攔下荀貞及其部曲的是何進派來的朝臣。
這朝臣倒是荀貞的熟人,卻是鐘繇。
荀貞聞之,乃出至軍前,與之相見。
鐘繇自前幾年被征入朝中后,先入尚書臺為尚書郎,任滿優異,外遷陽陵令,在職未久,以疾去,病好之后被三府征辟,之后重新在朝中為吏,被任為廷尉正。
中平元年一別,荀貞與鐘繇至今已五年未見。
昔日於潁川分別時,鐘繇三十四歲,荀貞年方二十余,而今於司隸道上重逢,鐘繇已年近四旬,而荀貞也已而立了。
歲月荏苒,時光如白駒過隙,怎不令人感慨。
“元常兄,你怎么來了?”荀貞驚喜不已。
荀貞以為鐘繇是奉何進、袁紹之令,特地來給他帶路,迎接他入京師的,然而鐘繇的回答卻出乎了他的意料。
鐘繇滿面風塵,一看就是連日趕路之故,他顧不上與荀貞寒暄,拿出何進的檄令,遞給荀貞,說道:“貞之,大將軍令你屯營轘轅關。”
“屯營轘轅關?”
“正是!”
“這、這……,這是為何?”荀貞展開何進的檄令,一目十行,很快看完,確如鐘繇所言,何進命他止步轘轅關內,屯軍待召,無令不得出關入司隸地界。
荀貞疑惑重重,心道:“何進緣何突下此令,不許我出郡入關、進入河南尹地界?莫非?……莫非是京都生變?”瞧了對面的鐘繇一眼,又心道,“元常從京都來,必知京都形勢,我可先詢問一二,然后再做決定。”想至此時,傳下軍令,暫令三軍停止行軍,就地駐扎。
然后,他把何進的這道檄令轉給荀攸、程嘉等人看,招呼鐘繇入軍中敘話。
軍中簡陋,此時又非夜宿之時,沒有什么可坐的地方,荀貞令典韋、趙云帶著親衛在道邊的野地上清理出一片空地,扯來幾個席子,便就鋪在土上,與鐘繇席地而坐。
雖是與鐘繇多年未見,但如今京都政亂,荀貞、鐘繇二人卻是皆無敘舊的心思。
一坐下來,鐘繇就拍著大腿連連嘆氣。
“元常,京都可是發生了什么變故?大將軍為何令我不許出轘轅關?”
“大將軍不止傳了這樣的命令給你,還給了董將軍、橋東郡、丁都尉。”
“董將軍現在何處?”
“大將軍命諫議大夫種邵去給董將軍宣旨傳令,種公和我一起出的京,出京時,聞董侯剛至澠池。”
董卓是從河東郡帶兵而來的,河東郡在洛陽城的西北邊。
從河東郡來洛陽有兩條路,一條經東垣,沿黃河北岸,可直接進入河南尹地界,抵達洛陽,另一條經安邑南下,渡過黃河,入弘農郡界內,隨后轉往東行,經澠池、新安、函谷關,進入河南尹地界,到達洛陽。這兩條路,前一條因為需要經過王屋山,所以不太好走,不如后一條便捷,董卓走得便是后一條路。
鐘繇出京時,董卓“剛至澠池”,也就是說,他剛出了河東郡,才過黃河,方入弘農郡內不久。澠池離洛陽比緱氏離洛陽為遠,緱氏離洛陽不足百里,而澠池離洛陽足還有二百里之遠。
聽到這里,荀貞略微放下了點心,乃有余暇從容問道:“大將軍既召我等入京,緣何又分遣使者,令董將軍駐軍弘農,令我不許出轘轅關?”
鐘繇嘆氣不已,說道:“大將軍還遣了別的朝臣,分去阻止橋東郡、丁都尉入京,令橋東郡駐軍成皋,令丁都尉駐軍孟津。”說到丁原,鐘繇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大將軍雖令丁都尉不許再率軍前行,然卻令他火燒孟津,孟津火燒之時,於夜中其光洛陽可見。”
孟津在洛陽的北邊,位處河內郡與河南尹的交界處,離洛陽很近,不到五十里。丁原在孟津燒火,火勢只要足夠大,夜晚的時候,洛陽的確是可以看到的。
荀貞問道:“緣何令丁都尉火燒孟津?”
“還不是為了脅太后同意除宦!”
何進派去各個州郡招兵的心腹親信們,如鮑鴻、王匡、張遼、張揚等,他們剛出京不久,有的尚未到達招兵的地點,離回來還遠,所以現在抵達洛陽周邊的都是本有兵馬的“猛將”、“豪杰”們,計有四人:一個董卓,一個丁原,一個東郡太守橋瑁,一個荀貞。
荀貞出了潁陰后,一心想早點趕到洛陽,心里邊想的只有董卓,壓根就沒有注意丁原和橋瑁,這時聞得鐘繇說,才知道丁原部已經到了孟津,而橋瑁居然已經率軍進至了成皋。
成皋屬河南尹,在洛陽的東北邊,也在緱氏的東北邊,離洛陽二百里,離緱氏一百五六十里,——之所以吃驚橋瑁居然已經到達了此處,卻是因為橋瑁乃是從東郡率軍而來的,從東郡的郡治到成皋有好幾百里地,遠比從潁陰到緱氏為遠,荀貞一路率軍西北上,路上行軍的速度已經很快了,從出潁陰到抵達緱氏他只用了三天,而料來行軍速度絕不比上他的橋瑁卻竟然早已出了東郡,抵達了成皋,這只能說明:橋瑁應是比荀貞更早接到了何進、袁紹的召令。
荀貞撿了一截枯枝,在地上畫了一個簡單的形勢圖:洛陽居中,西邊二百里是董卓,北邊五十里是丁原,東北邊二百里是橋瑁,東南邊不到百里是他自己。
四路兵馬中,離洛陽最近的是丁原,最遠的是董卓、橋瑁,如果把他自己的駐軍地點退到轘轅關內的話,那么他離洛陽的距離其實與董卓、橋瑁相差得并不是很大。
——靜下心來想一想,從這四路兵馬離洛陽的距離遠近中似就能看出何進最信任的是誰,不信任或者不太信任的又是誰了。
荀貞低頭看形勢圖。
荀攸、程嘉等已經看完了何進的檄令。
荀攸問道:“鐘君,將軍剛才問你,大將軍之所以令我等駐軍轘轅關內,可是京都出現了變故么?緣何既召我等率軍入京,此時京都尚遠,又令我等停軍不前?”
鐘繇久在京都,他本是士人,與袁紹、曹操、何顒等常有來往,走得很近,因此對何進、袁紹謀誅諸宦之事,他非常清楚。
他說道:“公達,你前些時亦在京城,多與本初、大將軍見,你我也曾深談,你又豈會不知欲盡誅諸宦者,實為袁本初也,大將軍本來對此就很遲疑,左右搖擺,既欲得名,又恐損權,故今雖有了召四方豪杰入京之舉,而究大將軍本意,對誅宦一事,他實際上仍是沒有下定決心的。前幾天,車騎復阻大將軍誅宦,又言之曰:‘我家當初從南陽來,因為出身貧賤,是依靠了省內而才得以致富貴的,於私情來說,不宜除宦。於公事而言之,國家大事,又談何容易?覆水不收,事情一旦做出,將來即使后悔也是沒有用的。宜深思之,不如與省內和解’。”
所謂“省內”,即“禁中”,又叫“省中”,是皇宮里皇帝休息居住的地方。
本朝的中央官吏分外朝官和宮省官,外朝官即辦公地點在宮外的官吏,宮省官即辦公地點在宮省內的官吏。宮省官又分為宮內官、省內官,比如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這類職在宿衛侍從的官吏便是宮內官,而如中常侍這一類的宦官則就是省內官。故此,常以省內借指宦官。
如果說何進算半個“理想主義者”,他有點理想,有點追求,想以除宦來得到天下士人、吏民的贊許,想以除宦來名垂后世,那么何苗就是個“現實主義者”。在何苗看來,什么天下人的贊許、什么名垂后世都是不切實際的,都是空中樓閣,你何進還是老老實實地認清形勢,想清楚,不管是從私誼出發,還是為了你手里的國家權柄,你都不要再去想除宦這個事兒了。
何進有“理想”不假,可除了理想,他也知道現實。
所以,在被何苗這么一勸后,他又遲疑不決了。
前時令四方豪杰、猛將入京的檄文已先后發出,何進自己也知,橋瑁、荀貞、董卓、丁原等一旦統兵入京,那么京都的形勢他可能就掌控不易了,誅不誅宦也許就不是他說了算了,因而,他便又令種邵、鐘繇等分別帶詔書前去各地,暫時阻止橋瑁、荀貞、董卓、丁原等入京。
荀貞聞之,轉顧荀攸、程嘉等人。
荀攸還好點,他“外怯內勇”,為人謹慎,很少在外人面前發表不適宜讓外人聞之的言論,程嘉卻就不然了。
程嘉瞪大了眼睛,手握成拳,用力地擊打在席子上,大聲說道:“糊涂!”
鐘繇沒見過程嘉,剛才初見時,只覺得此人身短貌丑,只是一因當時沒心情,二來也是恪於禮貌,故此才沒有多打量程嘉,這會兒見他突然發怒,瞠目掀須,身雖短小、相貌雖丑,卻自有一股慷烈豪氣出來,不覺心中頗為之驚奇,遂問道:“‘糊涂’二字,足下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