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邊沖要屬宣府。
站在這宣府南城的昌平門樓上,保國公朱暉也好,監軍御馬監太監苗逵也罷,全都對避話有一種最深刻的感受。兩人都不比那些呆在京城一步都沒出去過的勛貴亦或是太監,曾經不遠千里從京城帶兵去延綏打迂一仗,且不論那一仗到底是贏了還是輸了,抑或根本連敵人的面都沒照迂,可這并不妨礙兩人總比如英國公張懋這樣一輩子沒打過仗的多些見識。
這會兒朱暉按著城墻極目遠眺,突然吁了一口氣;“萬全右衛的城墻總長不過六里,萬全左衛和懷安衛的城墻都不過九里,而宣府城墻卻是整整十三里,整整三丈五尺高,有這么一座雄城鎮在這兒,韃子就是入寇也只能在附近打打圈子。堅守不出才是上策,若不是前頭總兵張俊非要冒進分兵,怎么會有這么一個大敗仗?”
苗逵和朱暉共事過一次,當然知道朱暉是穩健有余進取不足的性子,說得好聽是穩妥,說得不好聽那就是縮頭烏龜。
他在心里譏刺鄙薄,面上卻笑呵呵地說道;“沒錯,所以兵部戶部一個勁催著找出韃子主力來決戰,咱家已經擋了幾回了。倒是沒想到保國公居然兵出妙招,調了徐勛過來偵緝情報。”
“他是天子寵臣,這一回只要把他拉下了水,到時候什么功勞都好說。就算沒有功勞,分潤他一些,他總會在御前幫咱們說上一兩句好話,那也是咱們和他的情分。”朱暉絕口不提這事兒是李東陽的建議,后束徐勛又因事惹得京中老大人們坐立不安,于是他才順水推舟來了這么一筆。等抬頭再一看遠方,見地平線處已經能看到蜿蜒前行的那一隊人馬,他就沖著苗逵頷首微笑道,“接下來就要有勞苗公公了。”
等到朱暉順著昌平門樓一旁的臺階下去,苗逵才沉下臉來,沒好氣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自從當上御馬監太監·統帥四衛營和勇士營這些御馬監親軍之后,就無時不刻地想著沙場建功馬上覓封侯即便就是有了爵位也是便宜家人—所以前次征戰寧綏他本是抱著絕大的希望。誰知道他靠著斬殺韃子探馬頻頻往京城報功,朱暉主力接觸卻一敗涂地,他百般無奈之下,只得捏著鼻子繼續報捷。好在京城文官們不糊涂·弘治皇帝卻終究念著情分不理論。可朱暉背上了個膿包將軍的名頭·他這膿包監軍的名頭也一樣甩不掉!
“守守守,皇上給你這么多兵將,不是讓了為你窩在宣府睡大覺的!”
從嘴里哼了一聲,苗逵盯著遠處的人馬望了一會兒,心里生出了一絲不該有的奢望。也許,那個他曾經想要結交,卻一直都有些拉不下臉去一個勁套交情的少年人,真能有本事找出韃子的下落來,讓如今這些閑著的大軍能夠去打一場真正的勝仗?
徐勛自然不知道朱暉和苗逵截然不同的心思。這一路上他走得并不快·不單單是按照如今的軍士操練情況,一日行軍百八十里就已經算得上訓練有素,而是因為此前朱暉要帶去宣府的兵馬根本就沒齊備,甚至還有拖拖拉拉等到他臨行的這一日方才啟程上路的,于是偌大一條官道堵得嚴嚴實實。要不是他實在不耐煩了亮出小皇帝的金字招牌·怕是再耽擱四天都甭想到達。
就是這樣,沿途看到那軍容軍貌,他仍然心頭沉重。朝廷說是增援兩萬,但那是給保國公朱暉帶的軍馬,之前陸陸續續再加上朱厚照預備后續調撥的,少說也不下四五萬人·這還是朝中文官竭力減少的結果。他本是對文官力阻援軍不以為然,可看到那些軍隊行軍途中踩壞民田不計其數·路上的百姓全都寧可繞著官道走·還有碰到迂一撥主將身邊簇擁著幾個眉清目秀的親兵招搖過市,種種不堪齷齪看得他心里頭直冒火。此刻眼看快到宣府城下·他少不得又回身對還算齊整的五百號人馬招了招手。
“就快到宣府了,全都打起精神來!”
離著城門還有數百步的時候,之前派出去的一騎探馬就飛也似地跑了回來,到近前滾鞍下馬單膝下跪行了個軍禮道;“大人,監軍苗公公在昌平門相迎。”
徐勛聞言一愣,和張永對視一眼,兩人都是大為詫異。既是苗逵親自相迎,他們就不好拖拖拉拉的,徐勛吩咐了錢寧帶隊之后,立時和張永一起快馬加鞭趕了迂去。到了近前,他利落地跳下馬來,將韁繩交給一個迎上來的馬弁,這就大步往苗逵走去。
“怎敢勞苗公公相迎?”
“誒,就因為保國公那個折子,你放著朝中的大富貴不享,緊趕慢趕吃沙子到了宣府,咱家來迎一迎有什么不應該的?”苗逵說著又笑吟吟地看了張永一眼,“再說,保國公不但請動了你徐大人,還捎帶上了宮中最知兵的張公公,這不是意外的驚喜?”
張永曾經在朱厚照那兒和王守仁一搭一檔,很是指摘過苗逵不懂軍事只知冒功,這會兒人家一個最知兵的高帽子送上來,他不免有些尷尬,干咳一聲上前見禮過后就連聲謙遜著不敢,接下來就再也不說話了。
而苗逵也不為己甚,等后續兵馬到齊,他又和顏悅色地說道;“近來一撥撥的援軍開迂來,有的安置到萬全左右衛和懷安衛,但大多數都在宣府城內駐扎著,營房是最缺的。好在天氣炎熱,就地安置也還能捱得過去。
不過,徐大人你們遠道而來,咱家早就讓人預備好了營房,就在這昌平門樓邊上不遠,先讓他們去安置吧。你們幾個初來乍到,咱家再帶你城里逛逛。”
“多謝苗公公!”
徐勛知道自己雖是被突如其來地調到宣府來,可無論苗逵也好朱暉也罷,大體細節上總不能虧待了以至于惹怒小皇帝,因此就是再擠再困難,也苦不著自己帶束的這五百號人。此時謝過之后,他招來錢寧吩咐了幾句,就讓其跟著苗逵下頭一個中年太監去安置兵卒,就連張永也一個眼色把跟自己出來的兩個中年宦官和幾個小火者給遣開了,最后除了徐勛張永,只留下了兩個年輕人。而苗逵瞇著眼睛看了好一會兒,旋即就露出了了然的表情。
“是定國公府的二公子,還有仁和大長公主家里的齊公子?”
徐延徹和齊濟良雖說在京城的公子哥當中有些名氣,可苗逵這御馬監太監卻是他們的長輩都要恭敬應對的,此時見苗逵居然認得他們,兩人都是吃了一驚,旋即慌忙雙雙行禮不迭。苗逵卻仿佛不是初見似的,又是夸徐延徹不走祖輩余蔭,又是贊齊濟良事母至孝,說得兩個年輕人都是神采飛揚。
等到那五百人已經全都被領走了,他這才笑容可掬地說道;“今天你們初到,咱家已經預備了地方給你們接風·就在宣府大名鼎鼎的清遠樓附近。吃喝其次,有些軍情大事,咱家得和你們說道說道。”
清遠樓位于宣府南北大街的交匯處,光是地基就有整整三丈多高,整座樓有三層,重檐多角十字脊歇山頂,雕梁畫棟自不必說,內中安置著一座大銅鐘,因而府本地人又稱之為鐘樓。因宣府地處九邊沖要,此鐘樓除卻暮鼓晨鐘,又有關鍵時刻鳴鐘全城示警的作用,縱使大白天下頭也有幾個軍士守著兩邊券洞。而頭一次來宣府的徐勛在那掛著清遠樓匾額的南門處停了一停,仰望片刻,這才隨著苗逵直接進了一旁一座三層樓高的酒樓。
此刻徐勛的隨從人等包括親兵都已經被苗逵的人領去安置了,連苗逵自個也沒帶幾個從人,一行人統共就七個,自然顯得低調。徐勛跟著苗逵上了三樓,領頭的伙計推開前頭那扇門,就只見這赫然是一間東邊正對清遠樓,幾乎占據了整個酒樓三樓一半的大包廂,偌大的空間里只有一張圓桌,四周除卻桌椅幾凳擺設之外便顯得空空落落,他忍不住挑了挑眉。
“這是給那些歌姬舞女留的地方,若是太小了擺不開沒個氣勢。從前這里是總兵張俊長年包下的,現如今他剛打了敗仗,這地方店家方才有膽子騰了出來。”說到這里,苗逵便斜睨了一眼那大氣也不敢出一聲的伙計說道,“讓你們廚房用心一點,收拾幾個拿手的菜送來。”
“是是是。”那伙計本只聽說今天這一撥大主顧闊綽,如今見這白面微胖的中年人直呼總兵的名字,他不禁想起了這回從京師來增援的那些個大人物,一時噤若寒蟬,連聲答應之后,卻又小心翼翼地問道,“這位老爺,可要挑幾個干凈懂事的小丫兒來唱曲子?”
“不用。”苗逵立時搖了搖頭,等人連連打躬掩上門退下去了,他抬手請徐勛張永并徐延徹齊濟良坐,又努努嘴示意從人在門口守著,這才冷笑說道,“有道是朔州的營房,宣化的校場,蔚州的城墻,大同的婆娘。現如今在這宣府,宣化校場已經得靠邊站了,反倒是大同婆娘滿地都是,真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
初來乍到,徐勛對于宣府的真正情形還談不上了然,因此自然并不打算輕易置評,也就只是打了個哈哈。好在苗逵本就是善于言辭之人,在等候上菜的期間妙語連珠,就連和他一貫不太對付的張永,也漸漸暫時丟開了那些舊事。然而,就在苗逵久等酒菜不至,微微有些惱火的時候,外頭就傳來了一陣喧鬧之聲。
“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哪個膽大包天之輩竟敢趁著大人養傷之際雀占鳩巢!”(未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