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
城頭上,劉方略遠遠注視著一個黑影在城內百步外上岸,黑影迅速消失在沿河的民房小巷之中。
“蕭家的動作倒是挺麻利!”劉方略冷哼了一聲。
“事關切身利益,蕭家當然很賣力。”
余壽仁湊趣地走上前,他見劉方略沒有回應,心中有些忐忑,連忙又低聲道:“按照將軍的吩咐,定在了后日亥時,應該沒有問題吧!”
劉方略搖搖頭,“消息已經送出去了,怎么還能再改,就這么決定了。”
其實按照劉方略的想法,最好就是今晚獻城,免得夜長夢多,不過他需要給隋軍時間準備,另外,他也需要時間安排城內的部署。
這時,余壽仁又建議道:“不如找個借口,比如伯父過壽之類,劉將軍請客吃飯,把一些主要江陵籍將領都請來,借機商量舉義之事,將軍以為如何?”
劉方略凝神想了想,便立刻否決了這個建議,“人心難測,若事機不密,反被其害,這件事只能是我們兩人知道,不準再讓第三人知曉。”
“卑職明白了。”
劉方略看了看天色,只見一片黑壓壓的烏云正從南方飄來,遮蔽了星辰,不由嘆息一聲,“要變天了!”
次日天不亮,一場春雨淅淅瀝瀝落下,整個荊襄大地籠罩在細細密密的春雨之中,江面和土地上都飄起了一層薄薄的白霧,對于農田來說,這是比油水還寶貴的春雨,滋潤著禾苗的成長,令農民們笑逐顏開。
但對于攻城的隋軍來說,這卻不是什么好雨,細密的春雨越下越大,使城外的土地變得異常泥濘,行走在稀爛的泥土上,格外步履艱難,每年的三月,荊襄一帶都會連下幾場春雨,一下就是近半個月,令人的心都要變得發霉了。
或許是隋軍長時間地沒有攻城緣故,加上連綿春雨來臨,使攻城變得極為不利,城上的守軍開始有些懈怠了。
成群結隊的士兵溜進城中民戶家中喝酒賭博、偷懶睡覺,若柴紹來視察時,他們又互相通報,奔回城頭裝模作樣巡邏,尤其到晚上,城頭上更是守軍的影子都看不到。
不僅是守軍,被強征來的五萬民夫也逃亡了大半,都是通過各種人情,塞錢送禮,軍官們也睜只眼閉只眼,就當沒有看見。
在李孝恭的援軍被隋軍伏擊殲滅后,江陵城守軍的士氣也越來越低迷,同時也有越來越多的人意識到,荊襄大勢已去,江陵大勢已去,這個時候,除了柴紹從長安帶來的兩萬軍隊外,其余四萬荊襄籍士兵都在各求自保,各留后路。
這場春雨整整下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下午,雨勢非但沒有停,反而更大,一些穿著蓑衣斗笠守城的關中士兵也堅守不住了,春雨帶來的寒氣滲入骨子里,凍得士兵們直打哆嗦,紛紛下城尋找地方避雨。
在靠近東城門的一家小酒肆里,擠滿了前來喝酒的唐軍士兵,士兵們喝酒劃拳猜枚,喧嘩吵嚷聲響成一片,在酒肆屋角的一張小桌前,坐著兩名身材高大魁梧的士兵,正是被貶黜為普通士卒的盧祖尚和一起被貶的偏將趙瀾。
盧祖尚連火長都不是,被發配去喂馬,這兩天他情緒格外低沉,每天都泡在酒肆里,喝得酩酊大醉才回去,李孝恭的死對他打擊很大,那是他最為敬重的人,卻身死在當陽縣,令盧祖尚心中極為痛惜。
盧祖尚一杯一杯地喝著酒,已經有了六七分醉意,他拎起酒壺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趙瀾卻拉住了他的手,“好了,你不能再喝了。”
“除了喝酒,我還能有什么寄托?”
盧祖尚掙脫他的手,又給自己酒杯滿上,趙瀾卻拾起他的酒杯,直接把酒潑在地上,盧祖尚眼睛一瞪,“你——”
趙瀾嘆了口氣,“盧兄,你清醒一點,聽我說!”
盧祖尚低下頭,一言不發,趙瀾又道:“你我都很清楚,隋軍攻城就在這兩天,為什么你不去提醒大將軍,看看現在軍紀敗壞成什么樣了,這樣的軍隊,縱有十萬人,也守不住城池。”
“那是他自作自受,他聽信讒言,剝奪我的官爵,就讓他自己去承受這個苦果,關我何事?”盧祖尚恨恨道,心中怒氣未平。
“既然如此,你為何不去投降隋軍!”
‘投降?’
盧祖尚眼睛瞇了起來,半晌他搖了搖頭,神情異常堅定道:“若楊元慶饒荊王一命,我或許會投降他,可荊王死了,那就用我的義節為荊王殉葬吧!”
趙瀾半晌嘆了一口氣,“我并不是要你一定投降隋軍,我只是希望你拿出一個明確的態度,要么投降隋軍,如果不愿意投降,那就全力輔佐大將軍,而不應這樣頹廢下去,整天喝得大醉,這不是男兒所為!”
盧祖尚久久凝視著手中酒杯,他忽然用力,‘咔嚓’一聲,酒杯被捏成了碎片。
夜幕又一次落下了,乍暖還寒,夜雨格外寒冷,在茫茫的雨霧中,遠處的大江和原野都已經離開了視野,城外黑漆漆一片,十幾步外便看不見任何物體。
城頭上,當值的數千唐軍士兵穿著蓑衣竹笠,靠墻蜷縮著,很多人凍得渾身發抖,也有人偷偷帶了一小瓶酒,趁人不注意,小口喝酒御寒。
今晚南城當值將領本來是柴紹手下大將費忠,但劉方略借口明天是老父過壽,便和他交換了任務,今晚變成了劉方略當值南城。
劉方略騎馬立在城頭,注視著遠處的荊水,黑暗中什么也看不清,這是一個極好的偷襲天氣,簡直就是上天的刻意安排,劉方略開始相信了,隋軍攻取江陵城,確實是天意。
就在這時,一名旅帥飛奔而至,急聲稟報道:“啟稟將軍,有士兵發現城外有動靜,就在荊水附近,好像有戰馬的嘶鳴聲。”
劉方略心中一跳,故作鎮靜道:“這必然是隋軍的斥候在探查情報,爾等不可輕舉妄動,我自會稟報大將軍。”
旅帥退下去了,劉方略心中緊張起來,關鍵時刻到了,可千萬不要出任何問題,可越是這樣擔心,事情往往就會來臨,遠方忽然出現大隊士兵,正向城頭上而來,劉方略一眼認出,為首者正是柴紹,他也來視察城池了。
劉方略心中暗暗叫苦,眼看就要到亥時了,怎么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關鍵時候來了,他眼珠一轉,心中有了應對辦法,便快步迎了上去。
今晚天氣不好,視力很弱,雖然夜雨很大,但同時是攻城的良機,柴紹不敢大意,親自上城巡查。
柴紹頭戴竹笠,身披蓑衣,騎在一匹高頭駿馬之上,他見老遠見劉方略迎了上來,便問道:“劉將軍,有什么情況嗎?”
劉方略在馬上躬身道:“回稟大將軍,南城沒有任何異常,不過卑職聽說北城好像有什么異常,卑職正要去稟報大將軍。”
柴紹眉頭一皺,北城會有什么異常?他心中擔憂起來,便吩咐左右,“這就去北城看看!”
他又向劉方略交代幾句,調轉馬頭向北城去了,劉方略一顆心放下,現在離亥時已經不到一刻鐘了,約好的時間即將到來,他的目光又一次向城外望去。
江陵城外,一支由五十多條平底船組成的船隊正悄悄向水城門處靠近,荊水兩邊,兩萬隋軍已經列隊就緒,等待著入城的一刻。
在距離南城一里外,一萬五千隋軍騎兵厲兵秣馬,手執長矛和戰刀,也在耐心地等待著。
楊元慶騎在戰馬上,位于騎兵隊中,他的目光卻在注視著一里外的水門,從水門內看外面雖然是一片黑暗,但水門內本身點著火把,遠處可以清晰地看見水門內情形。
楊元慶早已身經百戰,沒有了臨戰前的緊張,無論劉方略的接應是否成功,今晚他都要發動攻城之戰,無論如何,今天晚上一定要拿下江陵城。
船隊緩緩而行,五十多艘平底船由繩索連接在一起,沒有立船帆為動力,逆水行舟,全靠兩岸百余名隋軍士兵拉拽,謝映登頭戴銀盔、身著鐵甲,左手執盾牌,右手執長矛,他站在第一艘船頭,目光凌厲地注視著水城鐵柵門。
在船下水中,各跟著十幾名水鬼,他們的任務是辨別水中異常,防止有火油從城內流出,當船隊進城后,他們還要在水中拉動主船繼續前進。
這時約好的時辰終于到來,城頭上余壽仁下達了開城的命令,數十名心腹士兵推動絞盤,鐵柵門有了動靜,兩座鐵柵門幾乎是同時開始吱嘎嘎地向上提升,一直提離水面一丈,便停止下來。
此時城門洞已大開,謝映登一擺手,船只緩緩向城門洞內駛入,不多時,謝映登所在第一艘船便緩緩駛進了城內,他手執盾牌長矛,警惕地望向四周,城內十分安靜,水門附近所有的守軍都回避了。
謝映登一躍跳上岸,他身后的數十名士兵也紛紛上岸,眾人一起動手,將船只緊靠岸邊,前后船只之間搭上了木板。
五十余艘平底船延綿七八十丈,從城內一直通向城外,這樣形成了一座簡易的水上船橋,城外的兩萬隋軍士兵沿著船橋迅速向城內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