不躁不忙亂……”金士麒的口水都噴干了,“我說完了,諸位有何感想?能給我一杯水嗎?”
眾人都沉默著,大眼瞪小眼,都不敢應聲。
半晌之后黃寬卻說:“齊公子,我覺得還不如去劫法場呢!”
“為啥?”金士麒急了。這可是他兩天嘔心瀝血的結晶,堪稱完美的設計。
“太復雜!”黃寬一語道破關鍵。“公子,你這構思雖然……有趣兒,但前后分了十幾道環節,分毫都差不得。兄弟們現在是趕鴨子上架,手忙腳亂肯定出岔子,差了一步便前功盡棄!”
“沒關系,可以設一名頭領來發號施令,就不會亂。我還會寫一本操作指南……”
旁邊一個家伙卻問:“齊大俠,動手的時候你會來坐鎮嗎?”
“呃,我幫你們準備妥當,到時候……我會在不遠處關注著你們,為你們祈福。”金士麒之所以敢來救人,就是因為他給自己留了一條后路——他只負責前期工作,不去現場執行。
但那人立刻怒了,轉身對小瑤喊道:“瑤姑,這小子不能信啊!”
小瑤忙說:“齊兄不能去,這是我之前的約定。到時候,我在現場給你們下令。”
眾人一聽,更是吵鬧起來:“莫不要被騙了,他是魯白刀的人?”“瑤姑,我覺得他沒啥經驗,是個雛兒!”“我看他像是官府的人。你看他那眼神,還有那皮膚白嫩嫩的,至少是個把總!”
還有人大喊:“他這法子不靠譜!不如咱們直接殺他個干凈。我們準備一百斤石灰,順風一撒沒問題!沖進去,見兵就砍,見人就殺,一片混亂,多爽啊!”
金士麒冷笑道:“你們沖法場,鐵定要死人!而我這計劃即便救不到人,你們也能全身而退。”
“全身而退”四個字一出,眾人都啞口無言了。是啊,只要有一線生機,誰也不想送死。
“就這么著了。”小瑤拍板了,“黃寬,把銀子抬出來。接下來你們聽齊公子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