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冰與箭
金士麒和小瑤正躺在地板上在玩兒“看誰力氣大”的游戲。就在金士麒哥哥快要獲勝的那一刻,有人來敲門了。
“砰砰砰!”
金財在外面喊道:“爺!快穿戴上!”
金士麒正想發火,才聽到樓下竟然有馬蹄聲,隨后便有人在院子里扯脖子喊著:“柳州水營都司接令!”
小瑤又在他胸口踩了一腳:“快去接令!”
“我不是要欺負你……我是……怕地上涼!”金士麒胡亂解釋著。
“我知道,哥哥不是壞人。”她笑著說。
金士麒啞口無言。有時候,他情愿自己是個徹頭徹尾的惡棍。
樓下又在催了,金士麒忙跳起來穿戴整齊、依依不舍地下了樓去。原來是“嶺南道”派人來召喚他去官衙報道,說是有軍令傳達。
“嶺南道”的全稱是“分巡嶺南兵備道”,直屬于兩廣總督,是廣州及粵中地區的軍政機構,相當于后世的“軍分區司令部”一級的官衙。明代是文臣治軍,“嶺南道”的主官被稱為“道員”,是四品文官。金士麒之前的老熟人袁崇煥也曾是這職務。
這個時代朝廷對軍人的管制非常嚴格,有著一整套的監察、調遣、登記、宣調規則。金士麒雖然是廣西的軍官,但他抵達廣州當天就到“嶺南道”登錄了一系列信息:職務、事由、隨行私兵、攜帶兵器、下榻地址等信息。如今有軍情傳來,嶺南道便順藤摸瓜地派人來宣他。
軍令如火,一刻鐘也不能磨蹭,上馬就走。
金士麒一腳踩在馬鐙上,卻扯住他的私兵百總王萊,暗道:“你留下!帶人保護好這小樓,一只蒼蠅也不許飛進去,一只瓢蟲也不許飛出來!”
“得令!……為啥?”
“我房里有女人,你玩兒命也要保護好。還有,萬不能讓別人曉得!”
“……等令!”王萊點點頭,“老爺,怎么又有女人?沒看見你領進去啊。”
“就是射我一箭的那個。”金士麒拍拍他的手臂,“她又回來了,厲害吧!”
王萊瞠目結舌,眼看著金士麒已經策馬奔出。
忽然間,王百總想起半年前山海關那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他親眼目睹當時的金士麒大公子被蘇家小娘咬得滿手是血,結果呢,數月之后那蘇小娘被納入金府成了妾室,如今正得寵呢。..
現在又跳出一個小美妞,這個更狠,射了咱老爺一箭,金老爺果然又癡狂了。按照老爺的一貫做法,怕是要娶她過門了……無論如何,這保護工作一定要做好啊!
柳州水營都司金士麒策馬來到嶺南道官衙,天色已經全黑。
官衙大堂里已經黑壓壓地坐滿了幾十名武官,幾乎都是廣州地區各位所和部隊的主官,也有幾個來自雷州、羅定等地的偏遠州府的軍官。金士麒是在場的唯一的廣西軍官,卻不顯的突兀。因為當時廣東、廣西兩省在軍事上是一體的,都歸肇慶府的兩廣總督管轄。
深夜集結,還是為了廣西胡扶龍造反一事。
事態已經嚴峻多了。
胡扶龍是潯州山民大族,祖上曾拜從三品的“宣慰使”土官,在廣西南部很有實力。他起事造反也是百般無奈的下策——據說他本來只是想擁兵談條件,討要一些土地和封號,沒成想節奏沒控制好,直接搞大了。現如今也只能硬著頭皮打幾場硬仗了。這種局面,是大家都不喜歡看到的。
但無論如何,胡扶龍的實力很強。他號稱八十萬,實際兵員也有兩、三萬,據說還有船只和火炮。最新的軍情是他們跟“奉議衛”打了一仗,不分勝負,卻在潯州一帶站穩了腳跟。現在又分兵去攻打潯州府城了。那潯州府正位于西江水路的半程之地,若是被占了,西江就會被截斷,金士麒連家都回不去了。
嶺南道員宣讀了總督軍令,下令兩廣各衛各營進入戰事狀態,開始備戰。廣西各衛除了輪防貴州的,其余全員出動;廣東各衛半數被點名,各出一半兵馬。
金士麒又緊張又興奮!這是他第一次作為部隊主官參加這種戰前的準備會。他躋身在一群軍官之中,很有一種“歸屬感”。接下來,嶺南道員開始宣讀總督軍令中各部隊的具體任務。“柳州水營都司金士麒。”道員第一個點了他的名字。
“卑職在。”
“待開戰之后,汝水營順江而下封鎖西江阻斷賊船,進而水路入擊敵大營。”
金士麒字字記在心里,他又等了半天,道員大人卻不再說什么,大堂中也一片寂靜。金士麒抬頭:“大人,那下面呢?”
“下面沒了。”
金士麒心想這也軍令也太糙了,連時間地點人物都沒有,跟沒說差不多嘛。“得令!”
接下來那軍令又列舉了廣西廣東各部的出擊進剿方向,皆是一句話,簡潔而含糊,也算是給各部的主將留下了發揮的空間。金士麒所屬的南丹衛被列入重點部隊,負責從北部進擊。最后約定了戰爭的關鍵時間:“天啟七年正月,各部完成整訓、軍資齊備,二月抵達前線,三月合圍。”
金士麒掐指一算,好嘛,竟然還有半年時間,這是打仗嗎?這半年之中,那胡賊能干許多有意義的事情啊!
但這也是無奈之舉,當時兩廣大部分的軍隊都是衛所軍。軍人們都忙著種田種菜,據說還有的被賣去挖礦、篩沙子、跑輸運。有的衛所平均五年才cāo練一次,想要立刻拉起來去打仗幾乎是扯淡。出征所用的糧食、軍械、馬匹車輛也都要準備,半年時間恐怕還不夠呢。
這時代,連戰爭的節奏也這么慢。
接下來,嶺南道直轄各營的軍官便進了內堂,去與道員大人討論軍餉分派之事。這些衛所兵平rì里自給自足,若是出戰,便有額外的軍餉供應。很快,那內堂便傳來雜亂的聲響,噼里啪啦……大概是軍官們在為多寡不均而吵鬧吧。金士麒等少數軍官并不歸嶺南道管轄,只是過來聽個宣,便紛紛告退。
金士麒沒急著離開。他向小吏討了紙筆,寫了一封信給南丹衛的兄弟們。那總督的軍令將傳達至兩廣各部,估計快馬傳驛也要5天后才能抵達南丹衛,而金士麒在廣州還要耽擱幾rì,回去坐船就要近一個月的行程,因此他想要盡早把自己的想法傳遞過去。
他在信中請查應才等人盡快招募山民,將“遷江陸營”的建制湊齊。平rì里,衛所部隊根本沒理由擴軍,那可是滿門抄斬的大罪。現在不同了,胡扶龍那廝造反了,咱南丹衛也在作戰序列上了,機會來了!而且恰逢南丹衛與山民各寨的“蜜月期”,現在就有6千多山民在我們手中干活,在這個基礎上跟各寨的大王們談判增加人手簡直是水到渠成、順水推舟之事。
經過一段時間的接觸,金士麒也了解了山民各寨的想法和情形。各位大王們歷來把寨里的男人(也就是農奴們)當作一種可以出賣的資源,只要價格合理一切都好商量。這幫家伙的政治覺悟還不高,他們想不到一群農奴被金士麒訓練成職業士兵之后,將給各位大王們帶來多大的隱患。
金士麒才不會提醒他們呢。
金士麒在信中表示:只要是擴軍之事,銀兩、資源等事全賴查應才cāo辦,他都投“贊同票”。
金士麒寫了書信,便請嶺南道的小吏送往軍驛,當作“軍報”送往南丹衛,快馬加鞭10天就能抵達。當然2兩銀子的辛苦費是必不可少的。
那小吏接了“軍報”和銀子,千恩萬謝地送金都司出門。他剛跨出大門,卻聽后面的大堂中有人叫嚷起來。金士麒回頭一看,只見幾個差吏正擒著一個大個子軍官,向院子里中押送出來。
好一條健碩的漢子!他年30歲上下,身材高挑,竟高出常人一個頭。一身六品武官的官袍被撕破了口子,雙臂都被麻繩捆綁著。他怒目圓瞪,卻不掙扎,只咬緊牙關任憑那幾個差吏推搡著出來。旁邊路上的官僚們見了,只紛紛讓路,低聲指點說笑著。
金士麒忙問那拿了銀子的小吏,這漢子是何人?
那小吏忙說他是廣海衛的水營守備,名叫姚守義。據說他為了討要拖欠軍餉來廣州盤桓多rì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把人都得罪光了。剛才又言語沖撞了兵備道臺大人,因此被綁了。“這姚守備不開竅啊。現在這年月,各部各所無不在自謀出路,誰還惦念朝廷的軍餉,他活該被責罰!”
說話間,那姚守義被當場按在了兵備道官衙正院里。金士麒嚇了一跳,以為要斬首呢。隨后才聽領頭的差吏朗聲道:“道員大人有令,姚守備尊卑不清,污言誹謗上司,懲軍棍二十!”
那差吏說完就單膝跪地,裝模作樣地說:“守備大人,小的得罪了。”
“來吧!”姚守義怒道,“我吭一聲不是漢子!”
差吏沒想到他說這話,立刻就有氣,心想你這是自討苦吃。他揮手讓屬下們把那姚守義按在地上,脫掉褲子露出健碩而潔凈的臀部,連月亮都羞愧地躲在了云后。“兄弟們,仔細著打!”
那差吏頭領正要下令,忽然被旁邊一人扯住了,還低聲說了什么。那差吏頭領一愣,便又喊道:“兄弟們,用心地打!”
姚守義咬緊了牙關,心想著自己的冤屈,感慨著世道的不公,只聽著半空中木棍劃破空氣,“噼啪”地落在自己的臀上……還行,不怎么疼!
“你倒是叫啊!”那差吏怒道,“甭當咱兄弟不賣力!”
姚守義也不傻,知道這幫差吏手下留情,那一定是被自己的浩然正氣所感動了,這世界上還是好人多啊!他就開始叫:“娘哩!疼!真疼!”
“嚓,太假了!”差吏們胡亂打完了十軍棍,把他攙扶起來放在擔架上。棍子雖然打得輕,但那臀部上也是鮮血淋漓紫痕累累。姚守義呲牙道:“不勞諸位,我能走。”
“大人啊,拜托了,你再裝一會兒!”差役們狠命地把他按在擔架上,送往門房去生養。一個個都心想這直呆子到底是怎么當上守備的,還能活到現在,真是奇葩。待給他清了傷口、敷了藥,才有小吏過來點明他:“姚守備,你還不知道?是廣西的金都司打點過了,一棍十兩銀子。”
“一百兩?”姚守義立刻明白了,隨后又驚道:“我不認識他啊!”
此刻的門房里,十幾個參與打他屁股的相關人等鬧鬧喳喳地分了銀子,都開心壞了,再沒人理姚守義了。他孤獨地趴在床鋪上,他尋思半晌才明白:“喔,金士麒,他也是水營都司,跟我同道,因此才出手相救……但奇怪了,他哪兒來那么多銀子?……看來也是蠅營狗茍之徒啊,萬不能被他收買了!接下來他會來探問我吧?我不想理他,我裝睡吧!”
金士麒早就回金彩樓去了,他才沒心情看男人打屁股呢。他房里還有一個古靈精怪的小妹子讓他惦念著呢。
待進了金彩樓的院子,已經是半夜時分。只見私兵百總王萊正披著鎧甲,抓著長槍守在他的小樓門前,汗水滴滴答答地落了一地。
金士麒忙問:“你干嘛?”
“老爺,我在守著那小夫人。”
金士麒很感動,讓他們先撤了,自己悄聲上樓進了屋子。
屋子里沒人。
他忙往床下看看,沒有!他心里不禁一驚,又看看桌子下面、窗簾后面、柜子里面,都沒有!還有那個藤盒子,可是空的。金士麒急的額頭冒汗,卻忽聽到臥房里隱然有“呼呼”的聲音。
他忙掀開床簾,那小美人在床上正睡得香呢。她手里還攥著一根箭,已經拆掉了火藥筒,被她當作防身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