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冰與箭
“你血口噴人!”金士麒怒吼,一股急火從他心頭綻開,頓時全身都燒了起來。
可是他聲音雖亮,卻比不上那李百總的破鑼大嗓門——那家伙正扯著嗓子說金府幾個兵士都承認了,連埋尸的地方都選好了云云。他還舉著金府士兵的腰刀說這就是罪證……
那些匠戶們都跟著痛罵,說那混蛋公子真是心狠手辣!
那兩個金府兵士和仆役金財已經被松了綁,他們悲憤地吵著:“你胡說!”“你騙人!”“沒有這事兒!”“大公子明辨,他根本沒問過我們。”……可是根本沒人相信他們。這情形竟然是人贓俱獲,金府的諸人雖憤恨無比,卻無法應對。
還有那吳三桂,他正端坐在馬上盯著金士麒,滿臉jiān笑。
金士麒氣得腦袋脹痛,滿眼金星!他突然彎下腰來,滿地亂找……
“公子你在找什么!”金寶忙問。
“磚頭!”金士麒怒吼,“我要拍死他呀!”
此話一出,他赫然想起:你娘的,這是軍鎮啊,我找個屁磚頭啊!他跳了起來就奪了一根長槍,沖著吳三桂就殺了過去。
“戳死你呀!”金大公子狂暴了,手中長槍紅纓亂抖。
他剛奔出兩步,立刻被自己的親兵從背后撲倒了。金士麒又跳了起來,又被按倒了。他奮力掙扎著,連續五個親兵壓上去才把他制伏。
“兄弟們給我戳死他!戳死他!”金公子無力地呼喊著,此刻的他就像美猴王被壓在山下。
他恨啊!
之前他被蘇木匠大罵、被那小妹子咬得滿手是血,他都沒這么氣憤。一方面是因為愧疚,也有部分原因是他愛惜弱者。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早已下定決心替“原先的自己”承擔責任。但沒想到啊沒想到,天上竟掉下個吳三桂來誣陷他,陷他于冤屈之中。
“殺了吳三桂!”金公子氣得淚水橫流,“這也是為國除害,為了民族……”
“公子亂命,屬下不敢聽從。”金府的親兵旗長保持著冷靜,旗長又轉身問:“真是太丟人了,誰來把公子弄回去?”
“我不回去!”金士麒大吼,“是他冤枉我!冤枉啊!你看呀飄雪啦……”
這時他的一個公子朋友湊過來,悄聲道:“哥兒,你是不是要殺那木匠?唉,可惜被揭穿了……”
金士麒怒吼:“滾!你滾!”
另外一個公子又湊了過來,“哥兒,你這般生氣,不是為了天津那個陳珠珠吧?”
“什么豬?”
“哥兒你忘記了?那珠珠姑娘不是承認了嘛,你的棒棒比吳三桂的雄壯許多哩。你早就勝了,所以呀,你別生氣了……”
“滾!你也滾!”
金府這邊亂作一片,吳三桂那邊卻已經控制了局勢。眾多匠戶民眾們都深信這金士麒心狠手辣,為了霸占蘇家小娘子竟然要殺了她老爹。幸虧有吳三桂路遇不平、拔刀救人,還揭穿了金士麒的卑鄙行徑。
吳三桂,好人啊!
吳三桂還指著金士麒,對諸人道:“別看他囂張。他殘害匠民、激起營嘯都不是小事。雖然我不能現場拿了他,但我若是稟報到楊總兵、查副總兵那里,自然會有人來查辦他。”
一幫民眾眼睛雪亮,皆齊聲憤恨地痛斥金士麒。罵得金府眾人灰頭土臉,有人已經悄悄開溜,還有仆役準備關了大門……
突然間,只聽“嚓”地一聲金屬聲,一個金府親兵拔了刀出來——正是之前被吳三桂捉去的一個士兵。他剛才頂著眾怒辯白了許久,可是根本沒人聽他的。這漢子終于也怒不可遏,憤然奪了旁人的腰刀。
“今天不活啦!”那漢子喝道。
他揚起刀,剛一抬腿,只聽空氣中一聲短促而嘹亮的聲響——
“咻…嘭!”
是一支箭,猝然釘在那親兵的頭盔上,把他射得翻倒在地。那頭盔打著轉兒摔在兩丈之外的雪地上,長箭入盔三寸力不絕,箭尾猶自顫抖著。
射箭的正是吳三桂。他左手握著弓,手指間還多捏了兩根箭。他冷笑道:“還有誰來?”
金府的士兵們都驚得楞了一下,隨即紛紛咆哮起來。有兩人連忙搶出去看那被射倒的親兵,那親兵竟然搖晃地爬了起來,怒道:“吳三桂,你……”他驚懼之下,又坐倒了。
吳三桂這一箭又快又猛又刁鉆,巧巧地射飛了他的盔,卻沒傷他的腦袋。但震蕩之下,那親兵竟然站不穩了。
“狗急跳墻要殺人了?”吳三桂笑道,“你們也要有那本事啊!”
此言一出,吳三桂的部屬和匠戶們立刻沸騰了。現場一片哄笑聲、掌聲、歡呼聲,那幫民眾們簡直要跳起來了。
金士麒已經被扶了起來,身邊還有幾個親兵看護著怕他沖動。
但此刻,他的心中卻開始冷靜了,他渾身充斥著一種“無力感”。他明白,這吳三桂分明是有備而來。動武又打不過他,爭論也辯不過他。眼下真是爛泥掉在褲襠里——不是屎也變成屎了。
金士麒走上一步,在那些狂歡的匠戶中看到了蘇木匠——他低著頭只跟自己閨女說話,一副膽小謹慎的模樣。
金士麒高聲道:“蘇木匠,你出來說話!”
眾人聽到金士麒的聲音,又是連聲哄笑。但那蘇木匠卻不敢看他,轉了半身躲在別人之后。那蘇小娘卻不怕他,橫眉冷對地瞪著他。
金士麒心中一動,便道:“蘇木匠,前后因果,你清楚就好。”說完,他竟轉身而去準備入府。
“慢著!”吳三桂喝道。他故意拖著嗓子嚷道:“金世兄,小弟在此懇請一件事情。只請你大人大量,以后不要為難這小娘和他爹爹。”
好人全被他當去啦!
這真是應也不是,不應更不是,金士麒被氣得啞口無言。
但事實證明,出來混,關鍵時候還是要靠朋友。當金大少爺理虧詞窮時,他的朋友們跳了出來。這幫紈绔公子們最擅長吵架,也最愛吵架。他們避開“抓人老爹圖謀殺害”這一軟肋,從別處著手。借著人多勢眾,對吳三桂劈頭蓋臉地罵開了——
“吳三桂,你爹不過一馬販子,你又算個屁。”“此乃龍武營的地盤,哪有你說話的資格!”“關外不是要打仗了嗎?你縮頭烏龜跑山海關來干屁啊,快滾回寧遠去!”“逃兵子弟,憑什么聽你的!”
“就憑這個!”吳三桂大吼,他“呼”地揚起手來,手中所握正是那一支弓。
公子哥都楞了一下,他們張張嘴說不出話來,畢竟這吳三桂的功夫可是眾目所睹。半晌之后不知誰嚷說了句:“娘的,說不過就要動手,粗人。”
吳三桂冷笑一聲,用弓梢指著金士麒道:“金世兄,聽說你是一幫龍武子弟的頭雁,是關西的霸王。但今天在我吳三桂面前,你敢說半個‘不’字?”
金士麒低下頭,又開始找磚頭。
這一次吳三桂沒給他時間,而是繼續喊道,“金士麒!你若不服,就請與某比個高下!”
這吳三桂竟然當眾挑戰了。
將軍府門前一下子靜了下來,只有寒風呼嘯。現場的一幫少爺、兵士和家丁,還有那些匠戶民眾,還有蘇小娘父女,百余雙眼睛瞬間就聚焦在金士麒身上。
“你要比什么?”金士麒問道。
“聽聞金兄是武舉人,那無論刀劍、長槍、弓箭、車騎、銃炮、陣法cāo典,但凡是軍營陣仗中的功夫,金兄隨意選一項吧。”吳三桂又微微一笑,“喔,那閨閣里的功夫就算了,小弟可不敢班門弄斧。”
民眾們立刻一片爆笑,夾雜著嘲諷的噓聲。連蘇小娘都羞澀地笑著,嘴角一撇的樣子煞是嬌媚。
金府這邊的人們都罵了起來。兩個仆從金財、金寶卻搶上來,在金士麒耳邊告誡——金財說的是:“不可!”金寶說的是“你打不過他。”
金士麒心中哀嘆,“廢話,我當然打不過他。”吳三桂這小白臉多年之后就是山海關總兵,是明末戰場上的豪雄。他現在雖,但一身真功夫卻不假。他敢挑戰自己,肯定是有必勝的把握。
“我今rì剛受過傷,你看我這手腕,不如……”金士麒猶豫著說。
“看來金大哥要承讓啦!”吳三桂哈哈大笑,手里的那支弓晃來晃去,像個撥浪鼓似的。
“大哥!”背后不知是哪個兄弟哀叫一聲,金府這邊便鴉雀無聲了。
恥辱啊!
金士麒悲傷地站在寒風之中,寂寞如雪。
他知道,他身為將軍之子,他若想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就必須依靠自己的身份。他背后這座將軍府和那些親兵們,就是他的后盾。可是自己給他們帶來的,卻是恥辱……
還有那些支持他的朋友們,雖然都是些紈绔子弟,但卻是他的人脈資源。明代的軍營,都是父子長幼世代相承,這些不成器的混小子們,卻將是伴隨自己這一生的同伴和臂膀。他們對自己的信任和忠誠,萬萬不可損毀!
還有那蘇家的小妹子。
金士麒來自后世,見慣了各種美女,整rì里有青chūn活潑的女學生在眼前跑來晃去。因此他也不是色.玉迷心的蠢物。對這蘇家的小娘,初始時他只是幾分憐惜、幾分欽佩。可是吳三桂這小子跳出來攪局,不禁惹得他心頭一股濃濃的醋意。
此刻,那蘇小娘正站在吳三桂的馬前,一手挽住了那馬的轡頭,一手輕輕愛撫那馬的鼻梁。她忽然轉過頭來望向金士麒,嬌美的眼神已經毫無畏懼。讓他不禁覺得心碎。
金士麒憤恨地盯著吳三桂,盯著他那狂傲的笑臉,盯著那把可惡的弓。那把弓正晃來又晃去、晃去又晃來。金士麒忽然眼睛一亮。
他踏上一步,高聲道:“吳三桂!我跟你比……弓箭!”
現場又是一片躁動。金士麒竟然應戰了,竟然是比弓箭,真是瘋了……
“跟我比?弓箭?”吳三桂些驚愕,心道:你跟我比舉重還有三分勝率,那弓箭可是我必勝啊!
金士麒點點頭,“沒錯。明rì,正午。”
“好,三局兩勝。”吳三桂微微一笑,“有輸贏便要有彩頭,如何?”
“誰怕誰!”
吳三桂更是欣喜,“如果小弟我僥幸贏了,還請兄臺幫我牽馬,在山海關關城里走一圈兒,讓小弟也風光一下。如何?”
此言一出,金府這邊的兵士和公子們臉都氣歪了。在這個時代,替人牽馬乃是奴仆的差事,也就是甘為下賤了。
金士麒卻立刻就應了,“好。但若你輸了……”他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尋思了片刻后他忽然一笑,“若你輸了,吳三桂,你就一輩子不許娶姓陳的女子為妻妾!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