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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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亮已經和幾個御史給事中商量好了,到時候該用什么樣的言辭將章懋詰問得無以應答,幾個人心里都篤定這一趟事情一鬧,章懋再也難在南都四君子中占據一席之地不說,而且今后他們幾個都會名聲大噪。()然而,信心滿滿的他看到一大群監生蜂擁而上,一時完全呆住了,好半晌才突然反應了過來。
定然是章懋指使了這些監生!
還不等他厲聲呵斥,為首的那個年輕監生便沖著眾官員團團一揖,隨即朗聲說道:“各位大人,今日我等未來得及請假就私離國子監,大司成并不知情,是咱們這些人自作主張,但究其根本,是看不得有人惡意中傷大司成!就在昨日,就是這位大人……”
他用手一指胡亮,繼而提高了聲音說道:“就是這位大人帶著另外兩個人在國子監南門四牌樓約見大司成,當眾大放厥詞,以子虛烏有的罪名指斥大司成!我等看不下去,若不是大司成攔阻,我等南監學子,只怕會把他們留在南監給個交代!”
這年輕監生的口才極好,竟絕口不提自己之中有人打了胡亮一巴掌,卻只說章懋攔阻了他們的沖動。說到這里,見胡亮氣得臉色發青,他根本不給其說話的機會,斜跨一步讓出身后通路,旋即又高聲說道:“想來若是學生空口說白話,各位大人必然不信,可昨日看到此情此景的人并不止學生一個,便讓他們將當日情景重演一遍,讓各位大人辯一辯是非黑白!”
他這一讓,后頭立時有四個人搶上前來。其中一個有意捏著鼻子學胡亮當時說話:“章德懋,要不是應天府審趙欽案……”
這監生一字不差地將昨日胡亮那一番話復述完畢,接下來一個面相老成的監生立時手捋胡子學著章懋四平八穩的語調說道:“你們三個特意來找老夫……”
如是一番來回言語交鋒,起頭那個扮作是胡亮的監生自是把胡亮那聲色俱厲的樣子學了個十足十。()當他學著胡亮那惡狠狠的樣子撂下最后一句狠話,氣得心疼胃疼肝疼哪里都疼的胡亮終于忍不住了,一時大喝一聲道:“你們……你們這是血口噴人!”
“血口噴人的是你們這些斯文敗類才對!”讓出地方給四個監生來演這一出戲的那年輕監生又回到了最前頭的位置,面對胡亮那噴火似的目光,他絲毫無懼地硬頂了回去,“大司成當年以直言受廷杖被貶,躋身翰林四諫,貶于福建后又任民眾開礦以絕盜匪,建言番貨互通貿易以裕商民,減少海涂造田稅收以輕民負,辭官后在鄉授課多年,復起之后更是將偌大的南監打理得欣欣向榮,是為士林典范!爾有何功,爾有何勞,就憑這區區嘴皮子功夫,就想將大司成半輩子清名毀于一旦?”
他一面說一面振臂大呼道:“各位僚友,剛剛那四位所演的言行舉止,可有一句話污蔑了他?”
遲行不想自己被拉到這兒來,竟是看到了如此大快人心的一幕,一時第一個大聲附和道:“絕沒有!”隨著他的聲音,一眾監生頓時群起附和,聲音震耳欲聾。
“別聽他們……別聽他們胡言亂語……”
見胡亮臉色煞白,那年輕監生便一字一句地說道:“在這貢院重地,孔圣人英名在上,我等剛剛所言的昨日之事,若是有一言半語的虛言,管教我等一輩子蹉跎科場屢試不第!你要是覺得我等胡言亂語污蔑了你,你可敢在這兒以圣人之名起誓,若是想借著攻擊大司成求名求進,管教今生今世官場無成?”
說到這里,見胡亮嘴唇哆嗦著,卻半晌都沒說話,他只微微一頓就暴喝一聲道:“因為你心里有鬼,所以你不敢!若是就因為你這樣的卑劣小人,累得大司成連疏請求致仕,這世間哪里還有公理正義在!今日我等拼著犯了監規,也要揭開你這等小人的可憎嘴臉!”
這一幕一幕來得應接不暇,一眾官員大多是看得目弛神搖,而相對年輕的官員當中,竟有人被這一幕感染得心中發熱,脫口而出叫了一聲好。()盡管這一聲立時被同僚輕咳一聲給打斷了,可胡亮見四周圍一個個同僚官員看自己的目光中有憐憫,有嫌惡,有不齒……可唯獨沒有同情,尤其是以張敷華林瀚為首的那幾個大佬,眼神冷得可怕,他不禁硬生生打了個寒噤。
“不是……不是……”
不等他說出一句囫圇話來,章懋便深深嘆了一口氣,沉聲喝了那年輕監生住口,繼而沉聲說道:“都是昨日一點意氣之爭,何至于如此?我昨日就說過,你們是到南監來讀書的,不是來學這種無聊勾當的!我出來之前,下頭還來稟報說你等莫名失蹤,我一氣之下已經讓人張榜通告,卻不想你們居然鬧到這地方來了!我上書請辭是我的事,爾等若是真心向學,無論誰執掌國子監,都能夠做好文章學問,爾等需得有這樣的自信!”
說到這里,章懋才轉過身沖著眾人拱了拱手:“今日原本是大好日子,橫生枝節都是因為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實在都是我之過。昨日胡給事曾經以平北伯之事質問于我,但就是現在,我也能堂堂正正地說一聲問心無愧!不說他進京之后,操練也好戰功也罷,都是實打實來的,就是他當年在南京捐資修繕貢院文廟,將家財傾盡而出,無論究竟是何目的,終究是善舉。若是行善都要死摳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那要律法何用,道德何用?以前我這么說,現在還這么說,若非他走了武途,否則我愿意收下他這個弟子!”
章懋在任南監祭酒之前,還曾經在南京當過多年的大理寺左評事,南京官們對他不可謂不熟,縱使交情普通的,多數也都知道這是個九匹馬都拉不回來的倔老頭,更不要說交情深厚的人大多敬其風骨。剛剛那一出一出的看下來,誰都知道是幾個言官想要借著攻章懋而求名,張敷華便輕咳一聲說:“德懋,只是幾個淺薄之人想要迎合朝中諸公,這才牽累了你。”
張敷華輕飄飄的一句淺薄之人,頓時讓胡亮等人面色灰敗如喪考妣。畢竟,張敷華在南京的名聲更勝章懋,這一句話傳揚出去,別說他們調任京官想都不要想,只怕他們的仕途基本上就要劃上句號了。更讓他們無措的是,他們本以為必然早已經和章懋劃清界限的南京吏部尚書林瀚,竟也是跟著點了點頭。
“公實說得不錯。我等南京官,本來就不是言行必仰朝中閣部之議,人云亦云最是要不得!當初我曾經在德懋你那兒見過徐勛一面,其余不論,其人風儀坦蕩,真要是奸佞,至少我當初也被其蒙蔽了……說起來,今日咱們提前來看這貢院,有悖圣意暫且不說,而且也不夠光明磊落。既然被你的這些學生們打斷,那就索性大伙兒打道回府吧!只不過,你這些學生也該好好告誡告誡,否則他們這會兒逞了痛快,異日后悔就來不及了!”
一場天大的風波,幾個人三言兩語,便這么平息了下去。然而這事后余波,卻在當天殃及了各家府邸,恰是幾家歡喜幾家愁。暫時寄住在常府街傅府的徐勛從陳祿口中得知了這一天在南京貢院發生的這一幕唇槍舌劍,即便他是始作俑者,也不由得怔在了那兒,良久才回過神苦笑了一聲。
士為知己者死……章懋這樣固執地維護他,讓他何以為報?
“我也只是按照伯爺的吩咐,將這么個消息散布到南京國子監,沒想到居然會激起這樣的波瀾來,而且那領頭的人極其聰明,這倒是意外之喜。”
陳祿如今掌南京錦衣衛,比之當初僅僅一個名頭,手底下沒幾個人,卻是威權重多了。可越是如此,他坐在徐勛面前便越覺得世道無常。當年那樣一個欲求存身尚且難得的少年,現如今卻已經是天子信臣掌印府軍前衛,才一到南京就敢掀起這樣一場激烈碰撞的波瀾,何止是給章懋爭來了一個公道,可不是也為自己爭來了一個公道?
徐勛卻沒留意陳祿的表情,沉吟了好一會兒這才問道:“那個侃侃而談慷慨激昂的監生叫什么名字,是哪兒的人?”
“是江西貴溪人,叫夏言,字公瑾,倒是和三國那位周公瑾的口才有的一拼。”
“夏言……夏言!”
徐勛一下子愣在了那兒,好一陣子方才啞然失笑道,“怪不得能有這樣的能言善辯好口才,原來是此人……”
見陳祿聞言詫異,他自然不會對其解釋自己怎會知道這么一個人,頓了一頓便說道:“章先生對我一片真心厚愛,他恐怕怎么也不會想到,今次之事是我給那些監生露的風聲……不過,只要能把他留在國子監,玩些手段卻也難免,否則以他的性子,一定會直到致仕,仍舊死死瞞著那些監生!陳大人,煩勞你把今日這事情漸漸散布出去,慢一些穩一些自然一些,如此要有人去找那些監生的麻煩,也得顧忌顧忌風評!”
“是,平北伯放心。”陳祿連忙欠了欠身,隨即又笑道,“平北伯日后還是直呼我的名字就好,這陳大人三個字我可擔當不起。”
二十年河東二十年河西,盡管如今只隔了兩年而不是二十年,但徐勛卻已經是今非昔比了,他把姿態放低一些沒壞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