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旁立著四個人,徐老爺和陸掌柜,林初荷是見過的,另外兩個,卻是從未打過照面。她信步走過去,尚未到近前,徐老爺一偏頭先就瞧見了她,忙笑著招手,又指了指他身旁一人,道:“林丫頭,快些過來,這位便是石記酒家的東家,石修文石公子了。”
那石修文是個紫棠面皮的年輕人,約不過二十四五歲,穿一件云紋的織錦袍子,身材敦實而微微有些發福,天生一張笑臉。他順著徐老爺的目光朝林初荷的方向不經意地瞥了一眼,隨即便打著哈哈揚聲道:“真是不得了,早前聽徐爺和老陸說,這猴兒酒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釀的,我還不相信呢,只當是你們哄我,沒成想,還真有這么一人!不枉我巴巴兒地跑來瞧新鮮哪!”
林初荷沖眾人行了禮,便微笑道:“小六百斤的酒,我一個人哪里釀得成?這是酒坊大家伙兒一起加勁兒張羅的。我們這兒鄉下地方,沒啥可招待的,幾位進屋坐一會兒,喝口水。”
石修文朝簡家那窄小的院子里張望一眼,揮了揮手:“不必了,我看,咱們就直接去酒坊。小妹子,我去瞅瞅你家這猴兒酒是咋釀出來的,你不會不許吧?哈哈哈。”
“您說笑話了。”林初荷估摸著他是嫌簡家地方小,也不知干不干凈,便抬頭沖他粲然一笑,引著眾人去了隔壁的酒坊里。
林家槐他們還要過兩日才會把新摘的野果送來,眼下,酒坊里的伙計們正在場子里洗刷那十幾口大酒缸,潑得一地都是水,一汪一汪地滲進泥地里。石修文走進去的時候,嘴角明顯地往下撇了一撇。
林初荷冷眼瞧見了他的反應動作,就將幾人讓到墻根兒下一塊相對干凈的地方坐了,隨即又趕忙沏了茶送過來。
這簡家酒坊一向少有人來,加之顧老頭他們也知道,自家猴兒酒和鎮上的大酒樓做成了生意,此刻又是好奇又是敬畏,呼啦一聲全都圍在一處。卻只敢遠遠地站著,朝這邊一個勁兒地張望。
“這雞卵子大點的酒坊,居然能釀出那樣好的酒,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石公子小心翼翼地落了座,啪地將手中折扇一展,“小妹子,昨兒你送來的兩壇酒。傍晚時老陸特地帶了一壇來我家,我嘗過之后,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頭兩個月我去縣里,喬縣令的兒子做東請我吃飯,端出來的酒,那跟你們家這個也沒法兒比!”
我只是一個小丫頭。你在我跟前兒把縣令公子拎出來自抬身價,那不也是白搭嗎?林初荷心中暗笑,只謙虛地道:“您太客氣了。”
“石公子出了名的交游廣闊,喬縣令的兒子與你是過命的交情,這在咱鎮上,誰人不知誰人不曉?”徐老爺在旁奉承了一句,又指了指另一個隨他們一起來的老者,對林初荷道,“知道今日要簽契約。立字據。這位吳二爺,是石公子特意請來幫忙做個見證的。”
林初荷慌忙與那吳二爺也見了禮,笑著道:“小葉村偏僻,麻煩諸位還跑上這么一趟。真是不好意思。”
正說著,譚氏和簡阿貴帶著簡興旺從門外風風火火地奔了進來。
“哎喲,來了貴客,怠慢了怠慢了。”譚氏尖著嗓子撲上來,滿面堆笑地道,“我們都是鄉下泥腿子,整天在那田間地頭打滾兒,不懂禮數,招呼不周,您幾位千萬甭和我們計較。難得來一趟,今兒就請您幾位留下來吃頓粗淡茶飯,村兒里自然是不能和鎮上相比的,也沒啥好東西,不過是嘗個新鮮,還盼著您幾位別嫌棄。”
一邊說著,一邊就推了簡阿貴一把,壓低喉嚨道:“廢物,你倒是說話呀!”
“這是我爹我娘,我兩個哥哥。”林初荷憋了笑,就對石修文等人介紹道。
“幾位……幾位好……”簡阿貴沖著眾人拱了拱手,結結巴巴地道。
石修文和徐老爺、吳二爺不過略略點了點頭,倒是那陸掌柜站起身來還了禮,扭頭對林初荷道:“林小姑娘,酒坊釀酒,必然有自個兒獨一門的秘法,輕易不外傳,這個理兒我們懂,也就不好多問,你就跟我們說說這猴兒酒的來歷吧。”
“哎喲,她一個鼻涕都沒擦干凈的東西,知道甚么?”不等林初荷開口,譚氏就飛快地擠上來,一屁股將她撞出去老遠,討好地笑著道,“您有啥,就問我們當家的,這酒坊開了二十來年,不管啥事,他心里都門兒清!”
“唔?這酒不是小姑娘張羅釀的嗎,你們還能比她更加清楚?”陸掌柜有些遲疑。
“陸掌柜,林丫頭雖然機靈,但畢竟人小,有些事情一時說不太明白,那也很正常。簡老哥怎么說都是酒坊里的東家,說起釀酒來,誰又能比他更清楚?”徐老爺捋了捋胡須,微微一笑,便沖林初荷使了個眼色。
林初荷知道,這徐老爺恐怕是擔心自己說得太多,回頭等他們離開之后,譚氏會認為她搶了風頭,對她吆五喝六,于是也不多言,甚至還朝后退了退,和簡吉祥并排站在一起。
“啊,對對對,聽說這猴兒酒是小丫頭在山里偶然發現的,我也很有興趣哪!這位簡老叔,你給說說?”石修文看向簡阿貴,笑呵呵地道。
簡阿貴是個實誠人,心眼兒沒有譚氏那么多,當下便老老實實地笑著道:“呵,我也說不明白。猴兒酒是荷丫頭進山拾柴的時候發現的,有啥你們只管問她,她腦子靈,嘴也利索,比我強——”
譚氏暗地里使勁兒揪了他的胳膊一下,因此,這最后一個字,他便說得有些變了調,齜牙咧嘴滿臉痛苦地擰著脖子道:“揪我干啥。我又哪句話說錯了?”
那幾人盡皆偷偷發笑,譚氏朝他們面上覷了覷,一張臉登時從額頭一直紅到頸子根兒,訕訕地道:“我們……我們當家的心眼實,不占功……”
徐老爺掩了嘴輕咳一聲,又對林初荷道:“既然你爹都這么說了,你就給大伙兒講講。”
“好。”林初荷點點頭,便將自己如何上山拾柴。如何被那山林之中的呼嘯聲嚇得躲到一叢荊棘之后,并因此看見了那猴子取水的過程說了一遍。講到有趣處,禁不住眉飛色舞道:“……那猴子跑得可真叫一個快,我跟在它屁股后頭,緊趕慢趕的,都差點沒追上。足足跟了它一炷香的時間,才來到一個石洞外頭。我朝里面那么一瞧,您猜怎么著?人家正揭了大石頭缸的蓋兒。沾酒往嘴里送呢!”
“那洞里滿坑滿谷,堆得各色各樣的野果,也不知道它是從哪兒摘回來的。我看著覺得實在太有意思了,心里直癢癢,所以,沒過兩天又跑去一趟。趁著它不在洞里。就偷了點果子出來,學著它的樣子,自個兒釀了一壇猴兒酒,想給我爹娘一個驚喜。沒料到誤打誤撞的,倒做成了一筆生意。”
“哈哈哈,有趣有趣。”石修文仿佛被她那歡實勁兒感染,也忍不住撫掌大樂,“這就說明啊,是你的就是你的。誰也搶不走。小妹子。這是合該著你家掙錢哪!”
“嘿嘿,您也別這么說,我覺著吧,就是我運道好。撞上了。那天在山上的如果是另外一個人,他肯定也能發現這個秘密,那不就是他家賺錢了?”林初荷咧嘴笑道。
“那可不一定,誰能跟你似的,有那份閑心,追著一只大胖猴子跑了半座山?”徐老爺也哈哈笑了起來。
譚氏眼瞅著林初荷跟這幾個富貴人相談甚歡,再想想簡阿貴的不中用,就跟打翻了半瓶子醋似的,打從心眼兒里泛出酸來。幾次想開口,只是不知該如何插話,急得抓耳撓腮。
林初荷眼梢里將她的神態動作看了個一清二楚,頓了一頓,便道:“我娘知道您幾位要來,喜得跟什么似的,特意準備了不少好吃的。您要是不嫌棄,就留下來吃頓便飯吧。”
“這個不急,我們今天來,主要還是為了跟你們簽個字據,這樣,大伙兒心里都能踏實些。”陸掌柜也朝譚氏看了一眼,“林小姑娘的故事著實有趣,不過照我說,咱們還是先把正事給辦了,東家,您說呢?”
“是這個理兒。”石修文也便點點頭。
陸掌柜就拿出來兩張紙,上面寫滿了字,遞過來道:“也不知你們能不能認識字,這些條條款款的,我已經事先給寫好了,你們瞅瞅,要是沒啥意見的,咱這就把手印兒蓋了。”
“興旺,快去把你孫伯伯請過來。”譚氏連忙對簡興旺吩咐了一句,雙手接過那契約,又遞給簡吉祥,“二小子認的字多,你給看看。”
簡吉祥仔仔細細地將那字據由頭到尾讀了一遍,沖他爹娘點點頭:“這就是說,咱每個月至少要往鎮上石記酒家送兩百斤的酒,多多益善,銀錢當場兌清,概不拖欠。立下字據之后,咱簡家酒坊的靈猴釀便再不能賣給別的酒樓,自飲或向尋常百姓售賣,不在此例。”
“使得,使得。”簡阿貴連連點頭,那陸掌柜早從懷里掏出一盒印泥,遞了過來,他便立即將自己的手印蓋了上去,陸掌柜、石修文、吳二爺和匆匆趕來的孫承光,也都紛紛簽字蓋印。
“林小丫頭,你也蓋一個。”陸掌柜又把那契約紙送到林初荷面前。
“我?”林初荷倒真個有些驚訝,“我就不用了吧,家里的事兒,本來都是我爹我娘做主的,我只不過……”
“這是我們東家的意思。這猴兒酒是由你一力張羅的,往后,我們有啥事兒,就直接找你說道,也省得再麻煩簡老哥和大嫂。咋的,你不會是不敢擔這責任吧?”陸掌柜微微一笑,像是說笑話一般,言語中卻有一種不可抗拒的意味。
林初荷從來也不怕擔責任,甚至可以說,她巴不得自己能真正地做起主來。只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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