蠢貨!林初荷就在心里翻了個白眼,表面上仍舊是笑意盈盈地道:“朱大夫,您真是個大好人,活菩薩啊!您放心,我們明天一早便去籌措診金,絕不會讓您空忙一場的!”
“出去出去,別在這兒跟我瞎白話,我一瞧見你就腦仁子疼!”朱大夫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回身吩咐那學徒將人參煎成藥湯,一面便對譚氏道,“今兒你兒子先吃人參湯,將養一日再看效果。看下文學你們得留個人在這照顧他,可甭指望我會幫你們鞍前馬后地伺候!”
譚氏唯唯諾諾地答應了,回過頭,目光從簡阿貴、簡如意和林初荷面上依次溜過,還未及開口,那簡如意便搶著跳了出來。
“娘,還琢磨啥,就讓荷妹子留下唄!平日里都是她照顧二弟,想必對二弟的病情十分熟悉,有她在,還需要咱操啥心?就這么定了!”
譚氏心中何嘗不是這樣想?于是便偏了偏頭,看向林初荷道:“荷丫頭,那你就……”
“不行!”孰料,那簡阿貴卻又跳了出來,“吉祥如今留在這醫館里治病,那可不是一宿半宿的事,且得花上幾天時間呢。荷丫頭人小,難道日日都讓她守著?萬一熬出病來咋辦?依我看,咱幾個人就該輪流照顧吉祥,這可是咱一家子的事,誰也別想躲懶!如意,這頭一晚,就由你來照顧吧。”說著,便意味深長地看了簡如意一眼。
譚氏琢磨了一下,覺得這樣安排確實更為合理,也便不再多說什么,只對簡如意道:“那今兒你就在這看著,我和你爹領著荷丫頭先找個便宜客棧住下。明兒一早,還得……”
一想起錢的事,她就覺得揪心,又不好在朱大夫面前太過于表露,嘆了一口氣,便轉身走了出去。
三人在離綠云巷不遠的一間客棧落了腳,住進一間最便宜的大通鋪房。
忙了一晚上,他們到現在還水米未進。簡阿貴一路推著簡吉祥來河源鎮。花費了不少力氣,此刻根本顧不上填肚子,倒頭就睡了過去。譚氏從隨身的包袱里掏出兩張自家烙的餅,塞給林初荷一張,站在窗前就著一杯涼透的水,梗著脖子往下咽。
這不大的屋子攏共住了七八個人,房間中彌漫著各樣令人難以忍受的汗味和腳臭味。時間已晚,人們都陸續安歇。不一會兒便鼾聲四起,轟轟隆隆,倒像打雷一般。
房中沒有點燈,只零星有點月光從窗外灑進來,將譚氏的眼睛映得爍爍生光,看著竟有幾分嚇人。
林初荷咬了一口餅。想了一想,便掐著嗓門低聲道:“娘,二哥診金的事,咱到底該咋辦呀?”
“咋辦,我怎么知道該咋辦?我倒是想把你賣了換錢,只可惜,你就值五兩銀子!”譚氏回頭沒好氣地低吼一句,緊接著便是一聲嘆息,“還能有啥辦法。明兒個。我回去張羅張羅,看能不能管老孫家借一點。你也瞧見了,就那么一支破人參就得一百兩銀子,我估摸著。你哥這病治下來,咋的都得花上二百。那老孫家是比咱富裕,咱先不說他家有沒有,就是有,他能愿意一氣兒借那么多給咱嗎?”
“村里的其他人家,那就更沒法子開口了。其實你爹說得沒錯,如意今兒若是應了季先生那門親,保不齊的,咱還能上里正家問一問。可現在,你就是讓我去,我也沒臉哪!實在不行,只能把咱家那酒坊抵出去……要真走到這一步,往后咱家,就且等著喝風吧!”
“……一個個兒地,都不讓人省心。你爹咱就不說了,你大姐那性子,說白了就是野性大,村里人閑著沒事,在我面前問起她那些個事兒,我都沒法張嘴;你大哥你大嫂倒是老實,就是悶得很,笨;好容易有了吉祥這么個懂事又有腦子的兒子,偏生又是個病秧子……唉,難哪,這兒女,就是爹娘一世的命債!”
林初荷聽譚氏這番話,竟有幾絲掏心窩子的意思,再看她一副頹喪之態,便知簡吉祥這一病,對她著實打擊不小,一夜之間,她簡直像老了十歲。譚氏這個人,性子很不討喜,甚至是讓人打心眼兒里的厭憎,但是,她也有那說不得的苦處吧?
“荷丫頭,今兒你跟那朱大夫說了啥,唬得他那樣?”譚氏忽然想起來這件事,張嘴就問道。
林初荷知道,她若真將那些話和盤托出,非惹得這兇婆子暴跳如雷不可。于是便笑著胡謅道:也沒啥,我就嚇唬他了兩句,說他要是不給我哥治病,我就天天往他醫館窗戶上糊大糞。也許他怕臟,又覺得我混不吝,所以,就怕了唄。”
譚氏就勉強笑了兩聲,道:“得虧這朱大夫是個城里人,愛干凈,你要跟那姓孟的來這套,他還真不一定怵……哎,對了!”
她忽然雙掌一拍,提高聲調道:“說到城里人,咱在這鎮上,真還有認識的人哪!明兒個我去老包家問問,看在從前咱跟他是親家的份上,興許他還能幫咱點兒哪!”
林初荷便搖頭道:“娘,我說話您要是不愛聽,也求您擔待點。我覺得吧,老包家肯定不能借錢給咱。您想想,大姐被他家包勇給休了,他家雖沒明說,但我看那話里話外的意思,仿佛對大姐很埋怨,恨不得早早撩開了手,永世不來往。再說,他家也全靠著一爿鐵匠鋪過日子,肯定沒啥錢的。”
她心里已經早早想到了另一個合適的人選,這時候便索性直言道:“娘,要我說,咱還不如上那徐老爺家問問。”
“徐老爺?”譚氏心中驀地一動,霍地轉過身,皺著眉道,“他倒的確是個富貴的,但咱跟他非親非故。人憑啥借錢給咱?”
“娘您別急,聽我慢慢說,我是這么想的。”林初荷就緩緩道,“徐老爺開著河源鎮最大的米鋪,是數一數二的有錢人,拔根汗毛都比咱的腰粗,咱管他借一百兩銀子,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個事兒。他那么喜歡喝酒,咱酒坊又和他做過生意,有了這層關系,沒啥不好開口的,您說是不?”
譚氏嘆息道:“我還是那句話,人家雖跟咱們做過一次生意,但壓根兒沒有任何交情……這事兒你仔細想過,可有把握?”
林初荷笑道:“娘。眼下這時候,咱上誰家借錢,都沒有萬全的把握,找老孫家或是找徐老爺,其實都是一樣的,但至少。徐老爺比孫家有錢得多。他要是愿意借的,咱自然千恩萬謝,他要是不愿意,咱掉頭走就是了,不過去問一聲兒罷了,又不少塊肉!”
自打林初荷來到簡家,連著辦成過幾件事,和徐老爺的生意,也是她前前后后一力張羅的。譚氏心里。其實對她也有些另眼相看,只是輕易不愿表露出來。此時聽她這樣說,也覺得未嘗不可,于是便松了口。道:“既這樣,明天早上我還是照常回村兒里借錢,你就上徐老爺家去一趟,行不行的,盡力吧。”
林初荷聽她話里的意思,似是讓自己一個人去,先是點了點頭,隨即便猶猶豫豫道:“娘,要不還是讓爹跟我一塊兒去吧。一來我是個孩子,說出來的話,人家未必肯信;這二來,若是我有說得不周全之處,爹還能幫我找補找補呀!”
搞什么名堂,借錢可是要立字據的,她若自己一個人去了,到時候豈不是要在借據上摁上自己的手印?雖說譚氏該是不會讓她來背這筆債,但小心一點,總沒壞處吧?
譚氏聞言也沒多想,點頭便答允下來。
隔日,譚氏一早便獨自回了小葉村,林初荷估摸著時間差不多,就叫上簡阿貴,一起去了徐家大宅。
大門口,有一個家丁正在掃地,林初荷走上前沖他一笑,道:“這位大哥,請問徐老爺在家嗎?”
那家丁回頭瞅了她和簡阿貴一眼,道:“你們是誰,來干啥的?”
“我叫林初荷,這是我爹,我們是小葉村簡家酒坊的,頭臘月里,徐小姐成親,用的正是我家的酒。今兒來找徐老爺,是有點事想跟他說。”
那家丁似乎也有些許印象,于是道:“你們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先進去回一句。”說著,便轉身進了門。
片刻之后,那姓馬的管家從大宅里出來了。
“馬管家!”林初荷連忙天真爛漫地沖他咧嘴笑道,“好久不見了,您身子還好嗎?”
這馬管家向來不茍言笑,聽見她這一句問候,也不過略扯了扯嘴角,并不與她寒暄,單刀直入道:“你有什么事?”
林初荷心中清楚,自己若在他面前把“借錢”二字說出來,十有連徐老爺的面都見不到,直接就被他打發了,當下便只道:“我有點事,想和徐老爺商量一下。”
“老爺不在家,你改天再來。”馬管家扔下這句話,轉身就要走。
這是一般家奴對付寒酸的訪客時,最慣用的一種手段,很多時候,并不見得就是家里主人真正的意思。林初荷索性不跟他掰扯,跳著腳就敞著大嗓門地沖門里嚷嚷:“徐老爺,徐老爺,我是簡家酒坊的,徐老爺!”
反正她只是一個小孩子,任性胡來,不知分寸是最正常不過的。那馬管家就算再生氣,總不能因為這個就把她扭去見官吧?
“喊什么,這里豈容你撒野?”馬管家說話就要上來拿她,被她一個靈活的閃身躲掉了,像條活魚般一邊四處奔竄,一邊對著大門叫個不休。
不一會兒,那徐老爺就從里面走了出來。
“老馬,你這是干啥?那只是個孩子,你這么兇巴巴的,仔細再唬著她!”他一臉和顏悅色地站在門里,沖林初荷招招手,道,“來,小丫頭,跟你爹進來說話,你今天來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林初荷巴不得一聲兒地拽著簡阿貴就往里走。徐老爺在院子里一張藤椅上坐定,抬起頭來,似笑非笑地看著她。
林初荷先跟他問了好,接著,便可憐巴巴地揉搓衣角,垂著腦袋道:“徐老爺……您能不能借給我家一百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