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這一聲嚷嚷,大門陡然之間被人踢開了。
苗逵之前是因為自己從御馬監親兵之中精挑細選出來的那兩個從人放在門外太過扎眼,而且他拉著徐勛張永等人談論的,也并不是什么不能給人聽去的機密,所以有意讓人守在里頭而不是外頭,可沒想到碰到這種難以預料的情況。此時此刻,他在一愣之后,見兩個從人往旁邊敏捷地一閃,堪堪躲開了那突然洞開的門板,登時大怒。
這要是平常時候也就罷了,可眼下他正在接風宴客,這簡直是一巴掌打到他臉上來了!
“就是你們占了咱們的地方?”那領頭的大漢一腳踹開了門,見里頭赫然坐著稀稀拉拉幾個人,主位的那個白面微胖身穿綢衫,其他幾個一看便是風塵亻卜亻卜的外鄉人,頓時膽子更大了,進來之后就厲聲喝道,“瞎了你們的狗眼,老將主是在養傷,不是打了敗仗被革了職,還輪不到你們這些人蹬鼻子上臉辱了他老人家·····
這話還沒說完,苗逵立時怒聲喝道;“來人,給我把這狂逆悖上的狗東西拿下!”
苗逵那兩個從人原就是窩了一肚子火,聽苗逵這一發話,兩人立時一左一右竄上前去,伸手就往那大漢的肩膀上扣。那大漢也不是省油的燈,一時呆愣過后立馬還手反擊,可雙拳難架四手,眼看被人摁翻在地,他一下子殺豬似的叫嚷了開來;“你們還干看著,這丟臉也不是丟我一個,丟的是咱們宣府兵的臉!”
此話一出,外頭人一時沸騰了起來,眼見這一窩蜂就是七八個人涌了進來,苗逵那兩個從人雖是分出一個阻攔,可打翻一個還有第二個第三個,徐勛立刻知道不好。頃刻之間,他站起身隨手抓起面前一個小巧精致的景泰宜窯茶盞·劈手重重砸在了地上。
隨著那咣當一聲,他就沉聲喝道;“想犯上謀逆的就盡管動手!”
單單犯上兩個字也就罷了,可徐勛又加上了謀逆二字,一時間場中一片靜寂,就連地上死命掙扎嚷嚷不斷的那個大漢也一下子停住了聲音。這時候,站起身的徐勛方才冷冷環視了眾人一眼·一字一句地說道;“既然你們說是張俊張總兵的麾下·一個個全給我報上名來!”
別人面面相覷,但地上那漢子雖被苗逵那從人不知道從哪兒找出來的繩子反綁住了手腳,整個人四腳反折俯臥在地,可偏生還是直挺挺昂著脖子;“別用什么犯上謀逆的罪名來壓人·你們是誰?”
“好大的膽子!”
苗逵也終于站起身來。他瞥了一眼地上四處都是的碎片,暗自稱許徐勛這一個杯子砸得及時,否則今天這事情鬧開了,張俊縱使是要被一擼到底·他也成了笑話,一時怒極反笑道;“就是你家總兵張俊,也不敢這般和咱家說話!咱家苗逵·此番奉旨監管宣府軍務!”
如今宣府上下人人知道保國公朱暉桂了征虜將軍印,至于監軍的是誰·下頭軍士卻還不甚知情,可那大漢是張俊面前頗為得用的一個百戶,此時立刻知道自己闖了大禍,額頭冷汗都淌下來了。更讓他始料未及的是,苗逵冷冷地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卻又突然轉向了身邊那個砸了杯子年紀絕不超過二十歲的少年。
“徐大人,今兒個咱家為你接風,卻鬧出了這等蹩腳鬧劇·實在是過意不去。這么一鬧·這頓飯也吃不下去了。咱家這就帶著這些人去見總兵張俊,倒是要襯要他一個說法。朝廷現如今尚未有功過賞罰的旨意下來·他下頭的人就一張大嘴四處嚷嚷,單單怨望兩個字,咱家倒要看他是不是消受得起!”
那大漢一聽苗逵這口氣,一時更加急了。盡管看不見身后那些同僚下屬是個什么表情,但他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一咬牙就開口大叫道;“這不關我家老將主的事!只是卑職聽說那掌柜隨隨便便把三樓大包廂給了別人,一時心中不忿上來鬧事,卑職甘愿受軍法處置,打殺都認了··…··”
“聽聽,打殺都認了!徐大人,你看張俊帶的這是什么兵!”苗逵和張俊有一段過去多年的舊怨在,因而和朱暉乍一到宣府,張俊幾次求見,他都一力擋了。如今既然在徐勛的面前逮著岔子,哪有不上眼藥的道理,不等那大漢再叫嚷什么就喝道,“堵住他的嘴!”
見苗逵那兩個從人二話不說找了塊烏七八糟的布揉成一團塞進了那大漢口中,徐勛又掃了一眼后頭那些軍校,發現他們雖大多神色畏懼,但有的面上還留著尚未收口的刀疤,有的走路還有些一瘸一拐,有的胳膊軟軟垂著······總之傷員就有五六個,見這■、眼神中依稀流露出了深深的不滿和怨恨來,他心中動,索性就對苗逵拱了拱手;“苗公公,今日我初來乍到,就這么鬧到張總兵那兒去,既不好看也不好聽,索性這些人就由我處置·如何?”
“也罷,那就依你。”苗逵本就是擔心徐勛年輕,被掃了顏面大發雷霆,這會兒當然有意送個人情,就點點頭,又掃了一眼眾人道,“全都給咱家記著聽著,這是府軍前衛掌印指揮使,興安伯世子徐勛徐大人,是保國公親自上書皇上來增援宣府的,今日才剛到。”
見苗逵這番話把眾人的視線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徐勛卻也不怵,微微一頷首就說道;“張總兵雖墜馬傷足,讓曹指揮使代他去解鹿角山之圍,但曹指揮使援軍被圍,張總兵雖是傷足,卻又立刻再次親自調軍往援,于是將各路軍馬匯集一處·最終被圍諸部血戰突圍而出,這一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而此次雖有二營不得援軍而死傷無數,終究都是死戰到底的。我問你們,你們可曾參與過當時那一仗?”
“我們都是那時候突圍出來的!”
“沒錯,我還險些廢了一條胳膊!”
“你一條胳膊算個,我一張臉一條腿全都廢了!”
聽到這七嘴八舌的聲音,徐勛舉了舉手,這才一字一句地說道;“不論朝廷如何評判張總兵等將官,但只要你們捫心自問是真正殊死拼殺過突圍出束的,而不是半途溜號的逃兵,那便是好漢,是英雄!”
此話一出,剛剛還憤憤不平的那些軍校頓時安靜了下來,地上被堵住了嘴不得說話的大漢也一下子停止了咿咿嗚嗚的掙扎,只竭力抬起頭用希冀的目光看著徐勛。
而苗逵則是眉頭微皺,旋即側頭瞥了一眼張永。見張永眼觀鼻鼻觀心絲毫反應也沒有,而徐延徹和齊濟良則是明顯只聚精會神看著徐勛,一絲端倪也看不出來,他不禁有些心煩意亂。
“可現如今看看你們可有好漢英雄的樣子!”徐勛一下子提高了聲音,又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雖說宣府內住戶乃是軍戶居多,可我剛剛從下頭上來,底下坐著的多半是各地行商,你們這番胡鬧,傳揚出去要激起多少議論!知道的說你們不滿張總兵墜馬在先,指揮將兵突圍在后,朝廷反倒沒個說法;不知道的必然要指摘張總兵帶兵無方不能管束下屬,由是縱容爾等在大鬧坊間酒樓,威嚇朝廷悖逆犯上!”
這非同一般的褒揚接下來便是疾風驟雨一般的訓斥,一時讓眾軍校的腦子有些拐不過彎來。而徐勛見那猶如捆著豬羊蹄子似的四腳朝天的大漢,突然又沖著苗逵那兩個從人吩咐道;“給他松綁!”
“大人······”
“既然知道了是苗公公和我在此,難道他還敢行刺亦或是逃跑?”
徐勛這一說,其中一個從人瞥了一眼苗逵,見其輕輕點頭,便神情僵硬地給那大漢松了綁,又隨手掏出了堵嘴的那團破布。盡管才捆了一小會兒,但這種四肢反折的姿勢最是折磨人,那大漢趴在地上好一會兒才緩迂氣來,隨即方才勉強歸攏手腳跪了下來,竟砰砰磕了好幾個頭道;“都是卑職無狀,敗壞了我家老將主名聲,壞了朝廷大事,卑職知道罪該萬死,要殺要剮任憑苗公公和徐大人處置!”
他再次道出了這么一句話,后頭的軍校方才陡然驚醒過來,一時間全都一聲不吭跪下了。眼見這會兒眾人臉上抗拒的神情總算是減少了一些,徐勛這才緩緩說道;“若真的按照律例軍法處置,你們一個個全都別想活命!如今看在你們功雖未著勞亦可憫,罪減一等,外頭等著,待會隨我回營問話!”
那領頭大漢怕的就是苗逵和徐勛直接去找總兵張俊的麻煩,此時聽到這一番話終于松了一口氣,他頭一個磕頭下去應了,聽到后頭其他人也紛紛拜謝不迭,這才頭一個站起身來往外退走,須臾之間,一干人等就退得干干凈凈。
這時候,苗逵方才面帶異色看著徐勛笑道;“徐大人禳′這么放他們出去,就不怕他們逃了?”
“宣府就這么大,能夠為張總兵這么說話的軍官料想總不至于成百上千,他就算跑了也能隨時隨地找出來。況且此人一個勁攬罪上身,不至于這么傻。”說到這里,徐勛就沖著苗逵欠了欠身道,“今日這些人是冒犯了苗公公,可我還想拿他們派些用場,所以向苗公公忖個人情,把人給我帶回去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