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來晚了。
“你便是繁陽亭長?”高素曲腿在榻上,一手放在案幾上,一手握著身邊的長劍,問道。
堂內的坐塌上坐的都有人,荀貞干脆也就不坐了,立在堂中,答道:“在下荀貞,見過足下。”
“荀?”
昨晚高家的賓客回來后,只是敘說了一遍事情發生的經過,沒有提及荀貞的名字。高素怔了一怔,不過很快恢復常態,問道:“高陽里的荀么?”
“然也。”
“哈哈。”
隨著高素的驀然大笑,堂內余人雖不解其意,也隨著大笑起來。堂室寬敞,坐人不多,笑聲回蕩其中,越發顯得空曠。
高素指著荀貞,笑與左右說道:“難怪他膽子這般大,一個亭長就敢藏匿不法、扣押我的人!原來是自恃出身高陽里荀氏。”笑未落地,冷然變色,叱道,“爾欲以荀氏抗我高家么?”
荀貞不認識高素,這是初次見面,但通過陳褒、程偃等人,對此人的脾氣品性已頗為了解,知其跋扈驕橫,素以豪杰自居。他心道:“彼以‘勢’壓人,我若示弱,必遭羞辱。”因答道:“今天在貴宅的,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里荀氏。”
“只有繁陽亭長,沒有高陽荀氏?哈哈。你倒是有幾分自知!實話告訴你,我本不知你是高陽荀氏,但即便你出身荀氏,我且問你,又能如何?”
荀貞今天肯獨身前來,心中早有計較,不說話,聽他說。
“放在二十年前,我或許還會敬你家幾分!”高素向西邊拱了拱手,“而今都城,天子圣明,知你家貪濁狼藉,已盡數驅出朝廷,禁錮終身!……,咦?說到這里,我倒奇怪了,你怎么做的亭長?”
“去年天子詔書,自從父以下解除禁錮。”
“從父以下?”
高素不讀書,黨錮之事牽涉巨大,天下名士被一網打盡,因此死者百計,他聽聞過一二,但卻不知天子去年的詔書,聽了荀貞回答,更加覺得可笑似的,指點說道:“原來還不是荀氏主家,而是偏門支戶!走奴一般的人物,也敢忤我之意,扣我之人!”他傾身向前,嗔目喝道,“你不懼我高家刀斧么?”
荀貞依舊不說話,靜靜地看著他,意思是等他說完,但高素的話已經說完了。他蓄足了氣勢,卻沒聽到荀貞的回答,堂中一時陷入沉默,頗是尷尬。跟著荀貞進來的高二、高三機靈,忙替高素救場,瞪著眼,喝問道:“爾不懼我高家刀斧么!”
荀貞這才緩緩答道:“只知漢家制度,不聞高家刀斧。”
在高素下手坐的幾人中,有一人立時按幾側身,拔出腰上長刀,恐嚇道:“現在知道高家刀斧了么?”
荀貞淡然地看了他眼,哈哈大笑。
“你笑甚么?”
“我久聞高家之名,鄉里豪杰皆稱:高家少君磊落奇才,慷慨豪邁。今日一見,見面不如聞名!”
誰都喜歡聽好聽話,高素雖想折辱荀貞,但聽到他的夸贊也是矜然自得,聽到后半段,不樂意起來,質問道:“‘見面不如聞名’?你這話什么意思?”
他一不高興,坐在他下手的幾人,包括站在荀貞身后的高二、高三也立馬不高興,只聽得堂上“當啷”、“當啷”、“當啷”聲音不不絕,凡帶有兵器的盡皆抽刃出鞘,逼視荀貞。
繁陽亭,操練場上。
馮鞏大驚失色,說道:“原來是去了高家?”
江禽點了點頭是,說道:“是的。”
“哎呀!卻怎么不早說?那高家家主晚來得子,年近四旬方得高素,對高素一向溺愛,養成了他天不怕的混不吝脾氣!他想要的東西,一定要得到手的!便是我,雖與他相識已久,也常結伴出獵游玩,但也從不曾與他爭搶過獵物,更不曾有半句閑話說他、不曾有半個冷面給他。……,荀君與他并不相識,為程妻而去,一旦惹惱了他,怕會落個不妙的下場。”
他倉急地拉住江禽,說道:“江君,事不宜遲,咱們現在便去鄉亭高家!若晚了,怕會有不忍言之事。”
高家堂上。
荀貞應對諸人兵刃出鞘,神色自若。他瞧著高素放聲長笑。
高素莫名其妙,喝問道:“你笑甚么?”
“我想起了一人,因而大笑。”
“誰人?”
“我亭中有一輕俠名叫史巨先,高君認識么?”
史巨先不比許仲,也只是在繁陽亭有點名氣,高素沒聽說過他的名字,也不知荀貞為何提起他,本想不回答的,但被荀貞那一陣長笑亂了心神,胡亂說道:“不識。”
“高君可知‘巨先’二字的出處么?”
高素沒讀過書,哪里知道?問左右:“‘巨先’出自何處,你們知道么?”他的左右更不讀書,皆搖頭。他回答荀貞:“不知。”
“‘巨先’二字,乃前朝大俠原涉的字。高君可知原涉么?”
原涉是前朝末年的著名游俠,陽翟人,其父任過南陽太守,病故在任上,以當時俗例,亡故在任上的長官可以在本地征收一筆錢作為喪葬費,并及門生故吏的賻贈,數目在千萬以上,但原涉都還給了他們,一個人扶柩歸鄉里安葬了他的父親,為之守喪三年。時禮教不嚴,嚴守儒家喪期的人不多。他既拒錢財,又守喪期,因而得到了天下人的贊賞,無論是名士抑或游俠都競相與之交接,以結識他為榮。
時任大司徒的史丹舉薦他為官,擔任了谷口縣令,當時原涉才二十多歲。谷口聞其名,不言而治。原涉的三叔為人所殺,為了給他三叔報仇,他只在谷口待了半年,便自劾去官,而不等他動手,谷口的豪杰幫他殺掉了仇人。
既退賻贈、又守喪期,再因為報仇而辭官,種種的事跡放在一處,加上原涉性格豪邁粗爽、為人急人所急,於是郡國諸豪及長安、五陵的尚氣游俠便皆貴慕之。原涉傾身與相待,成為了關中群豪的首領,知名天下的大俠。他的名聲流傳至今,仍被游俠諸輩傾慕。
史巨先本名不叫“巨先”,后改以“巨先”為名,便是因仰慕他的為人。高素也知道他,聞言恍然,說道:“原來原涉字巨先!”
“正是。高君可知原涉為何聞名海內,名重當時么?”
“因他扶危救難,尚氣重節。”
“不錯,君可知原涉的一個故事?”
“什么故事?”
“有一次,原涉的朋友請他飲酒,恰逢同里另一友人的母親亡故,原涉便請撤去酒食,削牘為疏,吩咐赴宴的朋黨諸客各去置辦喪葬用物。諸賓客奔走至日落時,百物辦齊。飯后,原涉又引著諸賓客去到死者家里,為其入殮,并勸勉賓客等安葬完畢后再離去。其周急待人如此!……,請問高君,原涉此舉稱得上豪杰二字么?”
荀貞不是個講故事的能手,但他說的都是發生過的事兒,只是轉述而已,加上又是高素喜歡的游俠人物,還算被吸引,不覺落座,慨然說道:“此若非豪杰,還有什么可稱豪杰?”
“那么,高君你又可知這死者之子后來做了件什么事兒么?”
“什么事兒?”
“后有人侮辱原涉是‘奸人之雄’,此死者之子即時刺殺言者!”
高君悚然變色,擊節嘆道:“原涉豪杰,此喪家子感恩知報,亦豪杰人物!”
繁陽亭,操練場上。
江禽遲疑說道:“適才阿褒言道,荀君自有主張,不須我等前去。”
“阿褒與高素不相識,不知道他的為人!此人不是能用道理說服的。……,江君,不能聽阿褒的啊!”
江禽舉首望天,日頭遠還未移至天中,離正午尚早。他說道:“剛與阿褒、杜買商定,如等到午時荀君還沒歸來,吾等便去!”
“午時?”馮鞏也抬起頭,望向天空,喃喃道,“離午時還早著呢!”
高家堂上。
荀貞又問道:“君知郭解么?”
郭解的名聲比原涉更大。高素答道:“知。”
“郭解,字翁伯,許負的外孫。”
許負是前漢著名的相者,不過高素并不知此人,但又不愿顯露無知,裝作了解的樣子,連連點頭,說道:“對,對,許負的外孫。”
“郭解不好飲酒,為人儉樸,以德報怨。有一次,他姊子倚仗他的勢力,與人飲酒,強迫對方飲完,喝不完就灌,惹惱了對方。高君,若你是此被灌酒之人,你會如何?”
“郭解雖勢大,丈夫不可辱!我當殺其姊子!”
“高君真男兒也!這個被灌酒的人便如你說的一樣,不堪其辱,提刀將郭解的姊子殺了,因懼郭解之勢,逃亡隱匿。”
高素拍案說道:“大丈夫正該如此!”
“大丈夫固當如此,但郭解的姐姐受此喪子之痛,卻很惱怒,說:‘以翁伯的名望,我的兒子被人殺了,卻抓不到兇手’,因棄其子的尸體在路上,不埋葬,欲以此侮辱郭解,迫使他抓住賊人,殺掉,為她的兒子報仇。……,高君,你覺得郭解的姐姐做的對么?”
高素投入故事中,設身處地,想了想,說道:“子為人殺,若不報,非人可忍。他姐姐做的很對。”
“郭解就派遣賓客,探查兇手下落,沒多久,就找到了這個人。……,高君,你覺得在找到兇手后,郭解會怎么做?”
“……,若我是郭解,我當殺此賊人!”
“可高君你剛才還稱贊此‘賊人’是個大丈夫?”
“這,……。賊人固然丈夫,但站在郭解的立場上,不能不殺。”
“為何?”
“不殺不足以揚威!”
“高君所言甚是。然則,高君猜郭解是怎么做的?”
“怎么做的?”
“這個兇手無路可逃,便面見郭解,解釋清楚了他為何殺其姊子。郭解說道:‘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公殺之固當,吾兒不直’?”
“正是。郭解就是這么說的。”
高素連拍大腿,叫道:“好一個郭解!好一個郭解!”歡喜得抓耳撓腮。
“高君可想知道此事之后,出現了什么情況么?”
“什么情況?”
“郡、國的游俠、英杰們知曉此事后,皆稱贊郭解,認為他講義,更加的敬重他了!”
“何當如此!這樣的豪杰,換了是我也要敬重!”
“如此,貞有一問題想問高君。”
“什么問題?”
“請問高君,想做郭解、原涉這樣的人么?”
“那還用說!”
“是愿如原涉,抑或愿如郭解?”
“兩者皆愿!”高素慷慨地說道,“人生一世,雁過留名。若能如郭解、原涉、名傳后世,被英杰敬仰,死亦愿足。”
“如此,程偃欠高君之債,君欲何為?”
場上爆出一陣喝彩,諸人看去,見卻是后隊一人爭得了鞠,連過兩個對手,撞翻一個阻截的,將球帶入敵陣,送入了門中。高甲、高丙兄弟不由出聲贊道:“好!”
高家堂中。
高素愕然愣神,半晌,忽然起身,繞過案幾,來到荀貞面前,褰衣跪下,說道:“高素粗鄙,生長鄉野,今聞荀君故事,方知仁義英杰!”