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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胡同口貼在墻上的銘牌,金澤滔古怪地笑了笑,這片街區,是京城明清兩代官方管理奶地方,現在成了許多達官貴人住所。
踏足這條胡同,金澤滔甚至都能透過重重帷幕,仿佛聞到了那股帶著腐朽歷史的味道。
如今,這條胡同,跟遍布京城東南西北的胡同弄堂沒什么區別,只是看上去比別的地方要干凈整潔,有秩序得多,車能直行,但凌衛國和中年軍官還是在胡同口就停了下來。
來往的居民不多,顯得有些空曠冷清,胡同兩邊都是相當高大的青磚砌成的高墻,地上鋪的都是磨得油光發亮的青石條。
五月的京城,中午開始燠熱,但走在這條胡同,卻令人腳底發涼,冷幽幽的環境,青幽幽的磚石,沒有讓人感覺溫暖的地方。
只有到了那扇暗紅色的院門,才讓人感覺有那么一絲活氣。
沒有人敲門,但門就在他們一行三人剛站在門口時就應聲而開,門里站著今年輕的軍人,疑惑地打量著金澤滔,跟隨的中年軍官微一點頭,年輕軍人往一側斂身讓道。
院子為三進院落,邁進大門,門內有一字影壁,兩旁各有四扇屏門。
第一進院南房三間,北房三間,西為三間過廳,東邊有通道可進上房院。
首長就在第一進院的小天井里接見他,金澤滔進來的時候,天井里置放著一張大躺椅,椅子旁邊置一張茶幾。
午后太陽高照,天氣暖和,是老人每天出來活動的時間。
躺椅上仰臥著一老人,須發雪白,沒有刻意地整理,顯得有些蓬亂,身上還壓著一掛薄棉毯。
很多年前,這是個曾經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的老人,如今,他已經淡出國人的視線,但這并不能讓人們忽略他的存在,即使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很多重大歷史事件中,都還有他的影子出現。
這是個讓人肅然生敬的老人,他的過往歷史,就是共和國的鐵和血的歷史。
老人身后站著兩個一老一小護理模樣的女人,旁邊還有個中年人陪著,這個中年人就是范新宇的父親,也是參與昨晚范家核心議事的當事人。
凌衛國和中年軍人都默不作聲,金澤滔不知所措地看看躺椅上的老人,又看看身邊的凌衛國。
站立了足有四五分鐘,金澤滔終于開始不耐煩起來,兩只腳無意識地開始交叉活動,只是囿于院落環境的安靜,金澤滔不敢發出響聲,如果不仔細觀察,你也很難發現,他上身紋絲不動,下身卻在頻繁地擺動著。
老人忽然睜開眼睛,盯著金澤滔,牽了牽嘴角,似是發笑,聲音有些嘶啞,說:“是不是感覺不自在啊?”
金澤滔還在楞楞地瞪著老人,似是在疑惑,老人不是睡著了嗎?怎么就開口說話了呢?
直到凌衛國搡了搡他的胳膊,他才回過神來,連忙說:“報告首長,是有點不自在,我還是第一次見大領導,沒什么規矩,請首長原諒!”
老人咕——聲,后邊站著的中年護士連忙遞過手盂,服侍著老人吐出濃痰后,旁邊另一個護士幫忙擦拭著他流著口涎的嘴角。
大家都有些緊張地看著老人,老人揮了揮手,說:“你倒也實事求是,知道沒規矩,就說沒規矩,不能說一套,做一套,那不好。”
金澤滔聽得頭皮發麻,這人越老,就越妖,就跟越海的鐵司令一樣,輕飄飄幾句話,就能讓人三魂去了二魄。
凌衛國垂著頭,仔細琢磨著老人的話,卻不知道他所指的又是何人何事。
金澤滔低眉順眼說:“首長教訓得是,做人和做官一樣,都要表里如一,言行一致,自然不能說一套,做一套,更不能搞陽奉陰違,口是心非。”
老人又是咭咕一聲,后面的老年護士探頭詢問,老人輕輕地動了動手,曖昧不明地說:“那你做到了沒有?”
老人看似昏聵,反應遲鈍,但每一句問話,卻都令在場的人們心驚肉跳,不知是在擔心首長的身體和情緒,還是擔心這今年輕人。
金澤滔仰頭閉目沉思,老人問話,讓他自然而然將這幾年的得失梳理了一遍,昨日舊事,重新翻檢,卻還歷歷在目,歷久彌新。
望著湛藍的天,整個院落,就是這片小天井還能沐浴到暮春的陽光,那照射著臉龐的溫暖的陽光,此刻告訴他,他仍呼吸著這片藍天的空氣。
大家都將目光盯著他,不知道他接下來的回答能否通過首長的考驗。
金澤滔終于睜開了眼,說:“大節無虧,細行不檢,請首長批評。”
老人定定地看著他,忽然眼角微瞇,似帶點譏誚,又似是不屑,喃喃道:“大節?你覺得你的大節是什么?”
金澤滔被他的反問刺激得頃間面紅耳赤,聽老人的語氣,其言下之意就是:“大節?你覺得你有大節?”
他深吸了口氣,暗暗警告自己,這個老人既不是農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老農,更不是街頭坐看日出月升的退休老工人。
他老人家手中雖然沒有鐮刀鐵錘,但他就代表著工人和農民。
你稍有不敬,雖然他不打不罵,但后果是什么,最輕的懲罰就是,自己走出這個院落,口袋里還沒有放暖的勞模證書,頃刻間便會被回收。
金澤滔心中不無惡意地揣度著老人的心思,嘴里卻是不敢放肆,說:“從大處說,心中有黨,有國,有人民,那就是大節,從小處說,做好本職工作,完成領導交給的各項工作任務,那也是大節。”
這話答得中規中矩,四平八穩,并不出彩,但也絕不會出錯。
凌衛國滿意地點點頭,見到老人,能這般不卑不亢,有禮有節,已是十分不易,還能答得這么沉穩有度,在范家的晚輩后生中也少見。
“那你覺得我的大節是什么。”就在凌衛國放松了心情,老人卻忽然問出這句石破天驚的問題,讓他額頭都開始冒出虛汗,兩腿有些發軟。
給老人的大節下結論,那是中央對他的過往歷史經過慎重及縝密的研究討論后,才能最后蓋棺定論。
讓他一個毛頭小子答這個問題,無疑是為難他,或者是故意出難題,更有甚者,甚至可能犯重大的政治錯誤。
沉默或者婉拒,是金澤滔最好的選擇,凌衛國替他有些著急,除了用焦慮的目光暗示,他無法出聲提醒。
金澤滔笑了笑說:“上不負天,下不愧人,其奈何我?我想,對首長來說,問心無愧,那就是大節!”
這老頭,都氣息奄奄,還是那樣的咄咄逼人,若不是他心理素質還好,只怕聽到老人的問題,都能直接嚇暈過去,問我大節,這不是要我命嗎?
老人少年時好勇斗狠,青年時敢打敢沖,中年時一軍之將,還好沖鋒陷陣,和平時代,沒仗打了,他就開始和人斗。
好在每個重大歷史關頭,他都能走對節點,都能站在黨和國家利益的大局,在大是大非面前,從來沒有行差踏錯。
這大約就是老人渴望生前能聽到對他的功過是非的評價,在這個時刻,說出這番話后,金澤滔忽然隱隱有些明白,老人并不是想要為難他,而是適逢其會。
不管金澤滔怎樣回答,老人都絕不會計較,他心里明白,千秋功過,自是后人評說,現在他姑且問,金澤滔也是姑且答,不存在政治上的對錯。
老人遽然坐起,壓在腹上的棉毯被他掀起,他剛才還風輕云淡的眼神此刻卻爍爍生光,不顧身邊人的吃驚,喃喃自語道:“上不負天,下不愧人,我問心無愧了嗎?”
言罷,又緩緩地躺了回去,似是這一迅速坐起,耗盡了他不多的精氣神,竟顯疲倦,他甚至連手指都懶得動彈,說:“搬幾條凳子,讓他們先坐坐,我休息一會兒。”
老年護士小心地給他蓋好棉毯,另外一今年輕護士則躡手躡腳地回屋里搬出幾條小板凳。
這哪是居家坐的板凳,分明是小馬扎,金澤滔看著所謂的板凳,傻了眼,這么小的板凳,只夠半個屁股著落。
除了兩個護士,其他人都安靜地坐了下來,坐得穩如泰山。
唯有金澤滔第一次坐這玩意,生怕壓壞了板凳,只好戰戰兢兢折著身子坐了半邊板凳,另一半懸在半空,不自在地呲牙咧嘴。
老人身后的小護士捂著嘴無聲直樂,老年護士瞪了小護士一眼,小護士卻也不怕,顧自抖著眉頭悶笑。
金澤滔瞪大了眼睛看她,還真是手絕活,不發出丁點的聲音,都能笑得這么開心。
久在首長身邊工作和生活,確實能學到真本事,比如小護士,比如這個老護士,看年紀并不比老人年輕多少,卻站得安如磐石。
比如凌衛國他們,坐得如此篤定,只怕比部隊大會集結時的戰士坐得都要端正。
現在安靜下來,金澤滔檢討著剛才和老人的一問一答,忍不住抹了一頭冷汗,這象不象古時候皇宮里,面對老皇上的提問,下面的大臣膚粟股栗,誠惶誠恐地對答。
自己現在正是臣屬,老人就是老暴君,剛才的一番對話,不就是寒戰廷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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