頑城)
繁盛的大城?藍犸瞪著眼前那片荒涼的田野。
“這里,開賭館!”金士麒指著下面的河岸說,“我要把它造得像宮廷一般,客人們一下船,就能聽得見銀子的撞擊聲,嘩啦啦啦!你知道澳門……蘇州城最大的賭館一天收多少銀子?”
“成千上萬?”藍犸說出了他喜歡的一句漢話。
“那是一個時辰的收入。我知道蘇州場子的中秋大賭會上,嫌銀子麻煩,只收金子。”
金士麒不給他思考的時間,立刻又指了一個方向:“那邊,我要開一條煙花街。按照江南的樣式,小橋流水,上面站滿了婆娘,每人都提著紅燈籠。”
藍犸咧開嘴露出黃色的牙齒:“為何是紅燈籠?”
“紅光會把女孩的臉照得羞答答,很好看。”金士麒話鋒一轉,“那邊是貨場、貨場,還有貨場。隔著貨場的墻壁,你就能聞到各種香料水果美酒的氣味。老藍,你們這的特產是什么?”
“呃……”藍犸的眼睛往上翻著。
“沒關系,我會用半年時間走遍十座大寨,挖掘你們的寶藏。南來北往的商人啊,他們餓了,就會走到哪里。”金士麒抓著藍犸,一起轉身,“那邊是酒樓,幾十座酒樓的炊煙升起來,半邊天上散發著驚人的美味啊!山中的味道混著水中味道,森林中的味道夾雜著大海中的味道!”
“還有客棧!”藍犸提醒道。
“沒錯,你想得周全。碼頭邊是便捷客棧,給小商販,胡亂睡睡。樹林邊的客棧都是竹樓,給那些私奔的男女,讓他們記一輩子!還有船上的客棧、掛在大樹上的客棧、洞穴客棧。那邊的竹林中用玉石建造小宮殿,只有王爺、身價百萬的富賈和山民土司才住得起。”
金士麒口吐蓮花,各種構思層層疊疊地壓過來。逐漸地,藍犸的心被點燃了。他的眼睛閃爍著煙花的絢麗。他羨慕漢人城市的繁華和財富,此刻,這夢想就在竹塔下鋪展開來。
竹塔下面的幾十名水兵、山兵,還有藏匿在附近林中的北坡寨的好漢們,齊齊遙望著兩位首領——他們并肩坐在竹塔上,四處指點著,像是用手指釋放著魔法。
“在碼頭上建一座燈塔。入夜之后,在柳州也能看得見我們!”
“一定要建個大酒窖!我懂這個!”
“碼頭要擴建,把岸向這邊挖過來,要足夠兩丈的水深,能泊海船。”
“我要把我的主寨也搬來,方便找你玩兒。”
“我要造一艘三十丈的豪華大船,一天到晚在這河水中……轉悠!”
“把遷江的城門拆了,搭個戲臺!不,是十座!”
自從藍犸上了這竹塔,金士麒心里就有底了。此時此刻,他的心里更是踏踏實實。
他向藍犸說的這一切,絕非胡說八道。這些念頭并不是為了解決“山民之亂”而臨時起意,這正是他與兄弟們的全盤計劃——把這窮困的小縣城發展成一個繁榮的大城,作為他們自己的“首府”。他只是借著這個時機,把藍圖鋪在藍犸的面前,砸暈他。
最淺顯的道理——這些山寨生產力低下,雖然號稱萬人,但真正能調動的勞動力只有千人。這一千人我拉來干活,你就沒人去打仗。金士麒只要耗住一個土司,就能逐漸瓦解整個山寨的聯盟。
再進一步,為啥要打仗?不就是為了田產、賦稅嘛。但現在老爺我拋出一個更大的計劃,初期的建設就要幾萬銀子,背后更藏匿著數十萬銀子的商機,無人可以抗拒。
這世間有什么力量比戰爭還強大,那就是財富的誘惑。
金士麒回到原點。“藍犸,待這里成了繁榮之地,你就是半個主人!”
“為什么是我?”藍犸還是有些顧慮。
“大概是緣分吧!”
“我建這小竹塔,誰都沒告訴。十個大寨子的首領,為啥只有你爬上來?”
“因為我住得近。”
“喔……是你的機遇好啊!”金老師耐心地引導他:“藍犸,我知道你是個有作為的大王,你兵強馬壯,你一言九鼎。沒你幫忙,我屁都干不成!”
“誰說不是呢。”
“咱們初次見面,后面那幾萬、幾十萬銀子的大生意我們慢慢來。眼前的,你先幫我把橋造好。你不會幾百勞力都出不起吧!”金士麒指著背后的紅水河,“我們那一切夢想,都從這座橋開始!有橋就有路,有路才有人來人往啊,我的大王!”
金士麒又開始灌湯:造好了橋,我還要建造3個千戶所,安頓我的一萬多口子軍戶,那營造也是幾萬銀子的大生意。我還有“柳州水營”的副業,還要開船廠,每年幾十條船下水,這都是實打實的大生意,一個月內就開始。金士麒拿出了財主的氣勢:“銀子,要一萬兩一萬兩地賺,不能幻想三兩年內就成廣西首富啊我的大王,你至少要給我五年時間。”
藍犸已經心動,但還是擔心,“現在這情形,我的兵都忙著……準備那啥……”
金士麒不給他翻悔的機會:“造一座橋只需要你五百丁,干一個月。給你一千兩銀子。”
“一千?”當地商品經濟落后,即便是山寨里的收入也多是糧米、牲口之類。藍犸的山寨里一年經手的銀子也不過幾千兩。“還行,什么時候給?”
“不知道,我現在沒銀子。”金士麒雙手一攤。
藍犸勃然大怒,“沒銀子你說那么多話!吐沫都沾我一腳背!”
“我傻嗎?幾萬兩銀子隨身帶?就那兩條小船,能裝幾個銀子?我兄弟的大隊帶著銀子隨后才來。”
“什么時候來?”
“快了。”
金士麒故意設個障礙給他。從心理學上講,太過于一帆風順,對方會懷疑。“放心吧,我是南丹衛的千戶,又跑不掉。”
藍犸的眼睛閃爍著,他沉吟著。金士麒就用手在空氣中比劃著,這里建工場、那邊修鐵爐堡……
最后藍犸突然說:“好,我信你。我一兩都不要!但我也要一座橋。”
“橋?”
藍犸的雙眼明亮,他指著西邊的山口:“在我那邊也蓋一座橋,跟你一樣的。”
金士麒心怦怦亂跳,出乎意料啊!他只想用建造計劃吸引這土司,把他的人力全都耗掉。沒想到這家伙思維也很迅猛啊。
而且山口那邊,在“法理”上是金士麒的土地啊!若是答應對方,會不會變成把柄?再說那邊是“敵占區”,最新情報,正聚集了5000多山兵。金士麒手里沒人,過了山口隨時可能被殺。
金士麒尋思許久,“該死,又自作主張了。”金士麒暗罵自己,這算是賭博嗎……這算是自信吧。“好,我答應你。但先搭我的橋。”
“先搭我的橋!”藍犸寸步不讓。
“唉,便宜你了。”金士麒放棄。
擊掌。敲定。
清脆的擊掌聲傳遍了河岸,漢人們繃緊的心弦放松了,都歡呼起來。山兵們知道今天打不成了,都很失落。
那一日,金士麒與藍犸立下了君子協議。兩座吊橋分別位于遷江縣城和西邊16里處,雙方合力建造。姚孟陽聽到這消息之后悲憤欲絕,但金士麒告訴他:橋不會跑,遲早還是我們的。
在整個項目中,藍犸將派出500壯丁伐木、采竹、搬石、挖土。而金士麒的人手負責技術工作,還要采買纜繩和鐵釬、釘子之類的鐵制品。兩條大船上的積蓄有限,要去柳州府購買。柳州是比較大的城鎮,還有造船坊,一定能滿足需求。
本來金士麒的行程中就有“柳州”一站,他的“水營都司”的職務需要去柳州府赴任。兵部的命令上截止日期是七月一日,還只剩最后十天。金士麒希望五天內就解決山兵作亂。
時間很緊張,更急人的是不知道查應才他們一萬多人走到了那兒。出發前他們也帶著幾萬銀子呢,不會在半路餓死吧。
協議確定的當天下午,藍犸就派人駕船來到遷江縣的碼頭邊,接金士麒和30多名“工匠”逆流而上,去山口那邊的田野。
如今山口西邊的兩岸,山民們已經經營了五年,原先的千戶所“塘石屯”和“平陽屯”變成了山民聚集的寨子,周圍那些百戶小堡變成了山民的村莊。
藍犸占據的河北岸的3萬畝土地,但他的橋并沒設在“塘石屯”河段,而是放在更遠處的16里處,與南岸的“平陽屯”相對。那里河流湍急,最窄的地方大約是40丈寬,浮橋的長度便縮減到60丈,倒是能節約建材。而且那地方位于整個區域的中央,能發揮出更大的輻射作用。
藍犸這家伙,野心也不小呢。
法理上,那土地是姚孟陽和查應才的軍屯地。但從自然法則上來說……就說不清楚了。土地,亙古存在,恐龍、劍齒虎、智猿們都曾經在這片土地上撒過尿、畫過圈兒。之后則是無數的酋長、國王、將軍和皇帝來撒尿畫圈兒。當帝國強大時,數萬大軍南征把一切肥沃的土地化為軍屯,把“蠻民”趕到山上去。當帝國衰敗時,“山民”自然還會回來。
此刻南岸的平陽屯,周圍遍布著臨時營地,那都是十寨的囤兵地。金士麒暗想:如此勞民傷財的舉動,那絕非是“恐嚇”那么簡單,恐怕后面真要有一場征戰。
金士麒的800精兵都在路上。如果在這田野上列陣,這支部隊未必會輸給幾千山兵。雖然山兵兇猛而無畏,但正面拼殺講究的是陣型,是完備的防御和全面化的攻擊手段,是軍令所至千百人如機械一般運轉。
“官軍”的組織性絕非南疆山兵所能比擬。即便在覺華島上,羸弱不堪的龍武中營也能在建奴一萬騎兵中沖出一條血路——雖然沖得很慘,但畢竟他們活了四分之一的人,那就是“官軍”常年操訓的成績。
在某種可能性上,金士麒可以等待查應才帶隊抵達,然后用武力突襲的方式解決這場動蕩,勝率超過六成。但他舍不得——舍不得自己珍貴的部隊,更舍不得這“兵源”。殺戒一開,積怨便難消。
所以,金士麒只能穿上樸素的短衫,帶著“工匠”們低調地上岸。好象是藍犸大王保護下的一群雇工。藍犸還格外叮囑他:“你的身份,不要聲張。還有你軍戶所、城鎮,別跟人說。”藍犸指著平陽屯四野聚集的山兵營,“他們恨著呢!”
金士麒當然不傻,他只要一喊:“大家好我叫金士麒。”估計立刻就會被追殺。雖然他也準備了幾項自保措施,但傻子才會冒這風險。
金士麒給藍犸帶來了許多禮物。都是他逼迫那些“千戶”、“百戶”兄弟們湊出的。江南的綢緞、天津的美酒、遼東的裘皮、福建的海產、廣東的刀具。平陽屯的正主姚孟陽也送了一雙小皮靴,暗示藍犸應該滾蛋。但藍犸不懂這隱晦的意思,只說:這鞋太厚,穿上會臭,我回頭送給舅舅……
金士麒自己也有一份禮物,不貴,但很重。
藍犸劈開禮品箱,里面是一個木頭訂造的……小屋子模型,上面還支棱著六片狹長的花瓣。
“風車。”金士麒說,“我親手做的,上面沾著我的血。釘釘子把手砸了。”
那小風車放在地上,被河谷里煦暖的風吹得“嘩啦啦”地轉著。里面的齒輪機構也發出“咔咔”聲,它帶動著一個小小的磨盤,每個時辰可以磨出一茶杯的米粉。藍犸愛死了這禮物,他把它高高舉起來。山神吹來一陣風,那風槳旋作一片絢麗的影子。
“我還有十件更精妙的機械,等大橋建成了,我一開心,就做給你。”金士麒暗道:所以呀,藍犸你可要保護好我啊……
藍犸放下風車,“我也有禮物……早就準備了。”他回頭招呼了幾聲,隨后就有有奴仆跑回他的帳子,片刻后帶來了兩個女孩。
那是兩個山民女孩,她們個子矮矮的,最多不過是十五歲的樣子,皆嚇得臉色蒼白。一個人手里正抓著把刷子,另一個手上還沾著黃米粉,都是正在干活就被叫來了。藍犸呀,你分明沒準備嘛。
藍犸還說:“我知道你們漢人性子怪、講究多!放心吧,她們都沒睡過漢子。送你了。”
金士麒點頭,“多謝。”
“哇!”兩個小女孩一起哭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