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傅容是笑著說這話的,又是沖著別人,但王世坤還是感到一陣說不出的緊張。直到傅容側頭看向了他,他才趕緊把這擔心別人的心思丟到了一邊去,慌忙垂下了頭。果然,下一刻,他就聽到迎面傳來了傅容淡淡的聲音。
“賢侄從前紈绔的名聲在外,咱家聽說得耳朵都起老繭了。今晚上你能來這一遭,就算是魏國夫人的授意,也足可見你不但本心不錯,這人也還聰明。好了,這么晚了,若是你回去碰到夜禁,報上魏國公的名字也是麻煩,先回去歇著吧。魏國夫人的意思咱家也明白了,趕明兒一定登門拜訪。”
“不敢不敢,論理家姊是該去拜望公公的。”王世坤慌忙躬身行禮,打疊精神回答了這么一句,待直起腰時卻是側頭去瞅了一眼徐勛,見對方含笑沖自己點了點頭,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開口問道,“公公,那個關在南城兵馬司的徐良,是否要我再去打個招呼?”
“瞧不出來王公子還是個熱心人?”傅容見王世坤被自己一句話說得噤若寒蟬,也就打消了再開玩笑的打算,輕輕擺了擺手道,“此事咱家自有計較,再說有你前頭那話兒,諒朱老三不敢為難了人。回去記得和魏國夫人打個招呼,免得她替你擔心。”
等到王世坤退了出去,傅容才轉向了徐勛,見人雖是垂手低頭不和自己對視,可剛剛徐勛和王世坤的眼神交流,還有初見自己時的熱絡主動,再加上此前的點點滴滴,他哪里不知道這少年郎的心性,當即沒好氣地喝道:“不要裝了,這時候倒知道規規矩矩了,之前你詭計百出的時候,怎么不知道敬畏?”
見徐勛一下子抬起頭滿臉驚愕地看著自己,傅容這才板起臉道:“咱家是說,你傍晚時分對你六叔玩的那一招!”
“公公您怎么知道……”
聽到這脫口而出的幾個字,眼見徐勛仿佛是見了鬼似的,繼而就露出了極其懊悔的表情,傅容不禁啞然失笑,胳膊肘支在扶手上,斜睨了一眼陳祿道:“聽聽,這小家伙以為你的錦衣衛都是吃干飯的,指量自己做的事情能瞞過所有人!”
“小子……小子……”
“小子什么?你小子還真是賊大膽,你就算明天扯了你六叔的虎皮做大旗,可要知道,你們徐家長房也不是沒有倚靠的,人家一出來你六叔就能頂得住?再說了,你讓那小僮仆在后頭裝大人物,明天那宗族大會上,你預備讓他怎么出現,怎么應付你們徐氏一族那些如狼似虎的族人?一味的大膽,那是愚蠢!”
“公公教訓的是。”徐勛再次低下了頭,卻是一字一句地說,“只小子無依無靠,不得不如同此前在魁元樓上六叔高升宴時一樣兵行險招。就算是不能保住父親留下的這點家產,小子也不會白白便宜外人得了去。”
傅容一下子皺緊了眉頭,不悅地說道:“莫非你小小年紀,也要學那些標榜忠良的士大夫,玩什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傅公公高看我了,小子只是憑本心做事,怎敢攀那些說一套做一套言行不一的忠良?小子只知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若是敵得過,自然要把敵人狠狠掀翻在地;若是敵不過,那便制造機會;實在不行,不是什么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而是你要搶走我的玉,我就先摔了那塊玉,來日再崩碎他滿口牙!”
一席話說得斬釘截鐵,別說傅容身邊侍立的陳祿聽得面露驚色,就連傅容亦是眉頭皺成了一個大疙瘩:“你就沒有想過,拿出咱家的名刺度過這一關?”
“想過,但……家中六叔也算是在府衙為官,尚且不認識此物,族中親長就更加不識了。隨隨便便拿出來,別人一來不信,二來……也墮了公公的名聲。”
“哈哈哈,咱家倒是忘了這個!單單一個容字,一張大紅燙金名刺,別人興許是未必認得出來。”傅容一時間竟又笑了起來,笑罷突然站起身,卻意味深長地看著徐勛道,“不過也別小看了這玩意,該拿出來的時候就拿出來,自有用得著的時候。你和徐良救了咱家的養子,咱家的面子在這南京,不說保你們一個富貴,保你們平安卻還是能夠的!”
“多謝公公。”
見徐勛再次一揖到地,傅容微微一點頭,就這么徑直出了門去。直到陳祿跟上來攙扶著,徐勛又一路送將出來,他都一句話都沒說,直到馬車徐徐起行駛出去老遠,他才對旁邊的陳祿吩咐道:“明日你來府里接一趟咱家,咱家倒要看看,他這小子到時候準備耍什么花招。”
陳祿一時有些難以置信:“公公真信他明日能玩出什么花樣?須知他又不知道長房背后有工科給事中趙欽……話說回來,公公怎的不告訴他那小僮仆的身份,還有徐良的……”
“徐良的事情暫時不用告訴他。至于那小僮仆的事,與其這節骨眼上讓他驚慌失措,還不如明日看看有沒有人會拿著這事做文章,若是沒有就罷了,若是有,也順帶瞧瞧他到時候會如何決斷。”傅容說著就伸了個懶腰,隨即似笑非笑地說,“自打離開京城,這好些年實在是無聊透頂,難得看一場民間雜耍卻也不錯。咱家話都說明白了,看看他是不是悟得咱家的話什么意思,別讓咱家失望了!”
這邊廂傅容和陳祿坐馬車離去,那邊廂徐勛一回正房,慧通就風風火火闖了進來,一打照面就痛心疾首地在那使勁拍了幾下桌子。只見那可憐的桌子在他的巴掌下發出了嘎吱嘎吱的聲音,終于堅挺地沒有散架子。
“我說徐七少,好容易把人家傅公公盼著了登門,你這不會說話是不是?非得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攬,人家只要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事,你干嘛非得自己背?”
“你也聽見了,傅公公說的是,保我和徐大叔平安,不是保我們富貴。但是,有這平安兩個字,咱們眼下還怕什么?”
見慧通一下子卡了殼,徐勛這才抱著雙手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人家保我們平安就足夠還了先前的救命情分,可我們之后呢?我記得你上次對我說,傅公公在京城已經沒多少人脈了,年紀一大把,再加上養子尚未能夠撐得起門面,想來最擔心的是今后。而徐大叔如今落拓,但實則出自名門,他這時候幫上徐大叔一把,日后徐大叔又怎會不知恩圖報?”
慧通被徐勛說得漸漸瞪大了眼睛,一屁股在徐勛對面坐了下來,上上下下瞅了他好一會兒,這才一字一句地問道:“這就是你讓我泄消息給陳祿的緣由?可這是徐八的事,和你什么相干?”
“徐大叔什么性子你不知道?要是沒我們相幫,傅公公人在南京,對京城的事鞭長莫及,事情成得了?”
徐勛沒好氣地反問了一句,見慧通一時啞口無言,他才扭頭轉身回了東屋。要說他沒爹沒娘無依無靠,傅容并不是沒可能打起慧通開玩笑時說的那一茬。得天之幸,徐良竟然還有那樣的身世來歷,如果傅容真的好好考慮過這件事的好處,那么他的機會就來了!
攤上徐家那么些極品親長,再加上一個圖謀叵測的趙欽,他又除了寫字沒有八股文的功底,要走什么科舉簡直是天方夜譚,他也等不起那許多年,只有劍走偏鋒求進。幸虧老天爺都在幫他,王世坤今天來得早,事情已經商議停當,否則傅容一攆人,他上哪兒再找人去?
狹路相逢,有備者勝!他可不想就這么籍籍無名地在這大明朝如同一片落葉一樣默默無聞腐朽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