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吹來,帶著冬日的寒氣,陸辰兒伸手緊了緊身上的斗篷,前后都有婆子和丫頭提著燈,但走在去西廂的路上還是免不了一腳深一腳淺,燈的外面都糊上的了白紗,淺黃色的燈光透過白紗射出來,婆子丫頭身上都穿上了白色的喪服,在這夜里,有說不出的陰森。
聽婆子說起,人是今天晚上入了棺,但還沒有合上棺蓋,如今只把棺木暫停在西廂房,已經議定了明天發喪。
大約是夜深的緣故,明天還有要忙的,因而大部分人都已經歇息了,除了一些守夜的人,路上一個人都沒碰到,寒風吹過,兩旁低矮的灌木發出簌簌的聲響,聽上去猶如人在低聲嗚咽一般。不遠處的幾棵大樟樹,樹身高大枝繁葉茂,形成一大片陰影,遠遠瞧去,令人心里發怵。
花濺淚,鳥驚心,大抵就是這樣。
進了西廂正房,屋子里燭火通明,正中擺著一具漆黑的棺木,用兩條長凳給擱起來的,棺木前有一口孝盆,月影和霞影兩個大丫頭跪在棺木前,撕著紙錢,一張一張往孝盆里扔,另外還有兩個婆子守在屋子,門外又立著幾個婆子,再是冷清不過了。
陸辰兒走進屋子,只瞧著月影和霞影都轉身望了過來了,兩人眼睛紅紅的,明顯已經腫了起來,兩人只怕已是狠狠哭過了,月影起身,待陸辰兒握住她的手,剛哽咽說了一聲:二奶奶來了,眼淚又流了出來。
“我來看看懷音姐。”陸辰兒放開月影,往前走去,手扶著棺木,往里瞧去,只瞧著廖懷音一身盛裝仰躺在里面,雙眼緊閉。臉上化了裝,栩栩如生,仿佛是熟睡了一般,只是那一身鮮紅的禮服,格外地灼人眼。
此時,陸辰兒只覺得好似有一把刀明晃晃地插進了胸口,生痛得厲害。
六天前,廖懷音是手刃了岳云歸后,自己往胸口捅了一刀,撥出匕首血流不止而死。尸體帶回來的時候已經完全僵了。因是冬日,故而還沒有腐化生蛆。
臨死前她對尚知玄說,書房里的案幾上的楠木匣子里有給兄嫂及尚知玄的信……
耳畔聽著月影的低低絮叨。陸辰兒兩眼死死盯著仰躺在棺木中的人,猶不敢相信,她竟然沒有發現,原來廖懷音早已存了不活的念頭。
瞧著廖懷音兩手搭在小腹上,陸辰兒把手伸進棺木中去。劃拉了幾下,怎么也夠不著,,一旁的云錦拉住了陸辰兒,“姑娘,您若是傷心。就哭出來吧。”
傷心?哭出來?
只瞧著陸辰兒,臉色煞白煞白,眼睛紅紅的。深陷了進去。不知道是先前已哭夠了,還是眼中已經沒有了眼淚,這會子兩只眼瞪大著有如銅鈴,一滴淚都沒有了。
“我不傷心,我不哭。”陸辰兒搖了搖頭,只是此刻整顆腦袋似乎有千斤重一般。“我只是來看看懷音,我來看看她罷了,原來人死后,就是這個樣子,像睡著了一般。”
后面的話,有如呢喃,聲音很低,低到近在旁邊的云錦也聽不清。
然而,陸辰兒越是這樣,旁邊的云錦還有福媽媽越是操心,此刻,若是哭出來還好些,若是這般憋在心里,只怕會憋出病來。
“二奶奶已見了尚奶奶最后一面,算是了心愿,夜深了,也該回去了。”
陸辰兒沒有說話,只是手推了推福媽媽,又推開云錦的手,神情木然望著廖懷音,手不住地摩挲著杉木制成的棺木,一遍又一遍,仿佛無意識般。
福媽媽瞧見陸辰兒這樣,有些心驚,望向云錦,云錦擺了擺手,讓她別再說了。
孝盆里紙錢燃燒得很旺,月影和霞影跪在孝盆前,一張張撕著紙錢,一張張往里面扔。紙錢很快化成了灰,形成一縷縷青煙,風吹來,升起的青煙打著圈著飛散,聽人說起,這樣煙圈,代表著死者在領錢。
這樣不知過了多久,陸辰兒終于從棺木旁邊走開,卻并沒有離去,而是蹲在了孝盆前,從月影手中拿起紙錢,也跟在旁邊撕著,一張一張往里面扔。
“二奶奶,您回去吧。”月影不由勸道。
陸辰兒搖了搖頭,“讓我待一會兒吧。”突然想起什么,望向月影問道:“你們小爺了,他怎么不在?”
“夜深了,明兒又還有事,便先去歇著了。”
陸辰兒聽了,嗯了一聲,把手中的紙錢扔往孝盆,孝盆里的火越來越旺,火光越來越大。
原來人死了,就是這樣,這樣穿著一身華麗的衣裳,然后裝在這樣一個小木盒里,如同睡過去了一般,什么都不知道了。
這一生,一切就這樣嘎然而止了,一切都這樣突然中斷了。
華年而去,換來的不過一聲惋惜,而她的這一生才剛剛開始。
常說:逝者長已矣,生者如斯夫。
或許能換來生者的傷心,但傷心過后,生者還是要接著過日子,死者,從來不會讓生者也跟著駐足停止。
傷心也只是暫時的罷了。
把手上撕下的最后一點紙錢扔進孝盆,陸辰兒有些茫然地起了身,看了一眼孝盆,盆里的火光通紅,只覺得灼人。
死后祭土堆。
陸辰兒轉過身,出了門,下了臺階,仿佛腿軟一般,突然便坐在了臺階上,還不讓云錦和福媽媽要扶她起身。
外面漆黑的夜,昏黃的燈,只能模糊地瞧見那些高大的樹影在地上形成龐大的黑影,如同呲牙咧嘴的怪獸一般,看上去便有些恐怖,令人害怕,不敢再去看。隨著一陣風吹來,樹枝作響,沙石吹起,火焰偏逸,棺木在堂,使得這院子平添了幾分陰森,守在這院子里的婆子,饒是大膽的,心頭也害怕不已。
陸辰兒心思沉重,仰頭望天,沒有星星,沒有月亮,黑漆漆的一片。
懷音就這樣走了,這樣的夜晚,連她最想的人,都沒有守在她身邊。
原來,死并不能抵消什么。
無論是她,還是廖懷音,都不過是個傻子罷了,唯有她們這樣的傻子才會去選擇死亡,廖懷音這一世是這樣,她的上一世,亦如此。
死亡,不過代表著個人生命的結束,個人生活的結束,也僅此而已。
“不值得,太不值得了……”陸辰兒口中喃喃自語。
云錦瞧著陸辰兒神色變幻莫定,似突然想通透了,又突然后悔,又無比懊惱……
“姑娘,這地上涼,不能久坐,二爺還在前院等著,姑娘回吧。”
聽了這話,陸辰兒低下了頭,望向前邊,有燈火往這邊來,扶著云錦的手起了身,近前來,并不是別人,而是李皓白和程常棣,因在外面等了許久,不見陸辰兒出來,李皓白擔心著陸辰兒不知道會怎么傷心的,便親自進來了。
眼瞧著陸辰兒精神還尚好,李皓白放下了心,只聽程常棣道:“還等一兩個時辰天就快亮了,這邊沒地方讓你們歇息,又有些亂,你們還是快回去,明日不必急著過來。”
“也好。”李皓白帶著陸辰兒一起出去。
回來后,看了一下沙漏,已過了丑正。
陸辰兒進了凈室,梳洗一番,出來時瞧見李皓白還在,翠翹也在一旁,不由驚訝,“怎么還沒回東次間歇息。”
“我不去東次間了,陪你歇在正房。”李皓白說完話,從榻上起身去了凈室,翠翹也跟了過去。
陸辰兒瞧著李皓白離去的背影,神情微微一滯,不過馬上恢復過來,歇在這里就歇在這里,以前不是沒有過,轉頭望向云錦,吩咐道:“你去取被子,床上再添加兩床錦被。”
云錦嗯了一聲,過去了,陸辰兒進了里間,待云錦把錦被捧進來,又重新把床鋪了一下,收拾了兩個被窩,陸辰兒沒有遲疑上床,鉆進了里面的那個被窩。
哪怕已親眼見了廖懷音,陸辰兒還是無法相信她死了,大約是沒法子接受,又因心中的那份釋然,根本沒有什么睡意,閉上眼,腦海中一會兒是廖懷音仰躺著的模樣,一會兒是上一世,自己扯白綾自縊時的樣子,反反復復打著轉,越發的睡不著,索性睜開眼。
“睡不著。”睡在外面的李皓白突然出聲問道。
陸辰兒嗯了一聲,好一會兒才道:“讓小丫頭進來,把燈熄了吧。”
李皓白聽了,喚了一聲守在外面的丫頭春纖。
很快屋子里便暗了下來,
黑夜中忽然聽李皓白道:“你以前晚上很容易夢魘,我聽老人說過,這是因為八字弱的原故容易招惹一些不干凈的東西,今晚是從那邊過來,我實不放心你一個人,所以便留了下來陪你,你安心睡一覺。”
陸辰兒大致也猜到是這個原故,要不,他不會這么直接說一聲,怎么都會先問問她的意思,又聽李皓白道:“這件事演變成這樣,誰也沒有料到,聽說尚家和廖氏的姻親不會斷,廖氏是自殺的,那件事誰也不許提,對外只說是猝病而亡,等過一年孝期,知玄會再娶一位廖家的姑娘。”
看來這事廖懷音的兄嫂已同意了,尚知玄也同意了,陸辰兒縮在被窩里猛地抖了一下,打了個哆嗦,所有的話都噎在喉嚨里,一個字都吐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