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轉向蘭陵王,慈和地笑道:“長恭,這四個月辛苦你了,連元正也在宜陽度過,定然孤單吧?”
蘭陵王溫厚地笑道:“臣不孤單。”他轉向張綺,在對上她的面容時,眼神變得十分柔軟,“臣有此婦,臣不孤單!”
臣有此婦,臣不孤單!
這句話一出,書房中小小的安靜了一下。
陛下微不可見的蹙起了眉:自己才開口,長恭便用這句話相堵,他是不是已經知道自己此次令他入宮的用意了?
安靜了一會后,陛下嘆了一口氣,斟酌著字句慢慢說道:“長恭,你年紀不小了,又不曾生有子嗣。這與婦人玩樂之事,你雖然喜歡,可也不能耽誤了娶妻生子的大事!”
陛下說得緩慢,聲音有點沉。這哪里是勸說?分明已是他早有決定!在他眼中,蘭陵王對張綺再好,那也只是與婦人玩樂的小事。他的正事,應該是娶了鄭瑜,并與鄭瑜生下子嗣!
張綺一直知道,會有這么一刻,可當這一刻真正來臨時,卻感覺到心口絞得疼痛!
也是奇怪,在難受得讓她無法呼吸的時刻,她的心腦卻少有的清醒得很。一時之間,關于蘭陵王的,關于陛下的判斷,都閃電般地浮現于她的腦海中。
吸了一口氣,張綺從進這個房間后,第一次抬起頭來。
她抬著頭,眼睛濕漉漉地轉向蘭陵王。恰好這時,聽出了陛下意思的蘭陵王,也轉頭看向她。
四目一對,蘭陵王怔住了。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般,這樣直接,這么明顯地感覺到張綺的心意!
她雙唇緊緊抿著,眼眶中淚水滾動,用一種癡苦又絕望的眸光,在看著他。仿佛他下面所說的話。會成為刺入她心口的毒劍,會令得她再無容身之地!
不知不覺中,蘭陵王給震得遲疑了。
而坐在主塌上的高演,把她的眼神收入眼底的高演,這時慢慢蹙起了眉頭。
——這小婦人明明是個識大體,恭謹溫馴守本份的。怎么這一去宜陽四個月,便變得這么心高了?也是,長恭從不曾有婦人。得他這么專寵,難免容易讓人變得驕狂。
高演幼懷大志,喜讀史書。他一直知道婦人的勃勃野心,能毀了一個男人。而一個絕色美人的勃勃野心,更能毀掉一個國家!
他想到這里,看向張綺的眼神中,便漸漸有了些許思量。
癡苦地望著蘭陵王一陣,張綺終于垂下雙眸。只是脆弱地扇動的睫毛底,一抹說不出的脆弱和凄然,慢慢地流溢而出。
美人便是美人,明明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一個眼神。一個動作,便令得書房中的氣氛變得死寂。
不一會,高演輕咳一聲,他向后一倚,盯著蘭陵王沉聲說道:“長恭,你能走到今日,有多么不易。這個不需要九叔來跟你說明。”他瞟了一眼張綺,又轉向蘭陵王,聲音微沉,不怒而威地喝道:“男子漢大丈夫,做事當有自己的思量!”
這話很重,只差沒有直接說出,蘭陵王不能被美色給迷惑了!
蘭陵王似是清醒過來。他抬起頭,懇切地說道:“陛下。臣說過半年內不議親。這時間不是還沒有到嗎,臣現在不想談這件事。”
說到這里,他朝張綺說道:“你出去一下。”
“是。”
張綺福了福,慢慢地退了出去。
來到院落里的一株白楊樹下,張綺望著不遠處的姹紫嫣紅,漸漸的。唇抿了起來。
……這半年的相處,讓她知道,高長恭對她很好很好,而且,她也在不知不覺中,已經喜歡上了他。既然如此,那就博一博,大不了失敗,大不了到頭還是一個離開!
一直以來,張綺從來不缺乏的是審時度勢,見風使舵。現在,她知道自己可以適當的驕狂了!
她在這里打定了主意,書房中,君臣正是相談甚歡。
本來,高演準備了很多說辭。哪里知道他才開口試探,眼前這個聰明的侄兒,便給截了去,便直接說出“臣有此婦,臣不孤單”,生生把他后面要說的話都堵了回去。
婚事和對張綺的安排不好說了,君臣兩人談的都是政事軍務。
直聊了小半個時辰,蘭陵王才告退離開。
他一出房門,便看到了站在白楊樹下,仰望著藍天出神的張綺。
他大步走近,喚道:“阿綺。”
突然聽到他的叫喚,張綺一驚,她急急轉身,水意蕩漾的眸子溫柔深情地癡望了他一陣后,突然間,她也不管這是什么場合,縱身一撲,雙臂一摟,便吊在了蘭陵王的頸上。
緊緊地摟著他,纏著他,張綺顫聲道:“長恭……別讓你和我之間,還有他人。求你了……”
“別讓你和我之間,還有他人。”是近年來流行于齊國上層的一句情話。出身高貴,不可一世的胡女們,經常會在新婚之時,便對丈夫說出這句話,深情而又堅決地向良人表達自己的立場!
因此,張綺的話,倒是說得不唐突,唐突的只是,她的身份,以及她說這話的地點!
書房中,年輕俊朗的陛下負著雙手,靜靜地看著這一幕。他的眉峰慢慢蹙起,直至眉心成結。
……這婦人雖美,可這性情,也未免太侍寵而驕了!
蘭陵王自是不知道陛下的失望,他被張綺的告白實實嚇了一跳。
直過了許久許久,他才聲音干澀地說道:“先下來。”
“恩。”張綺不再任性,乖巧地從他的身上滑下。
目送著牽手離去的蘭陵王,一個太監走到高演身后,小心地說道:“陛下,蘭陵王對此婦,太過癡迷了!”
語氣似是不滿,悄悄看向皇帝的眼光中,卻透著幾分清明。
高演自是聽出了內侍是在點醒自己,他淡淡說道:“知道了……長恭他還是年少了,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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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上馬車。蘭陵王驀地把張綺轉過來。令得她面對著自己后,他抬起她的下巴,專注的,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張綺沒有避開他的目光。
她抬著頭,水漾雙眸迎上了他的。
感覺到他審視的目光是如此凝重,張綺伸出雙手。
她捧著他的臉,她凝視著他深邃的眼,她含著淚水。卻笑容燦爛如花。
“長恭。”
張綺抬起下頜,那絕美的臉上,第一次流露出一種任性,一種脆弱的驕傲。明明是很驕狂很自以為了不起的動作。在她做來,卻生生透著一種絕望。她話還沒有說出,淚水已順著臉頰流下,“長恭。”
她縮了縮鼻子,笑容燦爛地說道:“我歡喜你!”
我歡喜你——————————
她的淚水,流得很歡,那笑容卻越發的燦爛,下頜更是抬得高高的,說話的語氣。像個宣布自己領土的女王,可那發白緊咬的唇瓣,卻流泄著無邊的緊張。
咬著唇,張綺繼續燦爛地宣布道:“我歡喜你,癡迷于你……每日睡在你的身畔,我的心一直是滿滿的,一時沒有見你歸來。我便害怕著。你對我好時,我擔憂過你有一天會把這份好,轉給另一個比我更美更動人的女人。知道你總有一天會娶妻,我會在無數個午夜醒來,一直睜眼到天明。可再多的害怕,再多的擔憂,也無法掩去我對你的歡喜。長恭,我想與你在一起。日日夜夜,歲歲年年……如果你戰死了,我會自刎在你身側,如果你功高震主,被無法容忍的陛下賜了毒酒,我會用一丈白綾與你同歸。”
她捧著他的臉。睫毛撲閃如冬日的蝴蝶,仿佛華美燦爛,也不過是在這一個晴日里,待得明朝風霜來臨時,便會折翅身殞,死無葬身之地。
她瞬也不瞬地看著他,癡苦的,低低地求道:“長恭,請允許在你的陵寢之側,給我留下一個位置!請別讓我生無所依,死無所歸!”
她說得緩慢而認真。
她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沒有放過他任何一個表情。
她那捧著他的臉的顫抖的手,仿佛在等著他下一刻的直接拒絕,或把她斷然推開。
——她準備好了被他斷絕拒絕,卻依然堅持,任性而驕傲地說出這席話!
在她的目光中,蘭陵王有點艱難地轉過了頭。
他的喉結滾動了下,好一會才啞聲說道:“這話以后再說吧。”
沒有斷然拒絕,也沒有不屑而笑。
張綺見好就收,她軟軟地應了一聲,“好。”應過后,她縮在他的懷中,伸手摟著他的腰,呢喃道:“長恭,阿綺唱一首曲給你聽,可好?”
也不等他應承,她軟而靡蕩的歌聲,便順著春風吹出,回蕩在桃紅柳綠中。
“子之湯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無望兮。
坎其擊鼓,宛丘之下。
無冬無夏,值其鷺羽。
坎其擊缶,宛丘之道。
無冬無夏,值其鷺翿”
“宛丘之上,流傳著你的傾城之舞。我愛你戀你,卻不敢抱以希望……”
張綺的歌聲,是用陳地建康口音,標準的吳儂軟語哼唱而出。其音綿綿,其曲蕩漾,其情纏綿,其渴慕癡得讓人絕望。
看到蘭陵王的馬車駛出,從一側巷道中,連忙駛出了一輛華貴的馬車。兩車相距只有十來步時,那馬車的車簾掀開,鄭瑜帶著驚喜又帶著嬌俏的臉露了出來,她嬌俏俏地脆聲喚道:“長恭,好巧哦……”
話還沒有說完,余音便啞在了她的咽喉中。鄭瑜睜大雙眼,怔怔地看著那擦肩而過的馬車,以及從馬車中飄蕩而出的,華美纏綿的女子歌聲,不由轉向馬車中問道:“她唱的是什么?”
馬車中的兩婢搖了搖頭。一年長一點的婦人恭敬地說道:“她是用陳地語言唱的,奴奴不懂。”
不過這歌聲真是又怪又好聽,綿綿水水的,便如蘭陵王所得的那個寵姬一樣。與這齊地鄴城的歌曲也罷,女郎也罷,是完全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